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濯與江凝也對視一眼，瞬間默契地閉上了嘴，順著那暗道而行。待即將穿過假山時，裴濯停在了前方。江凝也生生撞了上去，摸著磕到的鼻尖，正要發(fā)作，就聽見了說話聲。

    ……裴濯和江凝也都認得，是國子監(jiān)的夫子，章若晗。

    “學生敢問老師，真的想清楚了嗎？”章若晗質問道。

    “先圣云，學無止境，有教無類?！眱?yōu)哉游哉，一聽便是裴聿書。

    章若晗沉默了片刻，似是有些激動：“我知道老師贊同鐘劍波的想法，倉廩學堂是好，可不論門第男女辦學，太不實際了！若是動搖了唐國的千年根基，我們就皆是罪人！”

    “哦？什么根基？你說來聽聽?！?/br>
    “老師，往大了說，這于禮法不合。往小了說，帝都諸多門閥能同意嗎？屆時混亂一片，如何收場？”

    裴聿書奇怪道：“他們?yōu)楹尾煌?？既然喜歡國子監(jiān)，那望族子弟便繼續(xù)去國子監(jiān)念書好了?！彼荒蜔┑財[手道：“陛下都允了，還有什么可說的。你若不樂意，那此事自然有鐘劍波來主持。”

    似乎“鐘劍波”這三個字對章若晗頗為刺激，以至于他一下便咬牙道：“與其由他來，不如學生任此職。”

    “這不就成了么，”裴聿書笑道，“莫怕，有我看著?！?/br>
    “多謝老師?！?/br>
    章若晗又與他寒暄了幾句，這才告辭。

    暗影之中，江凝也打了個呵欠：“他可真啰嗦?！?/br>
    許是離得太近了，那氣息噴灑在裴濯耳邊，癢得很。

    “小兔崽子，”這時，近處傳來裴聿書的聲音，“出來吧?！?/br>
    江凝也率先走出了假山，循聲望去，只見裴聿書拽著酒瓶，懶散地靠在曲橋邊。光天化日之下，此人似醉非醉，全然不像個什么正經(jīng)將軍。

    “你怎么過來了……”裴聿書似想起了那扇窄門，一雙眼迷離，倏地落在江凝也身上。

    江凝也頗為熟稔地對著裴聿書一笑：“裴先生，前些天那屋檐上斷了的龍像，可修好了？”

    裴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怎么得知此事的？

    裴聿書一怔，眼神瞬間清醒。他正要加以眼色，卻聽江凝也又道：“裴先生教的新招式太過復雜，這才不慎失手?！?/br>
    裴濯眼神復雜。裴聿書教的……新招式？

    江凝也見裴聿書不答，補充道：“這幾日，落花十六式我全部都記住了。今日正好，蘭澤可與我切磋一二?！?/br>
    裴濯聲音冷淡：“……落花十六式？”

    裴聿書仿佛此時才注意到了他的存在，頓時一個激靈，差點沒站穩(wěn)。

    他臉色變了又變，喃喃道：“完了，說漏嘴了……”

    -

    裴濯敏銳地察覺了自己的異常。

    明明內心平靜，可為何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裴府中的夜色寧靜安詳，他卻全然無暇顧及。

    去歲，裴聿書言之鑿鑿地告訴過他，裴家劍法，只傳他一人。

    這是誆他的。

    上個月，裴聿書說，他是學劍進步最快的一個。

    這還是誆他的。

    不然，江凝也為何都學完裴聿書獨創(chuàng)的落花十六式了，他還停留在第七式？

    不然，為何，他此時竟然輸了？

    裴濯深吸了一口氣。雖說江凝也看上去矜貴得五谷不分，但劍術就是行云流水，有那么一番模樣。輸了便是輸了，裴濯自認從未想過與人較量，可是……

    他將手里的長劍收好，江凝也立刻纏了上來，眉開眼笑：“蘭澤，怎么樣，我是不是學得還不錯？”

    裴濯僵了一下，最終只得點了點頭。

    江凝也拍上了他的肩，不無得意：“蘭澤也不賴，就是稍遜了那么一點點而已?！?/br>
    鳳眸彎著，自然一股少年人的天真坦蕩。

    裴濯挪開目光，悶悶地問裴聿書：“……你為何教他？”

    裴聿書語重心長，企圖找個合適的理由：“殿下給錢了。”

    裴濯抬起頭，不快之色已消，余下懷疑：“……你喝酒的錢？”

    裴聿書立刻辯解：“你不信問安先生，這錢我可全都交給他了！”說著，他拼命向江凝也使眼色。

    然而，江凝也迫不及待向裴濯伸出手炫耀：“一個月一百金銖呢?！?/br>
    裴聿書心道，王八犢子見了鬼了。

    裴濯聲音冰冷：“一個月一百，多少去買酒了？”

    怪不得，裴聿書最近喝得越來越多，越來越貴。

    江凝也繼續(xù)火上澆油，不合時宜地向裴濯展示自己的見識廣博：“買酒肯定花不完，說不定是討哪個小娘子歡心去了，什么孟芳樓、常樂巷……”

    裴濯攥緊了手，沉默不語。裴聿書是過得瀟灑不羈，可按捺不住他們府中常常接濟城外的流民，連著好幾年幾乎是入不敷出。眼看著裴聿書不管事，賬房的安先生只得私下告訴裴濯，讓小少爺多加規(guī)勸。

    然而，事與愿違。手長在裴聿書身上，他才是飛曜將軍府的主人，自然他自己才說了算。

    裴聿書大方一笑，不以為恥：“金錢皆如云煙，又不是吃不上飯了，哪里有這么嚴重?！?/br>
    江凝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尋思著該不該告訴裴濯，這人還找他預付了酬勞。可他越想越是擔憂，甚至生出了許多無端的猜測。

    以至于當日江凝也回到府上之后，向王管事和貼身小廝豆子發(fā)出了一聲憐惜的長嘆——

    “蘭澤也太可憐了。裴先生兩袖清風，卻在外頭吃喝嫖賭，欠了一屁股債。虧得蘭澤才與我一般大，就要負起這些煩心事?！?/br>
    “唉，不過也有趣得很?！?/br>
    江凝也的目光掃過一桌子山珍海味，又從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挪到了涌金鐵鑄成的樹枝上，忽然沒了胃口，只是發(fā)出了一句無心的嘆息：“這滿眼富貴榮華，看著真寂寞?！?/br>
    王管事站在一旁抄著手，笑瞇瞇地答道：“殿下，陛下今日差人來說，下月給您換了個新學堂去念書。到時，肯定新鮮著呢?！?/br>
    另一邊，裴濯抬眼，彼時尚且青澀的臉龐露出些許疑惑：“……下個月？”

    裴聿書下巴上的胡渣都快要冒出來了，顯得整個人落拓不羈。然而他的眼神卻充滿了熱忱的希冀，仿佛在說一件振奮人心的大事 。

    “正是。下個月，倉廩學堂要建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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