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魚(7)【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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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爐在車輦之中升起一絲青煙,淡淡的檀香逐漸散開。馬蹄聲踏在濕滑的地面上,被雨水覆沒。 “……怎么殿下今夜就在宗姑娘那兒呆了半炷香的時間?”皎皎隨口說道,“宗姑娘還以為殿下要留著過夜呢?!?/br> “近來春寒,她就那么一個屋子。若是讓給我了,她睡哪兒去?”江凝也抿了一口熱茶,暖流鉆進喉嚨,舒服得整個人都伸展了些。 “殿下這般好心,怎的不把宗姑娘收入府中?” 皎皎瞟了一眼江凝也漫不經心的側臉,立刻賠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殿下這些年去紅館,無非就是換個地方睡覺罷了。也不知紅館哪里好,就是睡得踏實些?!?/br> 江凝也懶散道:“宗盈那屋子古怪得很。我原以為只因滿墻都是書,看一眼便犯困。可府上一模一樣搭了間書房,還是睡不著。她那房里頭,有股說不出來的墨香。” “殿下不是說,西院那邊有間屋子也能入睡嗎?” 江凝也嘆了口氣:“當初并府的時候,那一片全拆了,就留了那么一間。皇兄下旨謁天司,讓龍神殿給我算了一卦,說總歸是死了人的地方,不能住人,還是只能多放些金銀珠寶,鎮(zhèn)鎮(zhèn)怨氣?!?/br> 他悠悠道:“看來是有人心虛得不行,怕半夜厲鬼索命去了。還說什么唐國只有本王的命格能鎮(zhèn)住那片宅子。你說好笑不好笑?改明兒本王也去學個八卦堪輿,向皇兄奏請把龍神殿那幾個臟東西的祖墳刨了,可別臟了唐國水脈?!?/br> 這話他是當著謁天司大祭司的面說的,直接氣得對方七竅生煙,卻又敢怒不敢言。 “殿下自有龍神保佑,才不怕這些。就算是厲鬼見了,都要護著殿下,爭當第一侍衛(wèi)才行?!别ㄍ铝艘幌律囝^。 江凝也挑眉道:“托當年生病的福,如今我連龍神殿十丈外都不能靠近,龍神保佑我什么?” “殿里供奉的那位龍神按說也是位公主,論及親緣是殿下的后輩,自然要比旁人親切些。許還看殿下生得天下第一俊俏,自然要多多庇佑,有求必應?!别ㄐ∽焯鸬煤堋?/br> “就你說會說話。”江凝也搖頭嘆息。 “都是跟殿下學的,”皎皎笑嘻嘻的,眼珠子滴溜一轉,“依我看,殿下能在紅館睡個好覺,就說明是身邊的人不一樣。說不定,殿下命中注定的人早就到了身邊……” “停一下?!苯埠鋈坏?。 皎皎的聲音戛然而止,順著江凝也的目光從看了出去。車窗的簾子被掀開,冷雨撲面而來。街巷盡頭,一個身影孤獨地佇立著。 皎皎瞧著眼熟,突然“誒”了一聲。那可不是小裴大人嗎?他腳邊好像還有個人……不,不對,那是……皎皎縮緊了瞳孔。 她一扭頭,忽然焦急道:“殿下怎么了?” 江凝也用折扇撐著頭,眉心皺起:“頭疼?!?/br> “殿下近來總是頭疼,可是舊疾又犯了?我去與王管事說一聲……” “不必,”江凝也沉了聲音,“不要讓旁人知道?!?/br> 皎皎猶豫片刻,最終答應道:“是?!?/br> 江凝也仍望著那黑暗的巷子,神情陰沉不定。過了一會兒,他補了一句:“立刻差人去通知大理寺。” - 雨水淅瀝,在黑夜之中順著屋檐滾落在了墻角下。余家巷中不間歇的雨聲,能令人從頭寒到腳。而那個蜷縮在墻邊的身影一動不動,早已失去了生息。 那赤/裸的雙足上滿是泥濘,襤褸的衣衫和濕透了的發(fā)絲亦是,仿佛生前也曾盡力掙扎過。