第八一章豐州 j il eh ai.c om
豐州位于安北都護府,緊靠陰山山脈,是隔絕突厥的北端屏障,鎮(zhèn)北王蕭霆兵敗之前,首府便是受降城。這里是大周最北的州城,天氣干燥少水,霜降一過,晝夜溫差便大得驚人,經(jīng)常都是中午一件單衣,晚上卻要罩上一件帶絨的厚氅才能御寒。 午時剛過,明晃晃的太陽在頭上懸著,人來人往的城門口,一間茶水鋪子生意興旺。 沉朝顏一行人從灃京馬不停蹄地趕來,路途順暢,也走了一月有余。連日行路疲累,豐州又四處都是戈壁沙漠,一隊人馬又累又渴,進了豐州城便尋了這處茶鋪稍作休憩。 “郡……主子,”有金拎了壺茶水過來,涮著桌上的杯子對沉朝顏和穆秋道:“暗衛(wèi)方才已經(jīng)打聽清楚了,說是刺史魏梁死后,他名下的房舍田地都轉(zhuǎn)到了他親弟的手上。但這人既沒官職也沒能耐,大概率只是個轉(zhuǎn)移注意力的傀儡?!?/br> 沉朝顏“嗯”了一聲,接過有金遞來的茶水問到,“朝廷派來的新刺史到任多久了?” “快有半年了,”有金道:“據(jù)說是魏梁死后兩月便到任的,是昭化二年的進士” “是個寒門?”沉朝顏問。 有金點頭,“是從隔壁勝州調(diào)過來的。” 沉朝顏沒再說什么,低頭飲茶。 自她從李翠兒的遺言里窺得了幾件案子的聯(lián)系,沉朝顏便覺著一切的根源怕是要從魏梁身上挖掘。 于是她翻出了趙豎彈劾魏梁貪墨的奏表,發(fā)現(xiàn)趙豎所列證據(jù)乃是魏梁在豐州修建私人園林和房屋。以朝廷發(fā)給一個四品刺史的俸祿,他是絕對不可能負擔這樣的開銷,這么一來,趙豎懷疑他貪墨便是理所應(yīng)當。更多免費好文盡在:p ow enxue7. 可沉朝顏總覺得事情不是這么簡單。 豐州地處大周最北端,與突厥接壤,而之前在幾次兇案之中找到的證物——從火麻到黑海杜鵑,再到增加火藥穩(wěn)定性的黃硝,都多多少少與外邦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所以沉朝顏懷疑,魏梁購置房屋的錢或許根本不是小打小鬧的貪墨,而是能讓人日進斗金的販私。 若是如此,那魏梁手上,一定有著與這幾起兇案背后主使的交易往來,從查他下手,或許不失為一個方法。 沉朝顏思忖著,抬頭打量周圍的情況。 大道上人來人往,大多是通往邊境販貨的商戶。時值正午,日頭正足,和著邊關(guān)的風(fēng)沙一吹,很容易就讓人口干舌燥。路人叁五成群地進了這間茶鋪,不過片刻功夫,這里已經(jīng)是人滿為患。 旁邊一桌坐了幾名衣著略講究的男子,幾人像是經(jīng)商的舊識,正在打聽通關(guān)文牒的門路。其中一人愁眉不展,似是抱怨魏梁死后,自己之前打點的人際關(guān)系全都做了廢,而今又向剛上任的刺史大人送了好些禮帛,但文牒卻遲遲派不下來。 同桌一名穿著黑色長袍的男子聞言搖頭,笑道:“李兄砸了這么多東西還成不了事,就不會想想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那名被稱作李兄的男子一怔,狐疑道:“莫非是在下出手不夠,刺史大人看不上?可我送去的東西,明明都已是過往的叁倍有余,若刺史大人還看不上,這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黑袍男子依舊是搖頭,吹著盞里的茶沫子,意味深長地道:“李兄就沒想過,或許是尋錯了人?” 這話說得桌上的人一怔,紛紛看向黑袍男子,那人卻是一笑,欲言又止地對眾人道:“你們也不想想,王刺史一介寒門,從前在勝州就處處受制于當?shù)睾兰潱趺纯赡茉诙潭贪肽昀锞驮谪S州站穩(wěn)腳跟?” 那人目露得意,敲著桌面提點到,“歷朝歷代要有話語權(quán),除了背后要有人,就是自己手上得有……” “兵?”一人接話。 黑袍男子笑而不語,半晌才意味深長地補充,“再給你個可靠消息,那位陸司馬可是個實實在在的妻管嚴,有些事找他,不如找他夫人來得對癥?!?/br> 言訖,他點到為止地笑了笑,低頭飲茶。 “主子?!庇薪饍裳鄯殴獾販愡^來,擼著嘴暗示旁邊那桌。 沉朝顏不動聲色,眼神示意她不要聲張,轉(zhuǎn)頭與身邊的穆秋交換了一個眼色。 市集和茶鋪,向來是探聽各路信息最為通暢的地方,能打聽到一些小道消息也不足為奇。 沉朝顏在心里思量,覺得有幾分道理。先前魏梁在豐州獨大,是因著背后有陳之仲在朝廷里做他的靠山。而如今換了這無依無靠的王刺史來,先前手下的人自是不會認他。 故而目前這豐州的格局,還真像是掌握著軍防的陸司馬暗中接管了魏梁之前的勢力,繼續(xù)在做著那些見不得人的生意。 聽得差不多了,沉朝顏示意有金付了茶錢,起身正打算走,此時茶鋪外的大街上,卻突然開始喧嘩起來。 幾人循聲望去,只見原先還并排成行的小販們紛紛收起貨物,四下逃散,日頭正盛的大街上,一時黃沙蔽日、塵土飛揚。 沉朝顏正兀自納悶,一隊身著軟甲的官兵便跟了上來。領(lǐng)頭的兩人腰佩長劍,頭戴兜鍪,看胄甲樣式便知是負責(zé)城防治安的府兵。 幾人驅(qū)走占道的小販后,四下環(huán)顧,見一少女倉惶奔逃,領(lǐng)頭的一個府兵哂笑著對手下使了個眼色,后面的官兵便蜂擁而上,將那名少女堵在了路上。 那少女當下只顧得驚慌奔逃,無奈四面都被官兵圍截,胡亂撞了一圈之后,只能抱著懷里的東西,埋頭立在了中間。 領(lǐng)頭的男子呲笑一聲,兩步在少女跟前站定,語氣輕慢地喚了句,“姚姑娘,又見面了。” 話落,現(xiàn)場爆發(fā)出一陣男子的哄笑。 那女子怯怯地抬頭覷了他一眼,復(fù)又將頭埋了下去,聲如蚊蚋地回了句,“民女見過林隊正?!?/br> “哎喲!”那位被稱作林隊正的男人眉峰一挑,笑得玩味,“姚姑娘這可是折煞我了!如此客氣,莫說是林某,只怕是就連大人都受不起的?!?/br> “快起來!”他伸手去扶那女子,嘴里還不忘補充道:“大人知道可是會怪罪的?!?/br> 女子身形猛晃,倒是沒讓那隊正碰著,只是太過著急躲避,手上一松…… 懷里的包裹散開,里面的東西簌簌地散了一地——都是些針線刺繡的物件,從女子用的手巾到半臂,還有些團扇和荷包一類的小物,用料普通,但勝在繡工精美,想是主人廢了好一番心思才做出來的。 林隊正見著,卻當即變了臉色。 他上前奪過女子手里的一件半臂,掃視一圈地上的物件,冷笑道:“姚姑娘不會是想靠這些東西來還我們大人的債吧?” 女子明顯被問得一怔,卻還是強作鎮(zhèn)定地仰頭回他到,“我和阿娘憑自己雙手掙錢,不可以么?” 林隊正呲笑一聲,將手里的半臂掂了掂,半晌才撇嘴道了句,“可以,姚姑娘想自食其力,當然是一萬個可以,只是……” 他一頓,抬頭環(huán)顧一圈才道:“只是這擺攤經(jīng)營,本州府都有相應(yīng)的規(guī)定。這城門入口人車本就擁擠,你在這里擺攤占道,不僅妨礙人車通行,還擾亂市場秩序,按律……這可是違規(guī)經(jīng)營,要罰錢的?!?/br> “來人!”林隊正一聲令下,對身后的府兵吩咐到,“將貨物沒收,此犯收監(jiān),帶回府衙再審!” 女子一怔,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無措。她轉(zhuǎn)身想逃,可又似舍不得落下的東西,蹲身想隨便撿點地上的物件挽回損失,卻被旁邊的兩名府兵上前,一左一右的給鉗制住了。 林隊正冷哼一聲,雙手蓄力,只聽“呲啦”一聲,那件繡工精美的半臂便在他手中四分五裂。 偏生他還笑得云淡風(fēng)輕,可有可無地“哎”了一聲,才對那女子道:“對不住,我是個粗人,下手沒什么分寸,不過這些東西反正都會被官府收走,好的壞的,也無甚關(guān)系。” 話落,那女子終是再也忍不了,紅著一雙眼,哭嚷著就朝那隊正撲了過去。 此舉無異于以卵擊石。 不過兩下功夫,女子便被左右府兵摁趴在地,瓷白的臉在地上擦破了皮,沾上污糟的塵灰,簡直狼狽。 從小生長在灃京此等貴胄之地,沉朝顏還真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囂張的府兵,本不想多管閑事的她也實在是看不下去,強忍怒火,給了有金一個眼神。 