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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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沉心中罵了句“什么亂七八糟的”,這才走到榻頭,低頭去看敬則則。 她睡相卻好,側(cè)身面水地躺著,手和腳都放得規(guī)規(guī)矩矩的。 沈沉聽她說起過,她這樣的出生和模樣,注定是要進宮伺候的,所以打小睡覺時就被乳母用繩子捆著,姿勢必須端端正正、規(guī)規(guī)矩矩,一兩年這么綁下來,再松開繩子也就習(xí)慣了。如此進宮也就不至于因為睡相而得罪貴人。 當(dāng)然這所謂的貴人自然就是指的皇帝了。 沈沉見敬則則睡得香甜,一時也有些犯困,走到榻邊將敬則則不輕不重地往里推了推,她就乖巧地翻了個身,自己滾到內(nèi)側(cè)去了。 沈沉脫了鞋,解開腰帶隨意地掛在一旁,便合衣躺了下去。身邊人身上傳來一股子溫?zé)岬奶鸨『上銡猓謳еc兒似花非花的香氣,夾雜一塊兒,催得沈沉片刻后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因著去了門窗,澗水帶來的風(fēng)從葛紗簾吹進來,既涼爽又清靜,沈沉這一睡竟然就到了黃昏時分。 敬則則自然是早就起身了,起身時迷迷愣愣地見景和帝躺在自己身邊,先是唬了一跳,旋即又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來著。 最后才從床榻頭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出去,生怕吵醒了景和帝,這人有點兒起床氣,不惹為妙。 敬則則都顧不得換衣裳,就轉(zhuǎn)出了屏風(fēng)外,華容自然在門口守著,一見她出來趕緊迎了上去,在她耳邊低聲嘀咕。 敬則則這才知道景和帝不知怎么的轉(zhuǎn)到了秀起堂來,還在紫芝書屋發(fā)落了朱三昆。 敬則則繞回梢間躡手躡腳地取了自己的衣裙,讓華容伺候著穿了,便自去了茶室,由高世云在次間守著景和帝。 龔鐵蘭跟著到了茶室,滿臉焦急地道:“娘娘怎的出來了呀?皇上他……”龔鐵蘭在宮中這么多年就沒見過比敬則則更作死的主子,皇帝都矮下身段親自到秀起堂來了,她居然還跑出來了。 敬則則無奈地看向龔鐵蘭,“姑姑,我就這么不曉事兒,叫你cao碎了心么?皇上在睡覺呢?!?/br> 龔鐵蘭松了口氣,依舊埋怨道:“就算皇上在睡覺,娘娘也該在一旁守著???或是看書,或是描花樣子什么的?” 敬則則好笑地道:“描花樣子?”這還是她么?“在里面難免發(fā)出聲響,皇上一向睡得輕,稍有動靜兒就醒了,那才要發(fā)怒呢。姑姑,早起咱們熬的酸梅湯可好了?” 龔鐵蘭像是領(lǐng)會到什么,趕緊道:“好了呢,酸梅都煮爛了,正好合適,今兒天熱,皇上肯定喜歡。” 敬則則道:“可放配料了,如果沒放,我親自來吧,皇上不喜歡太甜的?!?/br> 龔鐵蘭道:“想著娘娘自己口味不同,所以有一鍋放了料了,還有一鍋在爐上吊著呢,還沒放。” 敬則則點點頭,一邊道“把我去年自己做的木樨露取來”,一邊從明間的屏風(fēng)后穿到了繪云堂背后,上得一段臺階,有間竹草搭建的小屋子,旁邊還有竹籬圍出了個小院子。 那小屋子雖然簡陋,名字卻取得挺大氣,“味取四海”。 那字一看就是敬則則寫的。 敬則則走進去,里頭放著十來個風(fēng)爐,這就是秀起堂簡陋的“小廚房”了,搗鼓六七個人的飯食還有些局促,但勉強能支持。 敬則則拿了塊白生生的紗布墊著揭開那沒放料的小砂罐的蓋子,從龔鐵蘭手里接過木樨露放了些進去,比直接用桂花卻香了許多,另外又斟酌著放了些冰糖,待攪化后,自己嘗了嘗,覺得味道剛好,這才道:“把這罐子封嚴(yán)實了放到上頭溪澗小瀑布下的水里去湃,那水更冷沁些?!?/br> 龔鐵蘭應(yīng)了是,也不假手他人,將熬好的酸梅湯倒入青釉刻花蓮瓣紋四系罐里,封嚴(yán)實了,用繩子吊著放入溪水中,那溪水正沒到系罐的脖子處,也不慮會把酸梅湯給污了。 