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章審訊
昨日夜里,豐州下了一場雪,今夜便格外寒涼。暗牢建在封閉的地下,只有頭上一扇窄小的天窗通往外界。 沉朝顏跟著霍起行下階梯的時候,被牢里那股霉臭夾雜的血腥氣沖得干嘔了兩聲,勉強拿了塊濕巾捂鼻,才算穩(wěn)住了胃腹的翻涌。 暗牢里寂靜得出奇,空闊的腳步在一間鐵制的柵欄外停下了。頭頂火把絮絮地?zé)?,透過火光,沉朝顏看見角落里那個蓬頭垢面、發(fā)髻凌亂的人。他被一條鐵鏈鎖住了四肢,襤褸的衣衫上沾滿血跡,想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番拷問。 聽見外面的動靜,陸衡也沒有動作,仍是背靠墻壁坐著,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抬頭掃了眼沉朝顏,輕呲一聲,“我就知道是你……” 帝王綠的翡翠,哪能是尋常人能擁有的。當(dāng)初那么一小塊平安扣都廢了陸衡九牛二虎之力,沉朝顏倘若真有那樣一只鐲子,要么是假的,她有意誆騙陸夫人;要么是真的,但其主人卻不知這東西于尋常人來說,有錢都購不到。 這兩種情況無論哪一種,都只能說明一件事,陸衡已經(jīng)被盯上了。 故而他將計就計,臨陣擺他們一局,來了一招金蟬脫殼??上艿眠^初一,終究是挨不過十五,成王敗寇,陸衡認(rèn)了。 他哂了一聲,無所謂道:“我聽說霍將軍派人將私田里那些佃戶都帶出來了?” 霍起面無表情地看他,沒有說話。 陸衡撇嘴笑到,“那不就得了?又是販私,又是私種火麻,證據(jù)你們都有了,我橫豎都是一個死,你們還想怎么?”言訖,他嘆氣搖了搖頭,閡目又靠回了暗牢的墻壁。 周遭安靜了一瞬,直到幾聲銅鎖的碰撞響起,陸衡怔忡地睜眼,見沉朝顏竟命人打開牢門,站到了他的面前。 她生得明艷,輪廓也是少見的深邃分明,如今被身后火光勾勒,無端就多出幾分上位者的威壓,光是這么不言不語地看著他,陸衡竟覺出幾分心驚。他下意識往后挪了幾寸,強作鎮(zhèn)定地移開了目光。 “陸司馬,”沉朝顏淡聲開了口,“我奉皇命前來查案,要的是真相,并非公報私仇。販私、私田種植若為真,你的罪名自有叁司來斷,我亦無權(quán)干涉。陸司馬可以不為自己想,可你的家人呢?據(jù)我所知,陸夫人……” “少拿我夫人唬我!”一直淡定的人倏地有了脾氣,他怒目看向沉朝顏,笑到,“我夫人對我的事從頭到尾毫不知情,無論是販私亦或火麻,所得財務(wù)皆已孝敬朝廷里那些貪得無厭的朝官,從未經(jīng)過她手。怎么?方才還說奉皇命秉公辦案,如今倒是會用婦孺之命逼人就范了?” 陸衡情緒激動,沉朝顏幾次都沒能打斷他,直到身后響起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陸衡回頭,看見捂著手帕,哭得梨花帶雨的陸夫人。 “你怎么……”陸衡當(dāng)即愣住,直到陸夫人嗚嗚咽咽地走近了,他才惱火到,“不是讓你帶著金銀細(xì)軟先走了嗎?你!你又回來做什么?!糊涂!” 陸夫人不說話,只拽著陸衡的袖角一直哭。陸衡終是狠不下心,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將人摟進(jìn)懷里,沉默地替她擦著眼淚。 