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真處自然流，也自然怯。

    那端，顧岐安將將走到一家咖啡店點單。他倆都是資深咖啡黨，拼腦力亦拼體力，每天都少不了靠這些提神。

    某人從來只喝美式加2個shot，他喜好那種苦煙熏的口感。

    結(jié)果眼下聽著梁昭說話，又想些什么，一跑神，就說成了冷萃。

    點單小哥都把杯子標記好了，顧岐安才急急改口并抱歉。

    一并回復(fù)電話里的人，口吻絲毫不出破綻，“是的，一直都有。忍了這么久沒告訴你都是怕你難堪?！?/br>
    “……你早該說的?！睂γ娌粌H難堪還氣餒。

    “說了你要怎樣？從此以后站著睡覺還是把嘴巴縫起來？”

    “至少我能采取辦法……”

    聽筒改免提，梁昭把查到的念給顧岐安，這上面寫的，什么睡姿不當、前牙畸形、唾液分泌障礙都有概率導(dǎo)致。

    對面全程靜靜聽著，末了才笑出聲，“說你傻吧，有時候是真傻?！?/br>
    是的，她到底是個女人。柔是優(yōu)點也是軟肋。從來在人前表現(xiàn)得多所向無敵，在他跟前各種嘴硬拿喬，實際上，十成十紙老虎一個。又或者這樣的兩面性是有些人的防御機制。太在乎就會極端地畏懼失去，從而，寧愿不要得到。

    經(jīng)過昨晚之后，顧岐安算是對梁昭徹底改觀了。既往的看法360度倒扣一般，他甚至不再信她面子上的那些，反而對她的里子愈發(fā)有探究欲。

    男人要想共情女人，紳士品格是前提，最重要的是憐惜心。

    有時候就這么務(wù)實且現(xiàn)實?；叵肓赫炎蛞乖谲嚿?，楚楚可憐西子捧心的樣子，顧岐安會本能地聯(lián)想，聯(lián)想她當年如何在失恃劇痛下扛起整個家，如何在職場單打獨斗，又如何捱過之后的種種艱辛……

    從憐惜心再到保護欲，這是個順理成章的發(fā)酵過程。

    “梁昭?！蓖饺?，顧岐安喊了她一聲。

    “怎么了？”酒醒如同披上畫皮，對面人又恢復(fù)平常的高冷。只是或多或少，不一樣，聽得他說話也不會意氣地掛斷了。

    “我接下來要問個問題，你能不能如實回答我？”

    冷不丁這般嚴肅甚至嚴峻。梁昭有些懵，但轉(zhuǎn)念又想，誒？我懵什么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坦坦蕩蕩，宵小的人是你哦！

    于是沒好氣，“干嘛？”

    “我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不當心弄潑了你的包……然后里面掉出來一盒……達英35.”是短效避孕藥，他知道。

    也問她，“你一直在吃？”

    問得點到為止，而兩廂都心照不宣，關(guān)注點其實是為什么要吃。

    結(jié)婚以來，二人的私屬空間從來涇渭分明，彼此尊重，不會干涉到對方私藏什么。所以早晨顧岐安看見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無疑很錯愕。

    心上也空落落地。

    錯愕且空落她對他這么大的警戒心，警戒到一直偷偷在避孕。

    警戒到一定程度，就和生疏乃至敵意沒差了。

    都說兩姓之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婚姻的根本意義是個“親”字。

    可是顧岐安忘了，還有句話叫至遠至近東西，至親至疏夫妻。

    也是在那一秒，他恰恰可以理解她，得知秦豫的存在后能那般出離憤怒。

    顧岐安也不發(fā)難她，只平靜地就事論事，“長期吃避孕藥對身體不好，是藥三分毒，會加重肝腎代謝負擔。且它本身就是雌孕激素的合劑，對內(nèi)分泌各方面都有弊端。”

    不等梁昭回應(yīng)，話鋒一轉(zhuǎn)又道，“更遑論，實際上你沒有必要吃。因為每次我都足夠小心，尤其從車禍之后。我知道欲.望會讓一個人變得可怖失智，但起碼這點心防還是有的……”

    話音落下，線路兩端，二人齊齊默契地留白。

    之后仍是他先開口，“梁昭，你不想要孩子，我明白。暫時也好長久也罷，我不會強迫你。”

    這頭的人遲遲才答，“不是強迫不強迫的事?！?/br>
    “那是什么？”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觀判斷。你不把意志強加給我，不代表我就能有充分的安全感。”

    “而且……”梁昭低低地找補，

    “我吃它也不全是避孕。我經(jīng)常痛經(jīng)呀，每個月來姨媽都很傷神，索性就吃它來推遲。”

    “有專門的痛經(jīng)止疼藥。”

    “治標不治本。”

    “所以主要還是為了避孕。”

    不愧是醫(yī)生的職業(yè)素養(yǎng)，總能透過現(xiàn)象看本質(zhì)，鞭辟入里。梁昭被噎得不說話，片刻，不情愿但也主動致歉，“對不起。一直偷偷瞞著你，是我武斷了?！痹捳f回來，這點濮素從前也說過她，放著家里現(xiàn)成的醫(yī)生不用，頭疼腦熱了，回回直接往醫(yī)院跑。這哪里是正常人的思維嘛！

