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活人，只是一縷魂魄而已?！彼路鹬浪囊苫?，點了點頭，又道，“不，確切的說，我只有三魂，還沒有七魄，還是一個不完整的、無法進入輪回的靈魂?！?/br>
    “……”慕容雋無法接上她的話，茫然。

    眼前的女子不過三十許的光景，清麗無雙，氣質(zhì)恬淡，臉色有些蒼白消瘦。她坐在輪椅上，長長的頭發(fā)和衣角垂落下來，無風(fēng)自動，纖細的手指撫摸著膝蓋上橫著的一把劍——那把劍沒有劍鞘，沒有劍身，只有一個銀白色的圓筒劍柄，上面吞吐著凜然寒芒。

    是的。這個女子，他早就已經(jīng)見過。

    在那一本落滿了灰塵的空桑古籍《六合書?往世書》里，她作為一個平民女子、被收入了只有帝王才能列入的《本紀》一卷，并不與其他劍圣并列——因為她不僅是空桑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女劍圣，同時也是遏制了破軍、令空桑復(fù)國的元勛之一。這個病弱纖細的女子，以畢生之力為弱者拔劍、為家國戰(zhàn)斗，足以和其他君主一樣名垂青史、光耀千秋。

    慕容雋看著眼前這個幻影，終于問出了口：“您……難道是是劍圣，慕湮？”

    她微笑了起來，那笑容雖然淡淡，卻滿含溫暖和力量：“是?！?/br>
    “……”慕容雋說不出話來，那一刻，他只能極力控制住內(nèi)心驚濤駭浪一樣的沖擊，定定看著她，半晌不知道該和說才好。

    那一瞬，千載時光在這座古墓交錯，就像是墜入夢境。

    “中州人，你背叛了空桑？”忽然，他聽到她開口。

    “是?！彼麛嗳换卮穑敛晃窇帜前压鈩顢嘧约旱难屎?，“可是，是空桑人先拋棄了曾經(jīng)并肩作戰(zhàn)的同盟者、幫助他們?nèi)〉锰煜碌闹兄萑?！?/br>
    “于是，你就反過來幫助冰族毀滅云荒么？你又怎能知道冰族一定會善待你們？”慕湮淡淡問，“你的先祖慕容修，他以一介商賈之身幫助真嵐皇帝開創(chuàng)王明王朝，從而封侯裂土——中州人是善良堅忍的民族，并不是來往于兩強之間、販賣利益的騎墻者?！?/br>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慕容雋苦笑，喃喃，“所有的罪孽，我都已經(jīng)做下來了。我的余生還能有什么出路呢？”

    “眼睛瞎了，還能看到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犯下的所有罪孽，也并不是沒有洗刷的一天?！蹦戒蔚?，拍著他的肩膀，“慕容修的后裔，你的路并沒有走到終點——宿命讓你在這座古墓里遇到我，是為了給你另一個選擇?！?/br>
    慕容雋愕然：“另一個選擇？”

    “是的，你可以選擇幫助我。”那個純白色的女子低聲，“我要去做完一件千年之前未曾完成的事情，而我目前太過于衰微，哪怕是一縷白晝的日光都無法承受，所以，必須找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在這古墓里沒有別人可以托付，你，愿意幫助我么？”

    “我？”慕容雋喃喃，“我一個盲人，能幫你什么呢？”

    她一字一頓地回答：“帶我去狷之原，去往迦樓羅金翅鳥內(nèi)，破軍座前！”

    慕容雋吸了一口冷氣——狷之原。那里是冰族人的大本營，千萬軍中簇擁著迦樓羅，自己已經(jīng)是滄流帝國的一枚棄子，如今再去那里，簡直是如同自殺，有死無生。

    然而，他沒有絲毫遲疑：“好！”

    慕湮微笑了起來：“你不怕？”

    “怕什么？”慕容雋冷然，無所畏懼，“我已經(jīng)是死過一次的廢人了，如果還能對劍圣有些微的幫助，這具殘軀捐棄在沙漠又有何可惜？”

    “果然不愧是慕容秀的后裔，有膽色?！笨丈Ｅ畡κタ粗?，點了點頭，道，“但現(xiàn)在我們暫時不能出發(fā)，還要等一等?！?/br>
    “等什么？”慕容雋愕然，“離破軍復(fù)蘇的五月二十日已經(jīng)不遠了?！?/br>
    “不，”慕湮的語氣意味深長，“我要等一個‘容器’?！?/br>
    “容器？”慕容雋身體微微一震，似是想起了自己身體內(nèi)的十萬惡靈。

