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他的刺
一個普通人,這一輩子,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能賺多少個叁百萬呢? 假設(shè)月薪五千,年薪就是六萬,那得工作五十年,才有叁百萬。 席若棠想了很久,很久,從中午,到華燈初上。 她加班結(jié)束,回到住所,在玄關(guān)處換鞋。 泥煤邁向她,喵喵叫著。 她蹲下身,伸手摸摸它的小腦袋,它就會瞇起眼,一臉享受地蹭蹭她的手指。 腳步聲輕響,她一抬頭,就見從淮捏著一盒檸檬茶,從廚房出來,扭頭對上了她的視線。 從淮身量高,從她這仰視的角度來看,更顯偉岸。 他會定期去修剪頭發(fā),雖然耳洞打了挺多,但他現(xiàn)在通常只戴一對簡約的耳釘。 白襯衫干凈整潔,袖子挽起,露出了左臂繁復壯麗的花紋,黑色西褲包裹著一雙大長腿,從側(cè)面看,能看到他練得挺翹的臀部弧線。 席若棠呼吸凝滯,心驀地一沉,想起了程婕跟她說的那些話。 在她心里,從淮是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男人。 但他能對她好多久呢?能不能,超過那五十年? 她不知道。 貨幣購買力并非一成不變。 人心更是變化莫測,不可捉摸。 在兩個多月前,她就完全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人一貓,突然占據(jù)了她生活和情感的一部分。 在她發(fā)呆的間隙,從淮向她走來。 她眼前突然多了一盒檸檬茶——是從淮剛剛喝的那盒。 “喝么?”他問。 席若棠鄙夷道:“你怎么不拿一盒新的給我?” 從淮笑了笑:“你剛剛那死盯著我的眼神,我以為,你更想喝我這一盒?!?/br> 她吸了一口,空盒發(fā)出“咕嚕咕?!钡穆曇簟?/br> “……”她又氣又覺得好笑,“從淮,你是不是有什么大冰?!” 他蔫兒壞地大笑出聲:“你怎么那么好玩?!?/br> 席若棠“嘖”一聲,騰地起身,伸手抓了一把他的襠部,“哪有你的雞兒好玩?” 她惡意地揉了兩把。 從淮趕忙擒住她的手腕,想拉開她的手。 偏在這時,程妤從主臥出來,撞見他倆玩鬧的場景。 叁人尷尬地僵住。 程妤吞了口唾沫,一言不發(fā)地退回了主臥,關(guān)上門,假裝自己什么也沒看見。 一整晚,席若棠都精神恍惚,心臟像是掉進了一個無底洞,一直往下墜,觸不到底。 深更半夜,她躺在床上,聽著身旁程妤平緩的呼吸聲,她煩悶地做了個深呼吸,輕手輕腳地起身下床,出了主臥。 她給自己倒了杯溫水,邊喝,邊站在陽臺吹夜風。 水喝完了,她去了趟洗手間,準備回房繼續(xù)醞釀睡意。 寂靜中,響起房門被人打開的聲音。 從淮從次臥出來,與她打了個照面。 “我們談?wù)劙?。”他說,音量很低,磁性嗓音略顯沙啞,辨不出情緒。 席若棠隨他走進次臥。 兩人沒開燈,月華如水,流入室內(nèi),rou眼勉強能看清屋內(nèi)的陳設(shè)。 從淮坐在床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坐。 席若棠卻拉來了椅子,坐在他對面,與他面面相覷。 “你有心事。”他開門見山。 她也單刀直入,“今天中午,你mama打電話給我了?!?/br> 從淮自然垂放在身側(cè)的手動了一下,揪皺了床單。 她忽然后悔沒開燈,從淮背著光,她無法窺探他的神色,猜測他的所思所想——他本身,就是一個喜歡掩藏自己的人。 他問:“你們說什么了?” “她說,我不了解你,我天真好騙,我圖你的錢,她勸我離你遠點?!毕籼恼f道。 本以為這些話說出來,她會感到心酸委屈,或是惱羞成怒,但她心里卻出奇的平靜。 她接著道:“她說,她愿意出叁百萬買你的jingye。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買你的jingye,或許真如你說的那樣,是要你跟別人生個孩子吧。她提醒我,男人不如金錢靠得住?!?/br> 她說出這些話的時候,從淮的眼瞼一垂,眸光落了下去。 她知道,他現(xiàn)在在不安地等待她的審判。 席若棠做了個深呼吸,冷靜下來,不疾不徐道:“從淮,阿姨活到這個歲數(shù),所得的經(jīng)驗,知道的道理,可能真的比我們多得多。 “我一直都知道,我并不是個絕對理性的人,我是個戀愛腦,所以從不敢輕易喜歡上別人。但當我意識到,自己真的喜歡你的時候,我還是會勇敢地追求你。從淮,能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 “可是,當激情退去,只剩下平平淡淡的柴米油鹽時,我不知道,我們的愛情還能持續(xù)多久。 “人們總說,時間久了,愛情會變成親情。呵,真是奇怪,兩個沒有血緣的人,怎么就能變成親情呢?就算我跟我爸媽鬧矛盾,揚言要斷絕關(guān)系,我依然是他們的女兒,骨血里留有他們的基因。但是,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戀人,說要斷絕關(guān)系,便是真的分手離婚,可以老死不相往來。” 說到這里時,席若棠莫名傷感。 她吸了吸鼻子,繼續(xù)道:“從淮,當阿姨說,她可以給我叁百萬現(xiàn)金的時候,說實話,我心動了。” 聽到這句話,從淮抓著床單的手,緊攥成拳,因為過于用力,手背鼓起了青筋。 席若棠:“對于你,一個能全款提一輛奔馳的人來說,那可能只是區(qū)區(qū)叁百萬而已。