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東京。

    淅淅瀝瀝的碎雨下了半天，直到夜晚，走在臺場的大街上，少人，少車，少商鋪，街燈昏黃，她穿著羽絨服，將帽子套上，耳機中輕輕響著楊千嬅的《再見二丁目》，不知不覺間，發(fā)現(xiàn)嘴角嘗到一點微咸。

    這像是一座為旅客而造的城市，它內(nèi)里默默隱藏的憂傷像是一種毒藥。

    這是她來到這個城市的第二十一天。今天，她終于無路可走，但她卻好似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

    她已經(jīng)去了自己一直都想去的漫展，去了漫畫與輕小說堆積如海的網(wǎng)咖，還去女仆咖啡廳吃了一份蛋包飯。她在富士山上不知道多少盒目踏雪而行，聽一首《富士山下》。她去吃了五郎推薦的烤rou和鰻魚飯，在深夜的小店里用蹩腳的日語和漢字與店長交流。她還發(fā)現(xiàn)酒店旁的兌鈔機其實更加實惠，一元人民幣能多換二日元。

    還有好多，比如清酒其實不怎么好喝，走樓梯一定是靠左，上完廁所的紙不能丟進桶里要直接沖掉，酒店里的馬桶居然附帶特殊功能，當(dāng)然她只嘗試了一次就再也不用了。

    自動販賣機里的茶全是苦的，泡面的口味可以奇怪到天馬行空，一個桃子能賣到三百五十日元。

    她體驗了好多東西，因為他曾和她說過，等她高考完了，一定會帶著她來日本，所以她準(zhǔn)備了好久。

    如今她來了，來了兩個多月了，他卻不在她的身邊。

    ……她還是沒有找到那個人。

    也許她早就想到大海撈針是一個什么樣的概念，那種只能冥冥中存在于各種小說或電視劇中的緣分對她而言終是可望而不可即。她早就該明白，這原本就是一場沒有終點的旅程，她在旅程中尋找的是自己旅程的理由。

    可她沒找到，不想找到，她害怕自己終會有一天要去面對那個人和他在漫長時光中經(jīng)歷的種種變化，她害怕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不再是“萱兒”，她想著這些，身體就漸漸變冷。

    她沒有撐傘，羽絨服淋得濕透，不知道加重了多少。

    過了不久，她找到一個地方能叫自己休息一會兒，順便打開錢包數(shù)了數(shù)剩下的錢，大約兩千三百日元，頂多再吃三碗拉面，至于睡的地方更不用想。她桃紅色的嘴唇微啟，吐出一道白汽。

    這時候，她聽到遠處悠悠傳來的熟悉的歌聲，竟是中文。

    “風(fēng)……追趕……影蹤。”

    那聲音真如風(fēng)雨中一只小鳥的嗚咽，忍受著雨水的擊打和寒冷的侵襲，哪怕羽翼都已經(jīng)濕透，哪怕嗓子也沙啞，卻依然堅定地歌唱，對著風(fēng)和雨，對著風(fēng)雨中行走的人。

    她在這歌聲中聽到一絲撫慰和回答。

    于是她摘下耳機，循聲而去，直至一空曠處，看見一個吉他，一個話筒，一個女人。

    女人一頭黑色短發(fā)，穿著黑色短袖衛(wèi)衣，右臂上紋著不知名的圖案。王萱離得有些遠，看不清女人的面容，只覺得她一定很漂亮。

    現(xiàn)場還有三四個人聽歌，有一個人似乎在錄像，路過的人也會駐足看一下，似乎對這種聽不懂詞的中文歌有些興趣。

    音樂突響，像是雨天里閃過的一道閃電，突然炸開，女人略顯沙啞的嗓音向外釋放，只是第一個字，就叫王萱渾身的雞皮疙瘩醒過來！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br>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oh~no！”

    “被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王萱嚇了一跳，難以想象那個女人如此嬌小的身軀竟然能爆發(fā)出如此強大的力量。她的歌聲令她心悸，又使她的心底涌出一股在絕境中的向往。

    這……應(yīng)該就是被天使吻過的嗓子吧，唱得也太好聽了！

    圍聽的路人們也紛紛露出了震驚的表情，又有幾個人圍過來，一個中年男子撐著傘走到女人身旁，試圖為她擋雨，但卻被她拒絕了。她一個人站在雨中，像一顆孤獨的種子。

    只有王萱走上前，與她一起，用中文唱到。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飄過?！?/br>
    “懷著冷卻了的心窩飄遠方……”

    走得近了，她才發(fā)現(xiàn)，那女人容貌要比她流露出的神態(tài)稚嫩得多，她的身形有些嬌小，只一米六上下，但可愛得像個瓷娃娃——如果忽略她手臂上嚇人的紋身的話。她們的嗓音截然不同，一個略顯沙啞卻堅強有力，一個悠揚婉轉(zhuǎn)有如，卻在此時完美地結(jié)合了起來。副歌炸響，所有人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此時就算他們聽不懂歌詞，但卻都已經(jīng)被歌曲中的那種力量震撼！

    “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br>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oh~！”