    濮素說，他們家要謝天謝地出個醫(yī)生，逢年過節(jié)都恨不得領(lǐng)導(dǎo)來視察般地，個個去咨詢了。免費的門診不要白不要呀。

    梁昭：哦，這就是你讓我問某人30歲還有沒有必要打九價的原因？醫(yī)生又不是活佛！難不成還擱家里供著？月月添香錢？

    也許她這樣先發(fā)制人地認罪，是顧岐安沒想到的。對面人無聲半晌，才認真地回，“我問你并非是要糾你的錯。況且在這件事上你沒什么錯，非要道歉的話，也該是對自己的身體?！?/br>
    梁昭坐在床邊穿衣，手機別在耳朵與肩頭，“我道歉是過意不去瞞了你這么久，又被你捉個現(xiàn)行?！?/br>
    這便是女性維度的邏輯。同秦豫的事一樣，她們認為瞞就是瞞，騙就是騙，管你再詭辯什么三七二一。

    而更多時候，男人不會，不這樣想。更習慣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我之前那樣有天沒日地指責你，怪你不和我提秦豫，現(xiàn)在犯了同類錯誤，賊喊捉賊，當然該道歉。這是我的誠意?！?/br>
    顧岐安聽到這，手成拳抵在唇邊，掩咳嗽的姿勢，卻是在擋嘴角笑意，“梁小姐，你有時候是真真較真、軸，上綱上線。別誤會，是褒義?！?/br>
    說完傳來她的冷哼。

    哼完了，又揀回正經(jīng)，“左右這話題挪到日后也要翻出來，就眼前分說罷。你應(yīng)該也能明察，我不恐婚，也一來都想找個人陪伴、杜絕孤單的戀愛觀。但唯獨就是恐孕、恐育。生育放在時下是個很矛盾的議題，并且有關(guān)這點，女人總比男人難。

    我外婆因為一連生了七個女兒，被遠近街坊取了個諢名，叫‘瓦窯’；

    我mama因為生我到現(xiàn)在肚臍上還有妊娠線，即便譚主任不嫌棄，但試問哪個女人，愿意好端端地身體有殘次？

    而我的同事更是因為懷孕錯失了升職良機；

    再就是我……”

    長篇大論，身邊即世界的思維。倒也沒毛病，確實如此，時代再進步卻鮮少在女性.福利上起作用的例子俯拾皆是。

    一股勁說完，梁昭到處找水潤嗓子。

    那頭聞得她咚咚咚的腳步聲，警覺且語氣強硬，“穿鞋沒？”

    “穿了，醫(yī)生?！?/br>
    “得虧我給你打了這通電話?！?/br>
    腦洞先生又上線了，梁昭二度沒get到。

    顧岐安抬腕看表，再慵懶靠上椅背，“否則這漫漫候機的四十分鐘，何以為寄？”

    梁昭不理睬他戲謔，兀自給小作文點題，“對我來說，最中心的思想障礙到底還是流過一次。且是意外流產(chǎn)。因此，哪怕你每次都很自覺地避孕，我也始終不放心。”

    某人揉揉山根來趕疲勞，“我明白?！?/br>
    說是這么說，她也有獵奇脫線的一面，陡然問他，“如果真有孩子的話，你希望兒子還是女兒？”

    顧岐安不假思索，“女兒?！?/br>
    “為什么？”

    “實踐表明，人類幼崽階段還是女孩比較省心。”

    梁昭立時反應(yīng)他是在說鬧鬧，這孩子已然有魔丸再世、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征兆了。

    但不知怎地，也會多心他是否有內(nèi)涵自己，內(nèi)涵他們那一家子男丁的深意。

    “好了，先說到這罷。免得耽誤某人收拾‘門面’的功夫?！边€算他周到并體恤。

    梁昭也不多說，只簡單交代回去的時間。要掛斷之際，顧岐安終于坦白從寬，“流口水的事，騙你的。”

    事實是美人的睡相也從來很美、很乖，不食煙火一般。大抵喝仙露長大的。

    梁昭：“…………嗐，我就說嘛！”即刻一顆石頭落了地。

    *

    當日上午九點，梁昭匆匆忙忙趕回原酒店。與同組拍檔商議好的，在某層會議室開簡會，打磨方案書的細節(jié)。

    她今天穿著身頂干練的西裝，剪裁不乏小心機。整個人儼然春歸時序的一株杜鵑花。

    等與會人員到齊的功夫，她坐著打開單反，復(fù)習婚宴錄像。

    這份是母帶，梁昭另拷了一版給新娘。后者看完就欣然反饋：太會拍了！

    所以她倒要看看有多會拍。

    事實也沒那么夸張吧。新娘的恭維多少有人情分。

    就是再簡單再寫實不過的影像而已，只因紀念意義與儀式感加持，看下來，才令人輕易動容。而且從梁昭的視角，會有兩重過來人的心理，二婚的她，看別人結(jié)婚，依舊熱誠且樂觀。

    這難道就是人們常說的，愿你歸來仍是少年？

    進度條過半，相機持有者變成另一位來賓：

    梁昭走開去幫忙了，幫花童整理儀容，也給哭成個淚人的新娘子揩眼淚。

    第三視角之下，只見一地禮花彩屑，一室歡聲祝福。

    她與一眾女儐相同新娘合影的時候，

    鏡頭切到后方一襲翩翩西服的顧岐安身上。

    切到新郎與他并立，風流俊秀藏在眉眼里，而眉眼朝著她們這邊。

    不過5、6秒的片段，梁昭沒個停地倒回去，出神貌。

    以至于實習生喊她好幾聲，把咖啡的外賣袋子擱到桌上，她才回過神來，“這什么？”

    “難道不是您的外賣嘛？”實習生也狀況外，只說有個小哥送進來，報的她名字，就給代領(lǐng)了。

    “我沒點??？”

    “那大約是他們誰誰誰點的罷?！?/br>
    梁昭邊聽邊拆出咖啡，心想這人還蠻懂的，領(lǐng)導(dǎo)底細排查得一清二楚，連她慣愛喝冷萃都曉得。

    漫不經(jīng)心地揭開，飲下一口，才想起看杯子上的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