然而,還是無法挽留那一絲希望。 沒有人救她。 只剩下這么冷冰冰的一具軀體。 等天光乍亮時,她頂多會成為今日街坊聊天時那個凍死的乞丐。守衛(wèi)軍會草草收拾了她的尸體,然后丟棄到稷城三十里外的荒郊喂野獸。若是荒郊恰巧沒位置了,就算她趕上了好時辰,說不定能跟別的乞丐一起被運送到東邊般若山脈再遠一些,然后一起扔到瀛海之中。 沒有人會問一句,這個小姑娘姓甚名誰,是從哪里來的。 裴濯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渾身濕透地立在大雨之中,安靜地凝視著那個蜷成一團的身影。他的指甲陷入了掌心,唯有疼痛讓人意識清醒。 是他的自以為是而忽視了稷城的殘酷。 裴濯的嘴唇凍得發(fā)紫,卻沒有絲毫要離去的跡象。 他知道這是一個信號——褚梁接納了他,佑西府自然也接受了他的存在。作為對新加入者的禮物,他們要褒獎他一直以來的“忠誠”。因此他們處理掉了試圖刺殺他的人,并借機警告其他在陰影之中窺探的人,若有此種行為者,將會得到一樣的下場。 另一方面,也坐實了裴濯的“身份”。令他不可能有任何辯解的機會。 不過只是螻蟻罷了。對于那些人而言,或許極為享受玩弄螻蟻的滋味。畢竟生生不息,連綿不絕,又渺小虛弱,沒有任何反抗之力。 他在華賁時就已經體會到了。只不過,在稷城這座冰冷的牢籠之中,這種令人窒息的感覺更加強烈。仿佛繩索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稍不注意,就會得到所謂懲罰。而滑稽的是,竟依然有人將這繩索看作是榮耀,為此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去獲得這份殊榮。 多少年過去了。原來這里,什么也沒有變過。 那張蒼白清秀的臉上,沉靜的表象終于碎裂開來,露出了冷笑與嘲諷。 雨勢漸大,陰云陣陣。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兩個時辰,還是三個時辰? 他忽然想,過了這場雨,天就會轉暖了。若他晚一些回帝都,這個陌生的少女或許就會在一個暖和一些的夜晚流落街頭。說不定會有人聽見她的求救,說不定她身上的傷口就不會被敷衍地略過,說不定…… 只是如今,任何假設皆是枉然。 這世上或許還有許多如她一樣無名無姓之人,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里丟失了生的希望。 一縷月光落在了裴濯的發(fā)梢,映得那水滴在剎那間晶瑩透徹。 腳步聲不知何時從身后響起。 裴濯緩緩地轉過身,只見來人一身朱紅官袍,傘下那張森然凜秀的臉上掛著天生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 二人對視良久,直到裴濯察覺到對方眼神中的驚異。 他聲音艱難冷澀:“……鐘大人?” - “……大理寺少卿鐘劍波?”杜舜驚訝地退了半步。 燭燈明亮,熏香暖人。 一襲竹月衫靠在門邊,袖口露出繁復細致的龍鳳繡紋。江凝也微微頷首:“那鐘劍波道貌岸然,不過是個貪生怕死之徒。若他向佑西府示好,替裴濯揭過這一茬兒,那可就有把柄了?!?/br> 杜舜了然:“可以利用他們誘青竹派的人現身?” “青竹派……”江凝也嗤笑一聲,“也不知是他們自己取的名字,還是佑西府想出來的。既然這些人自詡暗中蟄伏,匡扶正義,那必然要為不平之事出頭。” “他們這些年都在藏在暗中,遲遲不肯露面,是還未蓄足力量與佑西府一爭。殿下,是時候試探他們了?” 江凝也悠悠道:“承平殿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有人想要我也卷進這趟渾水之中,那我倒要看看,他們……與那些臟東西究竟是不是一路貨色。” 