    “是啊……屬于我的容器。”慕湮嘆息，“因為目下我還只是殘缺的靈體，魂魄不全，力量衰微，連離開這座古墓太遠都不能做到——我必須等待一個好的時機?！?/br>
    她微笑起來了，似乎心里默默推算著什么，點了點頭。

    “他們，不，她，就快要來了?！?/br>
    ※※※——

    確切的來說，殷夜來其實只昏迷過去了短短片刻。

    昏迷的剎那，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很多混亂的幻景浮現(xiàn)在腦海里，又散去，雜著本來屬于她的那些記憶。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召喚她——那個聲音不再是平日聽到的遙遠的蠱惑，而是近在咫尺的低語。

    那是一個溫柔的女聲，從不遠處飄來：“來我這里吧?！?/br>
    誰？是誰？她的魂魄在虛空里四顧，忽然間，看到了不遠處古墓里一道白色的淡淡光芒。那光芒雖然微弱，卻有著強烈的吸引力，令她不由自主地靠了過去。

    “好了！該醒醒了！”然而，就在她快接近的那一刻，身體猛然一晃。

    她是被強行晃醒的。醒來的時候，身體虛弱無比，嘴里有什么苦澀的東西。然而，在看到身邊的人時，她卻一瞬間產(chǎn)生了錯亂，以為自己依舊還在綿延不盡的噩夢里面。

    “是你？”她失聲，看著那個坐在暗影里的人。

    “是我。”北越雪主看著她，笑了一笑，“又見面了，空桑女劍圣。”

    “這……怎么可能？”她慘白著臉，定定看了北越雪主半天，喃喃，“我……我分明記得你已經(jīng)死了！是的，你的確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

    “是啊……被你一劍穿心，死在了雪城里?！彼淅湫ζ饋?，語氣平靜，“那一劍可真是卓絕天下，令我開了眼界——只是，沒有學(xué)到劍圣門下的絕學(xué)，就是做鬼也不甘心，所以我還了魂，一路追著你來了這里?！?/br>
    “……”她不敢相信地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人，直到確認他真是一個活人，終于嘆了口氣，“是了，你執(zhí)掌北越多年，出生入死，在緊急關(guān)頭自然有活命的絕技。”

    “劍圣謬贊了。”北越雪主笑了笑，“這一路，我追你可追的辛苦萬分。”

    他上下打量著她，眼里也露出吃驚的表情：“真奇怪，你被我從宮中救出來時已經(jīng)是命垂一線，到了雪城若不是我連日對你用藥，早就去了黃泉——可是這樣的你，居然還能在那一刻忽然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br>
    殷夜來心里也是有些恍惚，只道：“我寧可死也不會被你控制?！?/br>
    “是啊，空桑女劍圣性情剛烈，我早有預(yù)料?！北痹窖┲骼淅涞?，“不過我有的是耐心。這一路我追著你走過了大半個云荒，現(xiàn)在你別想再逃了。”

    北越雪主冷笑，點了點她的身周：“我當(dāng)時一時大意，以為你已成廢人，才讓你有機會刺殺我而逃脫——如今我用金針封死了你全身上下二十四大xue，動動手指可以，要轉(zhuǎn)個身，卻是再也不能?！?/br>
    殷夜來暗自提了一口氣，果然二十四xue全部被封，身體根本不能動彈。

    “我想，你會來到這里，說不定是因為冥冥中自有安排，”北越雪主忽然笑了起來，抬頭望著不遠處山腳下的那座古墓，“聽說昔年慕湮劍圣在這里收了異族人破軍為徒，如今時隔九百年，你也要在這里收我入劍圣門下！”

    “做夢！”她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就算在這里殺了我，也休想得到九問！”

    她語聲斬釘截鐵，北越雪主臉色漸漸蒼白，忽然也是冷笑了一聲：“真是剛烈??！別以為自己是多偉大崇高，空桑女劍圣！——你，如今也和我一樣了?！?/br>
    一語未畢，他忽然將手里的東西甩了出來，正正落在她腳下。那是一具新死的尸體，穿著西荒砂之國牧民的袍子，還在微微抽搐，心口上赫然有一個刀痕，血脈已經(jīng)被割斷。

    “什么？”她失聲，“你又殺人了？！”

    “殺人是為了救你，”北越雪主站起，手里端著一個碗，“如果不是取活人心頭血入藥給你服用，你這樣一路奔波到這里燈枯油盡，還能醒的過來么？”