但是,對于我而言,有了這筆錢,我至少可以提前二叁十年退休,趁年輕去做很多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了很久。我所能料想到的,最好的結(jié)果,是維持現(xiàn)狀;而最糟糕的結(jié)局,是我們中有人變了心,是我后悔沒有拿這叁百萬,去逍遙快活,是你后悔沒有跟阿姨回津水市,享受你應(yīng)有的榮華富貴,我們相互指責,一地雞毛,最后狼狽不堪,分道揚鑣。” 她說了挺多,心情早已不復平靜,酸澀發(fā)脹,堵得慌,“從淮,如果你從未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里,我不會因這些事情而感到煩惱?!?/br> 從淮低垂著頭,輕聲道:“對不起?!?/br> “你沒什么好對不起的,如果不是你出現(xiàn)了,我不會知道,原來世界上還有這么好的男孩子,我也無法體會到,什么是愛情?!?/br> 席若棠說完,緩緩起身,手指輕撫他的臉頰。 屬于他的體溫,傳遞到她微涼的指尖。 她勾唇淺笑:“從淮,說了這么多,最后,我還是選擇你?!?/br> 他明顯愣了一下,猛地抬起頭來,那雙燦若星辰的鳳眸,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真神奇。 如此昏暗的環(huán)境中,他的眼眸卻格外明亮,閃著光,照進了她的心里。 她說不清他眼里的光芒,名為“驚詫”,還是“憧憬”,亦或者,這光來源于她此時展現(xiàn)出來的所謂的“圣母的光輝”。 她與他兩兩相望,她率先酸了鼻子,“從淮,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樣。我只知道,我現(xiàn)在很愛你,所以我不愿傷害你,我不想看到你傷心難過,不想你失望地對我說,你看錯我了?!?/br> 回應(yīng)她的,是一個熱烈的擁抱。 他緊緊抱著她的腰身,頭埋在她柔軟的腹部。 她感受到他身體細微的顫動,感受到他的手臂在慢慢收緊,怕弄疼她,他又松了幾分力道。 她眼眶一熱,淚珠一顆接一顆地往下掉,“從淮,其實這件事情的選擇權(quán),是在你手上。畢竟,阿姨真正想要的,是你。就算我離開了,你不愿意,不配合,阿姨照樣拿你沒辦法?!?/br> “是,我不愿意?!睆幕凑f話時,帶了輕微的鼻音,聽著悶悶的,“我不想跟那個女人上床,就算是找人代孕也不行……我無法接受自己的孩子,不是在愛和祝福里出生,而是作為一個工具人,來到這世上。” 席若棠輕撫他的頭,聽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他的故事。 深夜總有一種特殊的魔力,能叫人輕易放下防備,讓所有負面情緒都無所遁形。 在從淮的敘述中,她仿佛能看到一個自尊心強、富有優(yōu)越感的小孩,是如何在家庭變故的打壓中,被窮困潦倒磨掉傲骨,艱難生活;又是如何在機緣巧合下,重拾希望,成為一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的。 聽到他說,他的繼祖父、祖母,繼父和他母親,都想讓他娶他繼父的meimei時,席若棠大吃一驚。 他還在說著:“聽到他們說,可以找人代孕時,我可恥地想,要不就這樣吧。雖然我最后還是跑了,但我當時,是真的動搖了。” 說完,他蹭了下她的腰腹。 一下接受了太多的信息,席若棠難以回神,恍惚間,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哽咽。 他呼出的潮熱氣息透過薄薄的布料,貼上了她的肌膚。 她愕然。 他哭了? “席若棠,我一直不想跟你提這些事,一是因為,差點被女人猥褻的事,說出來太丟人;二是因為,我真去取了jingzi,哪怕最終沒有成功?!彼D了下,“估計,跟繼父的meimei結(jié)婚這事兒,你也從沒聽說過吧?” “我的確沒聽說過?!毕籼牡?。 她低頭看著他的發(fā)頂,心臟一陣陣銳痛。 她總想查探他的過去,現(xiàn)如今,當他把自己身上的刺逐一拔下來,遞交給她,在她面前呈現(xiàn)他最純粹最脆弱的模樣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殘忍。 她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淚,“從淮,雖說不能完全做到感同身受,但是,如果換做是我,一想到我親媽,逼迫我嫁給一個大我十歲的、繼父的弟弟,要我跟他上床生孩子,還差點被他……我真的感覺惡心透了?!?/br> 從淮揉了下她的后腰,苦笑:“我跟你說這些,不是讓你共情,也不是想博你同情,只是想讓你知情而已。你別感同身受,又不是什么好事?!?/br> “席若棠,我跟你說的這些事,很大一部分,我都沒同旁人說過?!睆幕凑f道。 他想起了那個雨夜,他迫切地想找人傾述—— 談?wù)勊⒛暝缡诺纳?,聊聊和他相依為命卻又把他當棋子的母親,再說說自己這些年任性且魔幻的經(jīng)歷。 沒想到,在這個晴朗的夜晚,他就這么說了出來。 毫無保留,悉數(shù)交代。 沒有他自以為的歇斯底里,不甘屈辱,而是就這么順暢,又磕絆地說完了。 “你拿捏著我的把柄?!彼植淞瞬渌囊路_保自己臉上、眼里沒有淚水了,這才肯抬頭看她。 朦朧月色中,他的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意。 席若棠拭去眼淚,強顏歡笑:“我會幫你保守秘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