    王萱看向?qū)Ψ降臅r候，對方也發(fā)現(xiàn)了她，兩人之間只有十步之遙。

    她們同時露出驚訝的表情，女人灰蒙蒙的瞳孔中閃現(xiàn)出一道亮麗的色彩，仿佛打上高光，現(xiàn)場聽眾們也露出驚訝的神情，剛才試圖為少女撐傘的那人主動收起了雨傘，任雨落在他身上，在這樣的歌曲和這樣的演唱面前，打傘是一種輕蔑。于是下一刻在場的所有人都收起了雨傘，他們恭敬地肅立，享受著這場聽覺盛宴。

    而此時歌曲的尾聲來臨。

    “被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br>
    “哪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o——”

    “哪會怕，有鴨天只你——共——我?！?/br>
    嘩啦啦，一個副歌的時間里，現(xiàn)場已經(jīng)多了十多人，掌聲絡(luò)繹不絕，甚至有幾人眼中已然泛出了淚光。

    女人抬起頭，視線在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王萱身上。

    “你也是華夏人？”女人盯著王萱說道，她的碎發(fā)被雨打濕貼在額前，臉頰上有許多水珠，但沒有一點疲憊。

    王萱輕輕點頭應(yīng)道“嗯?！?/br>
    “來旅游的？”

    “不是。”

    “哦。”

    王萱看著她亂七八糟的頭發(fā)，有種想為她把頭發(fā)理好的沖動，但她還是收回了手，小心翼翼地問道“你唱了多久了？”

    “一個小時了。”

    “為什么……要在這里唱歌，我是說，這一帶都沒什么人?！?/br>
    “所以才選在這里……”女人輕輕說道，可能覺得沒有解釋清楚，又補上一句，“我只是想唱唱歌而已?！?/br>
    說罷，她開始收拾道具，這首《海闊天空》唱完，她也應(yīng)該回家了。

    王萱見她準(zhǔn)備離去，心中突然有些不舍。

    突然，人群中傳出一個聲音，用日語誠懇地說道“請再來一首吧?！?/br>
    然后又有人說道“是啊，請再來一首吧！”

    “我很喜歡你的歌啊！兩位小姐唱得都很棒！”

    “我在你的歌中聽到了希望，真的很好聽！”

    “請再來一首吧?！?/br>
    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出許多希冀，像是等待著圣誕節(jié)禮物的小孩子們，女人站在“舞臺”的中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王萱呆呆看著這一幕，有些觸景生情。

    她回想起自己做主播的時候，也是好多好多觀眾圍著她，請求她唱一首歌，有一次他就在自己對面默默看著。

    “跪求萱兒jiejie唱歌！”

    “如果主播唱一首歌，我就打賞一個火箭！”

    “我想聽抹布吸，我想聽逮蝦唬！”

    “前面帶嚇唬的，你不是一個人！”

    “房管麻煩處理一下前面兩個兄弟謝謝，萱兒姑娘會唱醫(yī)生的歌嗎？醫(yī)生！醫(yī)生！”

    他笑著對自己說“萱兒meimei，你真的不唱首歌嗎？”

    她果斷白了他一眼，“別，你這么叫讓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主播在和誰說話??？”

    “當(dāng)然是時月姐啦，我最喜歡的兩個小仙女主播一直都是一起直播的，你不知道咩？”

    “傻橙與傻香蕉贈送火箭1萱兒meimei唱首歌聽聽吧?！?/br>
    “嚯！這人誰啊這么囂張，一發(fā)火箭也想讓仙女jiejie唱歌？”

    “這名字可真傻。”

    “敢稱呼我女神為‘meimei’？王八蛋——是可忍熟不可忍！兄弟們，掏出我們的丸子來，轟死他丫的！”

    “x贈送飛機3！”

    “去你丫的！幾個飛機配也帶節(jié)奏？二營長！我的意大利炮呢？”

    “xx贈送火箭5！”

    “xxx贈送超級大火箭1！”

    ……

    屏幕很快就被“受神圣使命的召喚，穿越無盡時空來往此地，為吾永恒之王獻上頭顱”的網(wǎng)友們的禮物輪番轟炸，而且似乎計較上了某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他們今天顯得十分狂熱。只是此時，作為始作俑者的某路過的假面騎士正翹著二郎腿喝著奶茶看著她，并且給了自己一個大拇指。

    什么“傻橙與傻香蕉”，這名字真的……太蠢了，蠢到只有他才能取得出來。

    “你真的不唱一首嗎，這就太對不起粉絲們的禮物了呀?！?/br>
    “我才不唱給你聽！”

    “那我出去你再唱？這樣我就聽不見了。”

    “你以為我傻，你看我直播不是一樣可以聽得到？”

    他臉上露出一絲窘迫，那種神情令她現(xiàn)在想起來都覺得有點好笑。

    “額……”

    她挑了挑眉毛，說道“你真的想聽？”

    只要他說他想聽，她就一定會唱，誰知道他略帶脾氣地一甩頭，“不想！”

    她氣得直咬牙。

    “滾蛋，以后想聽也不給你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