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jié)
“快追!”北闕失聲,頓足。 一行人立刻握起刀劍,拔腳追了出去。 — 所有人都離去了,古墓又恢復了一片寂靜。 然而,那幾百雙眼睛卻還是在黑暗里閃爍。數(shù)百只藍狐沒有隨著人的離開散去,還是聚集在一處,死死地盯著水池的那一角幽黑處,利爪皆張,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咆哮,似乎那里隨時隨地會有不祥之物出現(xiàn)。 池水平靜,古泉深流。 當那些灰袍人離開后,忽然間,水面微微一動,似乎有什么東西從地下涌出。水下出現(xiàn)一點影影綽綽的白色,發(fā)著微光,漂浮著緩慢上升,最終嘩啦一聲浮出水面。 浮出水面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閉著眼睛,蒼白無血色,漆黑的長發(fā)在水里如同水墨一樣飄散。奇特的是,雖然從水里浮出,他的衣衫上滴水不沾,散發(fā)出一種奇特的淡淡光芒。這種光也是從水底涌現(xiàn),在浮出水面時如同明滅旖旎的火,纏繞著這個昏迷的年輕人——這種奇特的景象讓所有低聲咆哮的藍狐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忽然間停止了咆哮。 然后,帶頭的藍狐忽然間低下了頭,似是俯身行禮,發(fā)出了低低的嗚咽。 那一刻,年輕人身上的光忽然散開了,化為三縷,如同跳躍的火焰一樣相互纏繞,在水面上靜靜躍動,籠罩著浮在水面上的人。 雋……雋。醒醒?;秀敝校坪跤腥嗽诙吅魡舅?。 醒一醒,你的路還沒走完呢……模模糊糊中,他看到一個女子的剪影,一身純白,在面前俯下身,低喚,聲音輕柔。 堇然?是堇然嗎?那一瞬,他心里劇烈震動,一種強大的力量從內(nèi)心深處出現(xiàn),推動著他,終于讓他從沉睡里睜開了眼睛! ——泉水邊的藍狐驟然緊張,敵意地盯著醒來的人。 然而,睜開眼睛卻依舊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是一片漆黑:昏迷之中的那個純白色女子剪影在瞬間消失,只留下一片空??膳碌暮诎怠?/br> 他怔怔地站在黑暗里,在剎那間回憶起了失去知覺前的情景:當他被那些死侍在祭壇上抓住的時候,云集在地宮里的十萬冤魂化為巨大的閃電,盤旋下?lián)簦查g從他的雙眼透入,擊穿了他的身體! 難道是……慕容雋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微微顫栗。 如今的自己,是在黃泉之路上了么?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去? 他抬手摸著自己的雙眼,能感覺到肌膚上屬于活人的溫度,然而,他卻看不到自己此刻的眼睛是怎樣的詭異:中州人的雙瞳本來是純黑如夜色,然而此刻,映照在水面上的雙瞳卻充滿了一絲絲的暗紅,圍繞著漆黑的瞳孔不停地旋轉(zhuǎn),如同涌動的血! 身體忽然覺得劇痛,似乎同時也有什么驚醒了,那一刻,他只聽到無數(shù)聲音在腦海里呼嘯,嘈雜無比,充滿了憎恨、恐懼和悲哀,在醒來的一瞬間幾乎令他忘了自己是誰。 這……這是什么聲音? 是誰在呼喊?為什么那么像那地宮里十萬士兵臨死前的呼聲?! 他捂住了耳朵,只覺得身體里萬馬奔騰,錐心刺骨的疼痛。他看不到自己的雙眼在此刻已經(jīng)怎樣的可怖——血紅色的光在眼中劇烈涌動,似乎里面裝著的不是血rou之軀,而是一團血和火! 他咬牙忍受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大喊起來,在水面上掙扎,漸漸下沉,冰冷的水迅速灌入他的口鼻,神智也開始渙散。