他轉(zhuǎn)頭睨向霍起,憤然道:“我夫人不過后宅之婦,對我所犯之事未曾參與,也毫不知情,你堂堂四品宣威將軍,竟連女人都不放過……” “你說錯了陸大人,”沉朝顏淡淡地開了口,糾正道:“陸夫人是自己半途折返,怪不得霍將軍胡亂攀扯。” 陸衡怔忡,半晌才堪堪從沉朝顏的話語中回神,哽咽著喚了一句,“窈娘……” 沉朝顏繼續(xù)道:“陸大人所知道的那些事,其實無論開不開口,但凡你落網(wǎng)的消息一傳出去,曾經(jīng)與你有過生意或是金錢往來的官員怕是都會人人自危。到時候無論你是不是守口如瓶,他們都不會放過陸夫人?!?/br> 陸衡沒有再說話,他沉默地安撫著懷里的女人,良久,才終于顯出了一絲動搖。 “可倘若我將販私的名單交出來,他們……”陸衡一頓,苦澀道:“他們只怕會……” “這一點請陸司馬放心,”沉朝顏道:“倘若陸司馬能戴罪立功,本郡主向陸司馬承諾,定竭盡全力護(hù)得夫人和她腹中孩兒的安全。” 陸衡隨意應(yīng)了兩句,片刻才怔愣地轉(zhuǎn)過頭,錯愕地問沉朝顏到,“你……方才說什么?” 沉朝顏沉默地看了陸夫人一眼,陸夫人靠在陸衡懷中,并未反駁。 從天而降的巨大驚喜砸的陸衡一愣,他轉(zhuǎn)頭攫住陸夫人的目光,且驚且喜地追問:“什么時候知道的?” 陸夫人拭去臉上淚痕道:“其實這些日子以來,我便總覺得疲乏,你我分道后不久,許是憂思過重,途經(jīng)鄰縣的時候,我便覺身子不利索。起先還想著是心腹邪氣,讓嬤嬤去縣里尋了個大夫過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快兩月的身孕了?!?/br> “所以你才回來的?”陸衡問。 陸夫人點點頭,道:“我想親口告訴你這個消息……我、我還想你親眼看著我們的孩子出生……” 話至此,陸衡已是涕泗滂沱。他又哭又笑地捧起陸夫人的臉,只一句又一句地重復(fù)著同樣的話語,“窈娘……對不起,這輩子跟了我,讓你委屈了?!?/br> 陸夫人不說話,只埋頭在陸衡懷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沉朝顏和霍起對視一眼,頗為默契地暫且回避了。兩人行出暗牢的隔間,在入口處坐著發(fā)呆。 不一會兒,穩(wěn)定好情緒的陸夫人抹著眼淚出來,見到沉朝顏也全沒了往日的傲氣,俯身就要對她跪下,被沉朝顏給制止了。 她抽抽噎噎地說了些討好的話,無非不過是想替陸衡求情。可陸衡的案子牽扯甚廣,法不容情,沉朝顏沒辦法讓步,最后還是霍起請人來將陸夫人帶走了。 沉朝顏看著陸夫人遠(yuǎn)去的背影,無奈地對著霍起嘆出口氣來。兩人相顧無言,矮身再次進(jìn)入了暗牢。 牢房里,陸衡的情緒也穩(wěn)定下來,他依舊閉著眼,背靠身后墻壁,聽見人來也只是淡淡地道了句,“想問什么,問吧?!?/br> 沉朝顏不繞彎子,直入主題道:“那些從你手上購貨的上家,你可都知其身份?” 陸衡冷笑一聲,搖頭如實道:“不全知道?!?/br> “什么意思?”沉朝顏問。 陸衡道:“無論販私或是私種火麻,都是魏梁主導(dǎo),我們下面的人頂多是充當(dāng)些無關(guān)緊要的角色,購貨人信息,魏梁不會輕易透露?!?/br> 沉朝顏蹙眉,“那你知道些什么?” 陸衡抬頭望向頭頂?shù)奶齑埃獾溃骸澳瓿醯臅r候,尉衛(wèi)寺從魏梁那里購入過一批加了黃銷的火·藥,訂單和貨金我都看過,數(shù)量應(yīng)該是五百斤,可出貨的時候,火·藥的貨單上卻平白多出一倍的出貨量,但這些火·藥出給了誰,貨單上卻沒有記錄?!?