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jié)
“怎么了?”赤王只覺全身發(fā)冷,“和今天那兩個來報訊的人有關(guān)么?” “咳咳……咳咳……”然而沙星再也說不出話來,猛然身體一顫,一口血從咽喉里直噴而出,將雪白的須發(fā)染得斑斑點點一片殷紅刺目! “老師……老師!”赤王大驚失色,“快傳醫(yī)官!” “不……不用了?!鄙n老的祭司喃喃,似乎那一口血噴出來后氣息都順了許多,吐出的語句流暢了許多,“西邊……西邊的防線轉(zhuǎn)瞬就要崩潰了……無數(shù)人已經(jīng)死去。” “西邊的防線?”赤王愕然,不敢相信,“不是還有空寂大營么?” “沒有空寂大營了……十萬將士,轉(zhuǎn)瞬灰飛煙滅!”沙星的聲音虛弱無比,鮮血從口里不斷涌出,染紅了雪白的長須,“我提前破關(guān),來向王稟告……聽著!破軍復(fù)蘇之日接近,敵人已經(jīng)來了!” “不可能!什么破軍復(fù)蘇?”赤王大喊,眼角血管突突直跳,“這事已經(jīng)謠傳了九百年,從沒有一次靈驗過!老師你怎么也來妖言惑眾了?” “咳咳,咳咳!”衰老的祭司劇烈咳嗽著,似是再也沒有力氣說話,只是用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赤王,里面有劇烈的感情變幻——忽然間,這個垂死的人居然一把伸出手來,死死地揪住了赤王的衣領(lǐng),用驚人的力氣把王者從帳篷里拖了出去! “看……看看!”沙星喘著粗氣,顫巍巍地抬起手,指著西方的盡頭,“看看!” 那一瞬,赤王順著老師的手指看去,猛然在漆黑的夜幕里看到了駭人的情景——在云荒的西方蒼穹下,墨一樣的天宇里,空寂之山忽然發(fā)出了奇怪的光澤,就算在千里之外看來也歷歷在目! 那光是血紅色的,整座寸草不生的山上似乎被涂遍了鮮血一樣! “這……”這種詭異的景象,令赤王說不出話來。 “看到了嗎?”沙星咳嗽著,竭盡全力將語句連貫,“給我聽著!”蒼老的手死死抓住赤王的領(lǐng)子,幾乎勒得他喘不過氣來:“我的王……我知道他們都說您是個庸碌奢靡之君,但只有我知道,您這一生,注定要以浴血奮戰(zhàn)來作為終章!” “老……老師?”赤王愕然,但沙星的眼里有一種熱切的期許和激勵,竟然令他心臟都感覺加快了跳動,“您……您想讓我怎樣?我聽您的吩咐!” “這是我一生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預(yù)言。”沙星祭司咳嗽著,盯著赤王,一字一句,“趕快擊響你的戰(zhàn)鼓、召集你的族人、調(diào)動你所有的戰(zhàn)士!飛速傳信帝都,要求增援……咳咳,趕如果不得已,放下赤水大閘!” “因為很快,入侵者就要越過迷墻、直插云荒的心臟了!” 最后一句話,幾乎是和著血吐出的,每一個字都伴隨著一口鮮血。沙星祭司抓著赤王的手終于漸漸松開了,整個身體緩慢地傾斜,聲音慢慢變?nèi)酢?/br> “老師……老師!”赤王大喊著,跪下來,抱住了老人的身體。 “記著,把我的念珠……放到空寂之山上的千佛窟里去,”那一刻,懷里的老人終于吐出了最后一口氣,做出最后的叮囑,“這是我的法器,用來鎮(zhèn)壓十萬冤魂……” “是?!背嗤踹煅手c頭。 “去吧……”老祭司抬起了枯瘦如柴的手,輕輕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微弱地喃喃:“去吧……我的孩子。去……戰(zhàn)斗?!?/br> 當(dāng)沙星祭司停止呼吸的那一瞬間,赤王忽然沉默下來,就這樣跪在地上抱著老師的尸體,木然凝視著西方蒼穹下盛大的流星雨和慘白的高山——壯碩的王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肩膀微微發(fā)抖。 “王……王?”侍從擔(dān)憂地低喚,輕輕觸了一下他的后背。 然而,那一瞬,赤王忽然間抬起了頭,眼睛里仿佛燃燒著火,咆哮起來:“來人!立刻給我擊響戰(zhàn)鼓,召集西荒的四大部落族長!” ※※※ 迷墻的另一邊,狷之原,風(fēng)沙漫天。 