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融扭過頭，不想看禰衡一眼。

    他實在是太生氣了，而且很失望。

    知道禰衡要回長安的那一刻起，他就盼著與禰衡相見，想看看禰衡這幾個月的收獲。萬萬沒想到禰衡會如此戾氣。

    他簡直成了一個涼州人。

    見孔融不想說話，禰衡嘆了一口氣。“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問完就走?！?/br>
    “趕緊說，說完趕緊滾?！?/br>
    “你想要的王道，是只有讀書人的王道，還是天下人的王道？”禰衡緩緩站了起來?！胺蜃赢?dāng)初有教無類，你在北海，狼狽之際，不忘教化，撫恤百姓，為何如今到了長安，卻只是高談闊論，無視百姓福祉？”

    孔融眉頭緊皺，反問道：“世家不是百姓嗎？”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損不足而奉有余。王道是法天，還是順人？克己復(fù)禮為仁，難道是只對庶民，不對君子？”

    禰衡說完，甩甩袖子，揚長而去。

    孔融坐在堂上，眉頭緊皺。他撫著胡須，回想著禰衡剛才所說的話，心中亂成一團。

    ——

    在一隊女騎的保護下，荀文倩走進了印坊。

    唐夫人收到消息，快步迎了出來，將荀文倩接到內(nèi)堂，又命人招待女騎。坊中的女匠師們看到女騎，格外親熱，圍上來寒暄。

    “你怎么有空來？”唐夫人揚揚眉。“要我去請友若么？”

    “等會兒再說?！避魑馁徽f道：“我今天來這兒，雖然要見他，卻有更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唐夫人心領(lǐng)神會，揮手示意侍女們退下，別讓其他人進來。

    看到荀文倩，她就知道荀文倩不會只為了荀諶而來。

    荀文倩將天子有意讓她負(fù)責(zé)同文館書坊的事說了一下，請?zhí)品蛉藶樗龀鲋饕?，看她是不是?yīng)該接下這份差使。

    雖然沒有明說，但大家心知肚明，董宛、宋都——尤其是宋都——大概是不會回河?xùn)|了，可能留在長安，負(fù)責(zé)印坊?，F(xiàn)在荀文倩橫插一腳，有借著荀家影響力欺人的嫌疑。

    唐夫人思索片刻?！疤熳幼蛱炝羲弈惴恐校俊?/br>
    荀文倩一愣，隨即有些臉熱。

    “他大概多久臨幸你一次？”

    “說……不準(zhǔn)。”荀文倩越發(fā)窘迫。

    “與皇后和其他貴人相比呢？”

    “皇后即將臨盆，天子會去看她，卻不能留宿。其他幾個貴人差不多，沒有特別偏愛。”荀文倩想了想，又道：“天子很注意平衡。”

    唐夫人點點頭?！澳俏揖头判牧恕Ｄ阍诜焕镒滋?，熟悉一下情況，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向宋都、董宛請教，順便探探她們的口風(fēng)?！?/br>
    荀文倩心領(lǐng)神會?！八齻兡艽饝?yīng)？”

    “長安不會只有一個印坊。待會兒領(lǐng)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要發(fā)表文章的人太多，根本來不及處理。許文休三人現(xiàn)在每天看文章看得想吐，來敬達抱怨了幾次，喊著要辭職，不受這份罪?！?/br>
    “他若是辭了，還有人接替么？”

    唐夫人不禁冷笑一聲：“太學(xué)什么都缺，唯獨不缺能寫文章的。只要他走出這個門，一個時辰以內(nèi)，我就能找到十個代替他的，連一頓飯都省不下來?！?/br>
    荀文倩吃了一驚。“這么多人？”

    “你是不知道太學(xué)現(xiàn)在有多少人。天子一道詔書，天下讀書人至少有一半聚集在此，規(guī)模比當(dāng)年洛陽太學(xué)還要大一些。每天出的邸報，僅是太學(xué)就能賣出一千多份。如果有精彩的文章刊登，甚至可以賣出三千份?！?/br>
    唐夫人揚揚手，心情看起來有些復(fù)雜，說不上來是得意還是厭煩。

    “我煩都煩死了。你來得正好，幫我分擔(dān)一些事。董宛、宋都雖然能管事，學(xué)問終究有所欠缺，你正好可以補上?！?/br>
    兩人說了一陣，唐夫人命人取來衣服，讓荀文倩換了，便帶她去印坊。

    進了印坊，看到來往穿梭的工匠，荀文倩不禁驚呼出聲。她知道印坊規(guī)模不小，人很多，但眼前看到的景象還是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眼看去，這印坊的規(guī)模簡直比未央宮還要大一些。

    唐夫人叫過一個中年婦人，介紹給荀文倩。

    得知眼前這個中年女人是許靖的夫人劉氏，荀文倩連忙行禮。劉氏也是潁川人，論起來，和荀氏也有些有姻親的。

    劉氏正在忙，臉色泛紅，額頭一層細(xì)密的汗珠，但精神極好，兩眼有神，聲音洪亮。得知眼前這個年輕女子是荀彧的女兒，最受寵的貴人，她心領(lǐng)神會，熱情地為荀文倩介紹起來。

    “這坊中匠師都是女子？”荀文倩大致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全是女子，有年輕人，也有不少像劉氏這樣的中年人。

    “也有男子，但非常少?！眲⑹闲Φ溃骸斑@些人大多和我一樣，都是跟著丈夫來長安的，聽說坊里有事做，就想著來做幾天短工，掙些錢補貼生活。長安米貴，一般人住不起?？墒呛髞硐矚g上了這里，就舍不得走了。一傳十，十傳百，人越聚越多，就成了這般規(guī)模?！?/br>
    “那她們的夫君誰來侍候，總得有人洗衣做飯吧？”

    “要么等下了工，回去再做，要么干脆讓男人們自理。反正他們整天呼朋引伴，找各種理由聚飲，女人在家也是守著空屋子。”

    劉氏眉梢輕揚，聲音也大了起來，充滿自豪?！拔覀冊诜焕镉植皇峭?，是在養(yǎng)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