他只覺得自己在沉淪入地獄。 忽然間,一只手伸過來,將瀕臨淹死的他拉出水面。 在神智模糊的剎那,他看到那個純白的剪影又出現(xiàn)了——就這樣浮在水面上,靜靜地托著他的頭部,將他托出水面,令他不至于溺水。 那雙手是微涼的,如此溫柔寧靜。 “別怕,他們現(xiàn)在都在你的身體里。十萬的冤魂,如今都住在你的身體里?!彼牭侥莻€聲音輕柔地道,“新死的魂魄很憤怒,無法平息……你可能一時間無法接受那么多的暗噬,會覺得痛苦。但沒有關(guān)系,有我在這里。” “誰?……是誰?”他失聲喃喃,“堇然?” 慕容雋在劇痛里掙扎,覺得身體幾乎被撕裂,體內(nèi)的那些聲音如同一把把刀子割破他的五臟六腑,把他一刀刀地凌遲,帶著無比的憎恨和憤怒。 那十萬冤魂,是要吞噬掉他! “別怕。”他聽到那個聲音輕柔地說,“你會沒事的?!?/br> 一雙柔軟的手將他抱起,離開了水面。他無法集中精神,只能模糊看到那個純白色的剪影一直在身邊,雙手按在自己的雙眼之上,冰涼而柔軟,依稀帶著一種奇特的芳香。耳邊有低低的吟唱聲,像是從遠古傳來的風聲,吟誦著他聽不懂的祈禱。 那雙按在他額頭上的手發(fā)出淡淡的微光,透入他的顱腦,浸透軀體。 那一刻,身體內(nèi)洪流一樣的嘈雜和憤怒都平靜了,似乎在那種光的透射下所有黑暗都已經(jīng)遁去,慕容雋氣息起伏,只覺得身體如同虛脫。 “堇然?”他喃喃,抬起手去摸索,卻什么也碰不到。 那個影子是虛無的。她在他身側(cè),微微含笑,如此寧靜安詳——不知為何,雖然他別的什么都看不到,卻唯獨能知道她就在那兒,近在咫尺。 “我不是堇然。”他聽到她柔聲說,“你認錯人了?!?/br> “是么?”他苦笑了起來,并不相信,只是喃喃——是了……堇然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钪氖且笠箒怼退闶撬酪惨涝趧e人身側(cè)的殷夜來!一念及此,劇痛從身體里閃電般穿行,撕裂他的心肺,令他的神智再度紊亂起來。 “唉……”他聽到身邊的人嘆了口氣,將微涼的手指按在他的眼睛上:“先別說話,閉上眼睛。那些惡靈以你的雙眼作為通道穿入身體,所以……你已經(jīng)瞎了’。” “是么?”慕容雋一震,回手摸著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喃喃說了兩個字,“報應?!?/br> “你的身體,現(xiàn)在是承載十萬靈魂的容器。而你,也將承擔這十萬人的痛苦于一身?!蹦莻€純白的影子低聲嘆息,將手按在他灼熱的雙眼上,“慕容修的后裔,我們有幸在輪回中相見,可以讓我助你一臂之力——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br> 慕容雋咬著牙,臉色蒼白而憤怒,渾身微微顫抖。 是的,那些冰族人,原來一開始就早已經(jīng)計算好了!還說什么血的契約,什么等復國后封地為王——元老院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打算讓他活到空桑被滅的那一天! 他在昏昏沉沉中開口:“慕容修的后裔?為什么……為什么你會知道這些?” “我當然知道?!彼牭剿卮穑八?,我才會在這里等?!?/br> 等什么?是等我嗎,堇然?慕容雋想問,卻忽然發(fā)出了一聲痛呼——短暫的平靜后,身體里那種劇烈的撕扯和喧鬧又重新開始了,凌遲一刀一刀而來,千刀萬剮,他只覺得身體一寸寸碎裂,那種痛苦簡直無法形容! 他咬著牙,不讓自己放聲大喊,唇間已經(jīng)滿是鮮血。 “很痛苦吧?”