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靜靜地停息在沙漠里,映照著漫天劃過的流星,光滑的金屬外殼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在風(fēng)沙里如同寶石閃耀。 “真美啊……”巫彭抬頭仰望著迦樓羅,發(fā)出了由衷的嘆息,“一想到這樣的圣殿里沉睡著我們的破軍,一想到我們就要突破這道薄薄的迷墻、從空桑人手里奪回大陸,我就覺得這一生做的任何事都是值得的。” “也包括把女兒祭獻(xiàn)出來么?”一個聲音輕輕問。 “瑤瑤?”巫彭元帥猛然一震,回過頭,看到了從迦樓羅里悄然下來的白衣女祭司——流星的光芒下,滄流帝國的星槎圣女容色如同冰雪,那張幾乎和傳說中的空桑女劍圣一模一樣的臉上帶著似極遙遠(yuǎn)又極親切的表情,默默凝視著他。 巫彭只覺心里劇痛,說不出話來。 是的,當(dāng)年,這個女孩降生在冰族貴族的家庭里,全家都愛若珍寶,原本也會享有最美好的一生——然而,元老院首座巫咸大人的一個預(yù)言卻粉碎了這一切——這個美麗的小女孩被確認(rèn)為是帶有慕湮劍圣六魄的轉(zhuǎn)生人選,必須被嚴(yán)密保護(hù)起來,納入帝國最機(jī)密的計劃。 巫咸大人對不舍的他說:作為準(zhǔn)備進(jìn)入元老院的人,如果獻(xiàn)出這個六歲的女兒,便是立下一件大功,遠(yuǎn)超過其他競爭者。 他沒有猶豫太久,只在女兒的小床前默立了一個晚上,便下定了將掌上明珠獻(xiàn)出去的決心——天明后,他讓妻子給女兒穿了最美的一套裙子,一手拿著她心愛的小竹馬,一手拉著她的小手,告訴她要帶她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好玩地方。 他親手將女兒送到了元老院手里。 “這位圣女將成為復(fù)興帝國的關(guān)鍵,帶領(lǐng)一族走向無上榮光——感謝你的祭獻(xiàn)。”當(dāng)巫咸攬過瑤瑤,沉重的大門緩緩閉合的瞬間,他淚流滿面。他看到女兒驚慌失措的表情,聽到女兒在里面一聲聲地喊著爸爸,直到聲音和樣子都再也看不到。那一刻,他低下頭讓眼淚落下來,手里握著的玩具竹馬已經(jīng)被捏得粉碎。 當(dāng)時身為靖海軍團(tuán)少將的他,在三年后順利地入選元老院,成為十巫之一,登上了帝國權(quán)力的頂峰。然而,他的妻子卻為此日夜以淚洗面,最后郁郁而終。 自從那一扇門關(guān)閉之后,他就再也沒有看到過瑤瑤。 ——直到這一次,他帶領(lǐng)冰族大軍登陸云荒,看到了迦樓羅金翅鳥里侍奉在破軍座前的星槎圣女。 十幾年過去了……他唯一的女兒在他無法觸及無法看到的地方悄然成長,接受著嚴(yán)苛的教育,肩負(fù)著沉重的宿命,早已成了他所不熟悉的模樣。 他再也不能叫她的乳名了,因為,世上再無瑤瑤。 有的,只是祭獻(xiàn)給破軍的星槎圣女。 “我不求任何寬恕?!蔽着碓谛枪夂屠湓孪履曋且粡埬吧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低聲:“無論如何,感激上天,能讓我有機(jī)會再度看到你。” 星槎圣女微微低下了視線,沉默片刻,道:“你們,何時出發(fā)?” “明天晚上,”巫彭低聲,“我們不能枯等到五月二十日——我將率領(lǐng)冰族人的勇士,以血戰(zhàn)來迎接破軍的蘇醒!” “時間不多了,請盡快吧?!毙情妒ヅc了點頭,聲音依舊冰冷,“要知道,我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我比任何人都期待著破軍的蘇醒?!?/br> 她生存的意義就在這一段時間了? 巫彭心里猛然抽搐了一下。白衣飄飛在冷月下,那個被封為圣女的少女抬起頭,看著十萬顆璀璨的流星呼嘯著劃過天宇,語氣寧靜而悲傷:“其實,我,和這十萬灰飛煙滅的空桑人是一樣的……都不過是洪流中微不足道的祭品而已?!?/br> “但,對于能被奉獻(xiàn)給破軍,我滿心歡喜?!?