/br> 沉朝顏心頭暗驚,如果陸衡所言屬實,那么從魏梁這里竟然有上千斤的火·藥流入了大周境內(nèi)。而購入火藥的人是誰?又想要用它來做些什么?他們還不得而知…… 心里不禁泛起一陣惶恐,沉朝顏讓自己平靜下來,繼續(xù)問陸衡道:“那年初前往豐州查案的沉仆射之死,可是你們的手筆?” “那怎么可能?!”陸衡神情激動,“年初的時候魏梁剛死,沉仆射來豐州查案子,要查也查的是魏梁。況且那個時候就算是查到了魏梁販私,我們這些下面的人本就不起什么關(guān)鍵作用,要脫罪也只需要將所有事情往魏梁頭上一推,反正死無對證,誰又真的能攤上多大的事兒?我們犯不著冒險殺他一個朝廷重臣?!?/br> 一席話讓沉朝顏陷入沉思。 陸衡說的沒錯,彼時沉傅身亡,他們確實沒有鋌而走險的理由。那么她爹的死因,便不是豐州的販私和私田一事。 可如若不是因為販私和私田,還能是因為什么呢? 沉朝顏心煩,捅了捅身旁的霍起,問他到,“你還記得之前清算王黨,朝廷查抄出了他私購的多少火·藥么?” 霍起當(dāng)真想了想,回她到,“若是沒記錯的話,應(yīng)該還剩下四百多斤?!?/br> “四百斤……”沉朝顏蹙眉。 若是按照火·藥的用量,這少掉的幾十斤恐怕只足夠簡單幾次爆破而已。而她爹回程途徑的地段,山體多為巖石結(jié)構(gòu),那樣大規(guī)模的滑坡,區(qū)區(qū)幾十斤火·藥是絕對做不到的。 所以也不可能是王瑀的人殺了他。 那么答案只能是最后一個,兇手是購貨單上,那個沒有留下記錄的人。 沉朝顏問陸衡到,“沉仆射在離開豐州前,除了調(diào)查魏梁一案的兇手,可還見過什么人?或是向誰打聽過什么事么?” 陸衡被問得一愣,正欲搖頭,倏爾臉色一變,對沉朝顏點頭道:“有!小人記得那個……姚……好像是叫姚阿武的人,當(dāng)時跟著沉仆射的隊伍要上京來的?!?/br> “姚阿武?!”沉朝顏怔忡,“你說的,可是回棠村姚家的那個阿武?他家中有還有個眼睛不好的老母,和待字閨中的meimei,叫月娘?” “對!對對!”陸衡點頭,“就是他家。據(jù)說他是跟著沉仆射上京的,可是路上出了意外,后來媳婦也跑了,只剩姚家兩個女人相依為命?!?/br> 突然的消息,鬧得沉朝顏有些措手不及。 可她確實是記得,之前便聽姚家的兩母女說過,年初的時候,姚阿武確實是說過要上京去告御狀。沒曾想,他竟然是與沉傅同行。 可是不對! 這一切統(tǒng)統(tǒng)都不對! 沉朝顏了解她爹,他不是做事魯莽不懂籌謀之人。他若是真的查到了什么,完全不必急著趕回灃京,這樣太反常,也太容易引人注意。 除非…… 除非他明知自己已經(jīng)暴露,匆忙回京也只是以己為餌的調(diào)虎離山。 因為他知道,如果他不死,那么他手里的證據(jù),不可能躲得過兇手沿途的圍堵,那么他要公之于眾的事,就可能永遠(yuǎn)難見天日。 驚愕、欣喜、悵然…… 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翻覆,山呼海嘯地席卷,讓沉朝顏有一瞬的昏蒙。 良久,她怔怔地回頭望向霍起,囁嚅道:“回棠村,姚家……你同我去?!?/br> —————— 一頭牛的重量是500-2400斤,所以1000斤火·藥,其實也不是很多。在網(wǎng)上查到要炸毀一座橋,居然要用將近400公斤的火·藥,但考慮到古代生產(chǎn)條件,就稍微減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