那個純白色的剪影輕聲嘆息,用手輕撫他冷汗密布的額頭,“換了一般人,受到這種萬鬼噬心的懲罰,估計早就已經(jīng)變成和那九個亡靈術(shù)士一樣的怪物……可是,為何你還活著?還有呼吸和心跳?要知道,僅憑著你身上那一半的空桑紫王血脈,遠不足以抵消這種損耗?!?/br> 似乎是感到大惑不解,純白色的剪影低下頭,細細地審視著他。 慕容雋在極度的痛苦里顫抖,在混亂中咬著自己的手腕,極力忍耐,用力之大讓手腕上流出了殷紅的血。 “這是什么?”忽然間,那個純白的剪影顫了一下,一把抓住了他抽搐的手。 ——右手上留著一個奇怪的疤痕,似乎是長期不曾痊愈的傷留下的腐蝕性印記。然而,這個傷赫然早已痊愈。用來掩飾子虛烏有“傷口”的綁帶早已經(jīng)不知所蹤,但略一感知,便明白那是一個極其可怕的終極咒語。 “這是十巫下的血咒?”純白色的剪影愕然低聲。 這是無可解救的惡毒咒術(shù),云荒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無法與其對抗,而面前這個年輕人,卻顯然已經(jīng)自行將這天地間最難解的咒術(shù)解開!這是怎么做到的?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將手按在他的傷口上,感應著。 從這個人的記憶里,慢慢浮現(xiàn)出了一個帶著雙翼項圈的少女的影子。那個少女拿下了脖子上的古玉,從中倒出了一滴煥發(fā)出光芒的綠色液體——那一滴綠色落在這個年輕人的手上,溶解了所有的黑暗,將可怖的咒術(shù)破除。 那一刻,純白色的剪影陡然明白了—— 那是來自于云浮城的圣物,屬于城主所有的生命之水。 “命運的絲線原來是這樣紡就的。”輕聲的嘆息里,慕容雋被無形的力量抬起,平放在了冰冷的石床上,“你得到過來自于天空最高處、我同族人的庇佑……她曾經(jīng)有恩于我,而我,又將替她施恩于你。這就是因果么?” 如果不是得到過生命之水的灌注,這個凡人估計早已死去。如果不是遇到自己,他就算僥幸活下來,也會死在此刻的萬靈噬身之下——那么說來,他是命中注定和翼族、和這座古墓有緣了。 純白色的剪影沉默地看著受盡苦難的年輕人,抬起手,按在了他的心口上。那一刻,有淡淡的光注入他的身體,沿著四肢百骸滲透,一寸寸地壓住了那些肆虐的惡靈。 然而,當注入他身體的光越來越多時,那個剪影便變得越來越淡。 當那個影子幾乎消弭時,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遭受著萬鬼噬身之刑的人啊,你做了殘酷的選擇,眼睜睜葬送十萬無辜者的性命,如今應有此報——但,既然我們在輪回中相遇,你與我們這一族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那么,就讓我暫時守護你吧……如同一千年前,我曾經(jīng)在這座古墓里守護過另一個人一樣?!?/br> “我必不讓你和他一樣沉淪魔道。” ※※※ 冷月下,瀚海黃沙,萬里烽煙。 赤水流域是空桑六王中赤王的領(lǐng)地,九百年來,與其他四大部落一起掌管著西荒。然而,或許因為承平太久,壯年魁梧的赤王沉迷于聲色犬馬,早已懈怠。在迷墻背后異動剛起的時候,他接到了稟告,卻并未重視,只派了斥候去探個究竟,心里以為又是狷之原上魔物肆虐,才導致黃沙漫天,不過一場虛驚而已。 可奇怪的是,派出去的人居然沒有一個回來。 一直到第五個斥候也沒有消息,赤王這才警惕起來,一邊派出了一支兩千人的軍隊前往迷墻附近查看,一邊派人去空寂之山那邊聯(lián)系袁梓將軍的部隊——空寂大營離狷之原最近,不知道那邊是否得知了什么消息。 然而,軍隊剛派出去還沒回來,帳外卻傳來了一陣sao動。 “王!外面有兩個闖入者,非要面見您!”有侍者進來,打斷了赤王和寵姬的宴飲,“說是從空寂之山那邊來的,有急事稟告,可剛說完就昏了過去?!?