/br> ※※※ 九、溯流而上 慕容雋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他睜著空洞的雙眸,腦海里迅速掠過最近一段時間里經(jīng)歷過的一切:帝都大火。叛離。北越郡那個小村子里的刺殺。漫天大雪。密令上驚心動魄的血腥計劃……當(dāng)回憶起空寂地宮打開瞬間的時候,他陡然坐起。 天!他犯下了過多深重的罪! 但剛一動,周身劇烈地疼痛,似乎每一根骨骼都是被折斷后再續(xù)上。嘗試了兩次后,他停止了坐起身的努力,頹然躺下。伸手摩挲著周圍,想知道自己所處的境地。 冰冷的石頭,堅固的墻壁,幽深微涼的氣息……他,難道還在那座古墓里? 這座古墓很黑,什么都看不到。他從懷里摸索出了火折子,啪的一聲點燃。然而,眼前卻還是一片漆黑。 這是……!那一瞬,他心里大驚,手一抖,火折子落在了身上。灼熱的痛從膝蓋上傳來,然而,他眼前卻還是漆黑一片! 那一刻,他想起了恍惚中不知是否真實發(fā)生過的對話,那個純白色的影子曾經(jīng)告訴過自己,他身體里住了十萬的亡靈,眼睛已經(jīng)再也看不見。 ——他伸出手,在眼前用力晃了一下。一片漆黑。 看來,那是真的了?那一剎那,地宮里伏尸千萬的慘象閃過了腦海:黑暗的地底,那些年輕的空桑戰(zhàn)士在瞬間死去,恐懼和絕望凝結(jié)在臉上——那樣的人間活地獄,居然是他在這個塵世里看到的最后景象! 慕容雋頹然放下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記得那十萬亡靈化成的閃電是怎樣穿入他的雙眼,那一瞬,他身體里所有的痛苦都驚動了,十萬只惡靈洶涌地撕咬著他體內(nèi)的血rou。 然而,他坐在黑暗里,任憑灼熱的火在膝蓋上熄滅,將血rou燒焦,只是全身顫抖。 “對不起……對不起?!彼椴蛔越剜砦⑽l(fā)抖——是的,他無顏面對所有人。那些被他利用、犧牲的熟悉的人,那些為他而戰(zhàn)、而死的同伴,還有他的長兄,如今成為女帝夫婿的慕容逸。 他,已經(jīng)沒法完成兄弟之間最后的誓約了。 他從懷里摸出那一張金色的帛書,咬著牙,用盡全力將其撕得粉碎! 是的,什么十巫,什么血誓,都不過是爾虞我詐的謊言。那些冰族人用血立下誓言,卻從未想過要真的兌現(xiàn)諾言,和中州人共享這個云荒——他們,只是想利用完一切能利用的之后,再把中州人從云荒版圖上除去! 他一貫自負(fù)絕頂聰明、洞徹人心,其實卻是多么的天真和愚蠢啊……居然孤注一擲、和這樣的狼虎之徒去做交易! 慕容雋撕裂了帛書,在黑暗里靜靜坐著,心亂如麻,只有熱淚無聲從臉頰邊滑落,落在衣襟上——自從在大火中眼睜睜看著堇然被燒死后,那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是的,他已經(jīng)竭盡全力,卻還是在這里跌倒。 不惜一切代價,不這一切手段,他帶領(lǐng)族人投奔滄流帝國,為異族人而戰(zhàn),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然而,如今的他卻已經(jīng)成了一個廢人,不僅無法完成和慕容逸各助一方、帶領(lǐng)中州人獲得平等自由的約定;反而弄臟自己的手,葬送了自己的心! 那一刻,他心里升起了無窮無盡的自我厭棄,霍然站起,恨不得立刻撞在石墻上死去。 忽然間, “吱——”耳邊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鳴叫,有溫?zé)岬臍庀⒔z絲縷縷觸碰到他的肌膚,湊過來舔著他血rou模糊的傷口。 野獸?!慕容雋一驚,雖然看不見,卻下意識地?fù)]舞著手,試圖把靠過來的野獸驅(qū)趕開來。然而很快那個溫?zé)岬暮粑炊訙惤?,一條濕漉漉的舌頭舔上了他的臉頰,親熱地舔去了他頰邊的淚水,似是安慰般地嗚嗚叫了幾聲,用毛茸茸的尾巴掃了掃他的臉。然后把一個東西叼過來,放在了他的胸口上,撓了撓他的手心。 慕容雋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下,發(fā)現(xiàn)放在胸口的居然是一個柔軟的果子。 