有金會意,點頭一溜煙兒地跑了。沉朝顏懶得在街頭湊熱鬧,起身先回了馬車。 不多時,馬車外便傳來幾聲爭執(zhí),接著便是刀劍相向的鏗鏘。本就嘈雜的大道此時更像是涼水入了滾油,四下都是驚叫和砸壞東西的悶響。 同一間茶鋪的二樓上,謝景熙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斗斷了思緒,蹙眉遞給裴真一個不耐的眼神。 裴真一怔,趕緊起身合緊了身后的窗戶。 兩人是前晚才到的豐州,在城外驛站歇了一夜,今早跟著第一波入城的商隊進的城。謝景熙還未痊愈便動了身,一路上馬不停蹄,硬是在一個月內(nèi)趕到了豐州。 他雖想見沉朝顏,但也知道茫茫人海,特別是她此時定還隱姓埋名、偽裝了身份,與其漫無目的地找,不如從她關(guān)心的事情下手,守株待兔,是為上策。 于是他借由大理寺的線人——邊商羅老板的引薦,假扮成了來此進貨的京商,想借此機會接近陸衡。 腹間的傷偶爾還會隱隱作痛,謝景熙在腰間撫了撫,沉息歇了片刻才問裴真道:“之前交代你的事,有結(jié)果了么?” 裴真點頭,“大人高價收貨的消息已經(jīng)傳出去了,昨日便有好些商戶托人跟屬下聯(lián)系,屬下也如大人所交代的,只挑了些利潤高的、不合法的貨物購入?!?/br> 謝景熙“嗯”了一聲,繼續(xù)道:“后面你試著放出消息,說我們要收購火麻和黃硝,無論誰來,價格給兩倍,不用一次買很多,就說要運回灃京,市場驗過再定?!?/br> “是?!迸嵴鎽?yīng)了,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瓷瓶,遞給謝景熙道:“大人,該吃藥了?!?/br> 謝景熙接過瓷瓶倒了一顆藥丸,就著茶水服了。 腹間的疼痛緩解了一些,眼見謝景熙眉頭舒展,裴真才繼續(xù)道:“另外屬下還從當?shù)刎浬炭谥械玫揭粋€消息,不知真假,但倘若是假的,屬下猜想多半是同郡主和穆少尹有關(guān)?!?/br> 謝景熙眉頭微蹙,擱下手中茶盞,轉(zhuǎn)頭看向裴真。明明什么都沒說,裴真卻被這眼神盯得背脊生寒,也難怪,他家大人身負重傷、孤家寡人,著連夜趕路的一個月都是孤枕難眠、夜不成寐,有時半夜因著傷口痛醒,也只能失魂落魄地對月獨坐,饒是裴真這個局外人看了,都不禁心泛酸澀。 他咽了口唾沫,趕緊擺手囁嚅道:“不是那種有關(guān)……是說那種,就是……” “說重點。”謝景熙顯然失了耐心。 “是。”裴真立刻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嚴肅道:“屬下聽說鬼市四大家族之一的殷氏,似乎也是來了豐州,這位殷家少主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如今這么卡著檔口來了豐州,屬下妄自猜測,可能是郡主和穆少尹同樣為了接近陸司馬所放出的誘餌?!?/br> 謝景熙沉默,半晌才一言不發(fā)地起身,在桌上放了幾枚銅錢,兀自出了茶鋪。 街上的嘈雜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散了,只余地上叁叁兩兩躺著的幾個府兵,一邊哀聲叫喚,一邊朝著大道盡頭絮絮地咒罵。 謝景熙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如今卻鬼使神差地往那些人咒罵的方向看去。 塵沙漫天的大道上,一輛馬車遙遙地駛離,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光天化日的城門下就敢收拾府兵? 謝景熙蹙眉,暗忖這豐州還真是民風(fēng)彪悍。 —————— 不不不,彪悍的不是民風(fēng),是你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