    什么？殷夜來忽然僵住，喉嚨里那種奇怪的味道越發(fā)濃重?！澳恪彼治孀×俗约旱难屎?，深深彎下腰去，一股嘔吐的沖動直沖喉嚨，“你給我喂了……”

    “在你昏過去的時候，我獵殺了附近的牧民，為你配了一劑藥?！北痹窖┲骼湫ζ饋恚酥幫胱哌^來，“我知道你身體的情況，你隨時可能發(fā)病——所以我就算在追你的路上，也不忘隨時抓一個活人備用?！?/br>
    殷夜來全身發(fā)抖，臉色慘白。

    北越雪主的聲音冷酷而輕微：“女劍圣，你已經(jīng)一刻也離不開這種藥了，可能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變成什么樣的怪物了吧？——這一路我跟蹤你過來，在路上找到了多少具被你殺死的尸體，你知道么？”

    “不……不可能。我殺了人？”殷夜來只覺得身體驟然冰冷。然而無論怎么回憶，腦海中卻一片空白，居然怎么也想不起從雪城到大漠這一路迢迢千里中發(fā)生了什么。

    “這藥有后遺癥，在不及時服用可能會令人非?？癖?，短暫地失去意識——如果不是一路上那些明顯是被劍氣所殺的尸體，我怎么能順利地跟蹤你呢？”北越雪主冷淡地說著，將碗端過來，“來，喝了吧——那個空桑女劍圣已經(jīng)死在了那場大火里。如今活下來的你，只是一個被污染的殺人魔物，和我一模一樣?！?/br>
    那碗里，熱騰騰的是一泓心頭血。

    “不！”她終于忍不住失聲，想推開他遞過來的藥碗。然而全身xue道被封，手指動了動，卻根本無力推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碗血向著自己的嘴邊遞了過來。

    “你不如殺了我?！彼а?，“殺了我！”

    北越雪主冷笑：“那可不行，劍圣一脈，怎能就此而絕？”一邊說著，他一邊捏住了她的后頸，強迫她喝下去：“來，喝吧！”

    就在她絕望掙扎的剎那，忽然間耳邊風(fēng)聲一動，有什么東西飛來，掠過他們兩人之間。只覺手腕上猛然一痛，北越雪主“啊”了一聲，碗砰然落地。

    “誰？”他失聲站起。

    “嗚嗚?！毕﹃栂?，居然是一只藍狐從古墓里竄出，匍匐斷碑前，鋒利的前爪上染著血跡，充滿敵意地看著北越雪主，出了恐嚇的低鳴。

    “小畜生！”北越雪主看明白了對手，不由得怒從心起，拈起一片碎瓷，瞬地飛過去。他出手如電，快狠準(zhǔn)，便是天下高手也沒幾人能避開。只聽吱的一聲，藍狐飛躍而出，發(fā)出一聲慘叫，落地時尾巴已經(jīng)被割去了一半。

    北越雪主卻有些愕然：這一只小獸居然如此敏捷，能在他這一擊下生還？

    斷尾的藍狐落在地上，嗚嗚低聲，似乎是痛極，卻怎么也不肯離開。它死死盯著這個男人，拖著斷尾，一寸一寸往后退到了斷碑前，每走一步都流下一條血線——到了暗影里，它忽然發(fā)出了一聲尖利的聲音，瞬地返身躥上了古墓的高窗。

    這是做什么？不等兩人反應(yīng)過來，忽然傳來了奇特的窸窸窣窣聲音，似乎有無數(shù)的東西在蠕蠕靠近。一點一點的幽幽的光，從古墓深處浮現(xiàn)。

    “見鬼！哪來那么多？”北越雪主一愣，發(fā)現(xiàn)那居然是上百只藍狐！

    斷尾藍狐又叫了一聲，忽然間所有的藍狐從黑暗里唰地沖出，從各個方向朝著這個男人奔了過來，尖利的牙齒閃著寒光，每一只都動作敏捷，快得猶如一道道閃電。

    那一刻，北越雪主將殷夜來一把推到身后，反手拔出劍來：“找死的畜生！”

    劍光縱橫，無數(shù)道黑影飛撲過來，撕咬著闖入者。然而殺人者的劍卻比它們的動作更快，每一道弧線都斬斷了幾只藍狐，鮮血飛濺。然而，古墓里涌出的藍狐數(shù)量越來越多，悍不畏死、前赴后繼地撲過來。