這是……給自己的吃的么?他愕然。西荒風(fēng)沙萬里,空寂之山草木不生,這是從哪里來的桃子? 然而從長久的昏迷中蘇醒,胃里的饑餓迅速升起,讓他情不自禁地抓起那個果子咬了一口——甜蜜的汁液沁滿了嘴角。那居然是一個成熟的大水蜜桃。 他有些迷惘,只覺得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如同夢幻。 吃完了桃子,他覺得體力恢復(fù)了一下,試著微微動了一下手腳,居然坐了起來。然而剛一動作,周圍呼啦啦一聲響,似乎有很多動物瞬地移動,將他團(tuán)團(tuán)圍住,似是不讓他走開。慕容雋怔了怔:難道自己在這座古墓里,被一群野獸包圍著么? 危機(jī)感令他忍住疼痛瞬地坐了起來,試圖摩挲著下地。然而衣服卻是一緊。似乎有一頭野獸咬住了他的衣帶,拼命地拉扯,不讓他離開石床。 他奮力掙扎,但只是那么微微一動,身體里劇烈的痛苦又發(fā)作了。似乎有無數(shù)螞蟻在身體里撕咬,密密麻麻,鉆入了每一根骨頭的縫隙,令他痛得一瞬間低低叫了起來。 “唉,你還不能動,”忽然間,他聽到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那些惡靈的力量還留在你的血脈里,沒有完全的蟄伏,你只要一動,就會刺激到它們?!?/br> 誰?這個聲音是如此耳熟,似乎是昏迷前在耳畔低語過? “堇然!”那一刻,慕容雋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踉蹌向前,“堇然!” “我說過了,我不是堇然?!比欢鴦偱芰艘粌刹?,一股力量就迎面而來,按住了他的雙肩,一瞬間,他整個人朝后飄起,落回了石床。 那一刻,他漆黑一片的視線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 那是個純白色的女子,看不清面目,似是逆光下的剪影,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xiàn)在了古墓的最深處。她不知從何而來,坐在石床邊低頭看著他,抬起手搭在他腕脈上。雖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慕容雋心里卻忽然一陣安定和清涼,似乎是有一股清泉注入了四肢百骸。 “那……那你是誰?”他虛弱地喃喃,“為什么救我?” “因為你是慕容修的后裔,而且得到過我的族人的幫助,和我有著太深的緣分?!蹦莻€女子微笑,繼續(xù)按住他的手腕,“不過,就算你是一個路人,我也不能讓你死在這里——在這座古墓里,我不曾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在我面前死去。” “你的古墓……”仿佛有一道閃電掠過心靈,慕容雋脫口驚呼,“天……難道你、你是……”那一刻,他被自己的大膽想法震驚了,不敢說出來。 難道,面前這個影子,居然是空桑女劍圣慕湮? 仿佛知道他想什么,那個純白色的剪影微笑起來了。 那一刻,如同水墨暈染開來,一片白色漸漸化開,手足清晰,美麗淡雅的五官悄然浮現(xiàn)。那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坐在輪椅上,微微低頭,凝望著石床上的他,松開了按著他腕脈的手指,關(guān)切地問:“怎么樣,感覺好一點了么?” 身體里的那種撕咬感覺果然已經(jīng)平息了許多,慕容雋完全說不出話,只是怔怔抬著頭看著她,仿佛生怕自己一眨眼,眼前的幻象就又會瞬地消失。 “你很奇怪能看到我,卻看不到其他一切,是么?”白衣女子微笑,“那是因為你的雙眼,已經(jīng)在那場血祭里被怨靈毀掉了——從此后,你再也看不到陽世的一切,你的視線將永遠(yuǎn)只能留在冥界里。這是懲罰?!?/br> “那么……”他終于能說出話來了,有些遲疑,“你難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