杜舜猶豫了片刻,說道:“前幾日,我得到消息。在城外劫殺裴濯的人馬之中,有一路來歷不明,恐怕就是青竹派的人。但他們行事極為謹慎隱蔽,根本查不出來。” “這就是為何從昭文十二年你我察覺之日起,他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苯哺锌馈?/br> “可無論怎樣,他們應該都盯上了裴濯,”杜舜皺眉道,“稷城之中已然有流言,說裴濯是貪生怕死、忘恩負義之輩。佑西府這一招聰明得很,裴濯現在只能靠著他們,我擔心……” “你擔心他做甚么?”江凝也不以為意,疑惑道。 杜舜長嘆了口氣,銀白色的甲胄在夜色下反射著幽光。他緩緩道:“殿下,四年前北境的事情,并不全怪他。他最早是扶搖縣令,不到三年,就領著人在那個天寒地凍的荒地上建了城,成了北陸幽州最繁華的地方。后來在調任的路上,華賁正在被蚩人攻占?!?/br> “他不打那一仗,是違抗皇命,是瀆職,也會萬夫所指。可他若要打,北境沒有一個軍隊敢借兵給他,只能向稷城求援。而當時率先收到消息的,是佑西府?!?/br> 江凝也挑眉:“所以章若晗替他選在了東州征兵?” “正是。他也是被迫之舉?!?/br> “杜舜啊,裴濯恐怕比你清楚,”江凝也慢慢道,“接受了的幫助就必然要還。他當年既然答應,那就沒有回頭路了。無論那時是不是被迫的,如今,他都一定是自愿的?!?/br> 杜舜沉吟片刻,問道:“殿下是想用他作刀?” “他不合適嗎?”江凝也反問道。 “殿下英明?!?/br> “不過,杜舜,我怎么覺的你在向著他說話?”江凝也古怪地看了杜舜一眼,“你當初說他與我素來交好,怎么人家不肯承認?” 杜舜“嘶”了一聲,遲疑了一下:“小裴大人當時的話……好像也沒錯……” 殿下確實不曾喚過裴濯為“阿濯”。 殿下也的確不守規(guī)矩,不是日日來學堂,況礙于尊貴身份,與眾人算不得太熟。 他與裴濯交往甚密一事雖人人皆知,但細究起來就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 ——可就是哪里不對。 杜舜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裴濯有個表字,好像當時只有殿下這樣稱呼他?!?/br> “是什么?” “好像是……蘭澤?” 蘭澤。 ……裴蘭澤? 江凝也無聲地念著,覺得似曾相識。有什么要剝繭抽絲一般露出來,卻如何也抓不住線索。 森冷陰雨一夜將盡,天光乍亮。 杜舜打了個呵欠,懶洋洋地勾起笑容:“總而言之,我只希望青竹派不要自作聰明,引火燒身,給咱們添麻煩就行了。” 他回過頭,瞧見了臺階一旁低眉的皎皎,忽覺心情好了起來。末了“咦”了一聲:“怎么葦桃不在了,真給裴濯府里了?” 皎皎左看一眼江凝也,抿嘴一笑:“最吵的那個是給他們了?!?/br> “那我可不敢去拜訪了?!?/br> “怕什么,除了葦桃,那府里不就是兩個啞巴?”江凝也不甚在意。 他望著檐外破曉的天色,忽然覺得困了。 鐘劍波抵達余家巷之前,他就一直坐在馬車里看著。大雨之中的那個身影,在夜色里若隱若現。瞧著瞧著,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釋放出心頭那股強烈的直覺—— 他一定在某個時刻,也如此注視過那個人。 ※※※※※※※※※※※※※※※※※※※※ 杜舜:我不是我沒有別胡說,能不能別問我了? 裴濯:兩個啞巴?再說一遍? 江凝也:可憐巴巴,美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