/br> “空寂之山?”赤王剛要不耐煩,聽到這個名字卻略微一驚,“是袁梓派來的人?那邊到底啥情況?” “不、不是將軍派來的……”侍者頓了頓,顫聲道,“他們說,袁梓將軍……已經(jīng)死了!” “什么?!”赤王一下子站了起來,撞翻了面前的案幾。 “袁梓死了?怎么會?”王者不可思議地反問,咆哮如雷,“他媽的是誰干的?!是了——一定是那群冰夷刺殺了他!那現(xiàn)在空寂大營誰主管?是副將朱砂么?” “不,王,現(xiàn)在空寂大營……”侍從頓了一下,終于艱難地開口,一字一字回答,“據(jù)說,現(xiàn)在空寂大營已經(jīng)沒有一個活人!” 赤王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沒有一個活人?都去哪兒了?” “來人說,所有人都死在了地宮里,只有他們兩個人逃了出來!” “死在了地宮里?胡說八道!”赤王失聲,“整整十萬大軍!怎么可能一下子全死在了地宮?就是冰夷大軍殺到,也非要一年半載才能拿得下空寂大營!” “可是……”侍從喃喃,“那兩個人就是那么說的。看樣子不像是假的?!?/br> “那就是他們瘋了!”赤王暴怒,“那兩個人呢?” “剛才在外面昏過去了?!笔虖牡溃八麄冋f一路從空寂大營趕過來,已經(jīng)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了,其中一個人還斷了一條腿……” 然而,話沒說話赤王就咆哮:“昏了也給我用水潑醒!本王要親自問話!” 侍從囁嚅而退,忽然間,帳后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王……不、不可!” 赤王大吃一驚,轉(zhuǎn)過頭:“誰?” 藩王的帷幕被卷起,一個須發(fā)蒼白的老人拄著拐杖,顫巍巍地站在那里,枯瘦如柴,似乎單薄得一陣風就能吹走。然而手里卻捏著一串極大的念珠,上面十八子一顆一顆都有拳頭大,沉甸甸垂落,一顆一顆綻放光華。 “老師?”赤王愕然,忙不迭地迎了上去,“您怎么出關(guān)了?不是還有七七四十九天么?怎么出關(guān)了也不說一聲,本王也好率領(lǐng)文武百官去迎接您?。 ?/br> 白發(fā)老者站在那里,不停咳嗽,身子都佝僂了起來,卻不停地搖著頭,似乎想說什么卻又被扼住了咽喉。 從光明王朝創(chuàng)立開始,空桑六王恢復了古訓,每一族里都設(shè)有一名祭司,下司六名巫祝。這些神職人員地位極其崇高,其一言能決廢立,連王族繼承人都自幼承其教誨,呼其為師。而赤之一族的祭司沙星已經(jīng)有八十九歲高齡,靈力卓著,聲望極高。但隨著年事的增長,早已將大部分事務移交給弟子,自己長時間地閉關(guān)修煉,為飛升做著準備,即便是到了年末大祭這種時刻也不輕易出來見一面赤王。 ——然而,今天他卻忽然自行來到了帳下! “快快,外面風大,老師快進來坐!”赤王忙不迭地拉著白發(fā)老人上座,將錦緞抹平,“來,老師,坐這里?!?/br> 然而,老祭司劇烈咳嗽著,竟連坐都坐不下來。 “王……王??!”赤王的袖子一把被拉住,模模糊糊中,只聽到祭司從空洞的肺腑里發(fā)出喘息般的聲音,“大難……大難臨頭了!” “什么?”赤王大吃一驚,臉色轉(zhuǎn)瞬慘白。 ——四十多年來,他從未聽到過老師嘴里吐出這樣可怕的預言! “歲逢破軍出……咳咳……帝都、帝都血流紅!”沙星抓著藩王的手,用力得青筋爆出,似乎竭盡全力才吐出這些話,“大難臨頭了!聽著,時間到了……命輪……命輪已經(jīng)鎖不住他了!魔君破世而出,從西……西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