    “該死……怎么那么多！”北越雪主低聲，往后退了一步，想抓起殷夜來返身離開，然而卻抓了一個空。

    什么？他駭然回首，身后的人不知何時居然已經(jīng)沒了。

    一片混亂中，殷夜來只覺得身體忽然動了起來，有一股力量拖著她往后退，猛然一個踉蹌。當(dāng)她的后背撞到某一塊石頭的時候，整個人陡然失去了平衡。

    身后的墻在瞬間翻轉(zhuǎn)，將她吞沒，耳邊還能聽到北越雪主怒吼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一片黑，可以聽到隱約的水流聲音，不知道置身何處。不知道急速往前多遠，黑暗里那股拖著她的力量忽然消失了，身周亮起了很多幽幽的光。

    那是無數(shù)只藍狐在黑暗里看著她。

    她在筋疲力盡中喘息，不由得愕然——怎么，難道剛才是這群小家伙從那個狂人那兒把自己弄到了這里？但這座古墓居然還有機關(guān)和密室，卻是劍圣一門從未提到過的事。可是，又是誰指使的這群藍狐？

    她想站起來，但身上的大xue被封，卻無法動彈。

    “嗚……”看到她掙扎，領(lǐng)頭的那只藍狐湊了過來，用濕潤的鼻子嗅了嗅她，然后小心地用爪子蹭了一下她的手背，表示友好——她認得，正是那只帶領(lǐng)群狐惡戰(zhàn)北越雪主，冒險將自己拖了出來的斷尾藍狐。

    “是你們救了我嗎？”她低聲，“為什么？”

    斷尾藍狐低鳴了一聲，跳到了她的肩膀上，用人一樣的眼睛看著她。那一瞬，殷夜來想起了劍圣一門里關(guān)于慕湮劍圣的一些故事，比如她隱居古墓時曾養(yǎng)了一只通人性的藍狐，在劍圣身體不好的時候照顧她；比如慕湮劍圣去世后，年年忌日都有成群結(jié)隊的狐貍出現(xiàn)在古墓，人立嗚咽，似在祭拜。

    “你們救我，是因為我是劍圣門下嗎？”她明白了過來，身體無法動彈，只能側(cè)過臉蹭了蹭那柔軟的毛皮，低聲，“謝謝?！?/br>
    然而，當(dāng)她側(cè)過頭表示親熱的時候，忽然間頸后就是一痛！那只斷尾藍狐忽然發(fā)了瘋，居然撲過來，一口咬住了她的后頸！殷夜來吃驚地痛呼了一聲，陡然間站了起來，一把將其甩開。然后，立刻又怔住了——

    后頸的風(fēng)府xue傳來一陣刺痛，她居然能動了！

    斷尾藍狐被她甩到了墻上，重重落地，卻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音，只是隱忍地嗚嗚了兩聲，繼續(xù)毫不畏懼地湊了過來，閃電般地竄上她肩膀，又是一口咬在了她的右肩。

    這次殷夜來立刻發(fā)覺，它咬下去的地方，居然是肩井xue！

    右手立刻恢復(fù)了知覺，緊接著是左手，腰部，后背……斷尾藍狐用尖利的牙齒嗜咬著她周身被封住的二十四大xue，速度快得閃電一樣，又準(zhǔn)又狠，居然在一瞬間就解除了她的禁錮。殷夜來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在黑暗里看看自己恢復(fù)自由的雙手，又看了看那一群藍狐，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這……這是怎么回事？這些狐貍，難道真的是通靈么？

    “快給我出來！”短短的沉默里，忽然聽到外面?zhèn)鱽肀痹窖┲鞯穆曇簦菢永淇徭?zhèn)靜的人也已經(jīng)狂怒無比，“不然我把這座古墓拆了！”隨之而來的是重重一聲響，似有巨大的石塊被投擲到了墻壁上，讓整座古墓都顫了下。

    殷夜來心里一驚：北越雪主心狠手辣，只怕他說到做到，就會毀了慕湮劍圣的故居。

    “我們還是出去吧?！彼拖骂^，對斷尾藍狐道，“密道出口在哪里？”

    然而，這一次那些通人性的藍狐似是聽不懂她的問話一樣，只是歪著腦袋看著她，并沒有任何舉動。殷夜來聽到外面的聲音越來越大，一墻之隔，不停有石頭坍塌崩裂，北越雪主似乎真的說一不二，居然真的動手。

    只聽嘩的一聲巨響，古墓的一側(cè)出現(xiàn)了一個口子，有人直接闖了進來！

    不，決不能再讓這個狂熱的瘋子毀了劍圣的古墓！然而，就在她想要挺身而出的那一刻，一個身影忽然從古墓里飄出，迎向了闖入者。

    “在我的古墓里殺我門人，罪可當(dāng)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