卻說景和帝沈沉美美地睡了一覺自己醒來時,抻了抻手,轉(zhuǎn)頭一看敬則則已經(jīng)不見,他喊了聲“來人”,高世云便走了進來。 “昭儀呢?”沈沉問低頭給他穿鞋的高世云道。 “回皇上,昭儀娘娘在旁邊的茶室里?!备呤涝频?。 沈沉起身由著高世云伺候著梳洗,然后道:“這宮里你們就是如此伺候的?眼瞧著昭儀失了寵,就連床都不給一架了?” 高世云“咚”地一聲跪下,口中道:“都是奴才的錯兒,都是奴才的錯兒,一時疏忽了下頭,那起子小人就開始作踐人,奴才回頭就把那些個心思壞了的人處置了?!?/br> 沈沉也知道高世云雖然掛著總管的銜,但一直在自己身邊伺候,并沒有太多精神能管得了嬪妃宮中的事兒,說到底這些都是六宮總管太監(jiān)在理,因此道:“起來吧,告訴安達順,朕的女人還由不得你們這些下賤奴才糟踐,他若是做不來六宮總管,就退下去換人來做?!?/br> 高世云見景和帝惡了安達順,心里暗自高興。他雖然是乾元殿總管太監(jiān),但比起六宮總管太監(jiān)的安達順又矮了一小截兒,且安達順以前正是從乾元殿總管太監(jiān)升上去的,跟皇帝也有幾分主仆情。 而高世云如今的差使是硬生生從安達順手里搶過來的,只因為安達順老了,伺候皇帝不那么得心了,高世云卻靠著自己的細心殷勤周到謹(jǐn)慎上了位。他和安達順之間自然就有了齟齬,明面上是哥倆好,可暗地里安達順沒少給他使絆子。 “是,奴才回頭就去安達順跟前傳口諭?!备呤涝铺笾樀溃骸盎噬线M秀起堂也沒帶其他人,就由奴才在身邊伺候著吧?!?/br> 沈沉沒再開口轉(zhuǎn)身出了梢間,高世云就知道這是準(zhǔn)了的意思。 龔鐵蘭迎上前道:“皇上,昭儀娘娘親手熬了酸梅湯,請皇上用一點兒吧?!?/br> “你家昭儀呢?”沈沉明顯不悅地道。 龔鐵蘭卻不敢欺君,只能老老實實道:“昭儀娘娘去書屋那邊兒喂兔子去了?!?/br> 行,喂兔子居然比面君更重要,沈沉冷哼。 龔鐵蘭已經(jīng)嚇得跪不住了,“娘娘也不知道皇上何時醒轉(zhuǎn),這才過去的。華容已經(jīng)往那邊去喊娘娘了,想來片刻后娘娘就回來了?!?/br> 說話的功夫,敬則則還真是從紫芝書屋那邊下來了,她并沒有端著架著的意思,的確是不知道景和帝何時會醒過來。畢竟皇帝已經(jīng)把身段放得很低的,她心里再不舒坦也得掂量著對方可是生殺予奪的皇帝,就是她自己想作死,也得考慮考慮爹娘先。 過了竹橋,敬則則一眼便望見了站在臺階上的景和帝,趕緊快步上前,襝衽行禮。 “怎么想著養(yǎng)兔子的?”沈沉居高臨下地問,“臭氣熏天,把個紫芝書屋都給糟蹋了?!?/br> 敬則則心想,糟蹋個書屋算什么,人不餓死就行了,可嘴上卻道:“就是隨便養(yǎng)著玩玩兒?!彼莻€愛面子的,當(dāng)然不能說是養(yǎng)來吃rou的。 沈沉下了臺階往茶室走去。茶室四周的門扇都是卸了的,以雨過天晴色的葛紗簾子遮擋,隨風(fēng)飛揚,四面通透,很是涼爽。 正中掛著一塊尋常木匾,上面寫著“堆雪”二字,也是敬則則的手筆。 “你的字倒是進益了?!鄙虺咙c評了一句。 “謝皇上夸獎?!本磩t則跟在后面中規(guī)中矩地答了一句,也不多話。 兩人在茶室內(nèi)唯一的矮桌前坐下,沈沉正坐,敬則則側(cè)坐在一旁伺候。 那桌子不差,乃是紫檀銅片包四角的矮桌,只可惜瘸了一條腿,如今用一截木頭撐著,卻還算穩(wěn)當(dāng)。但這樣的東西別說主子屋里了,就是稍微有點兒臉面的奴才屋里都不會有這種瘸腿桌。 敬則則只當(dāng)皇帝沒看見一般,一句話也不多說。 那廂龔姑姑生怕冷了場,催著順喜把酸梅湯從溪澗里提了出來,用粗陶碗盛了端上桌。 宮中的一切物件都是要記檔的,敬則則從水芳巖秀搬過來時,除了自己日常的用具外,其余擺件、字畫、盤盞等都是不能帶走的。 到了秀起堂,原本都該重新配備的,但宮中太監(jiān)刁難,十回去要,九回半都會被拒,還要被奚落,所以整個秀起堂幾乎什么擺件都沒有,只有當(dāng)初皇帝賜的一些東西。 這會兒連喝茶、吃飯的碗筷都是敬則則自己掏腰包,托人從宮外買的。那些人自然要吃些回扣,買回的也就是些粗陶、粗罐了。敬則則也不嫌棄,當(dāng)然也沒法兒嫌棄,總不能用手吃飯,用手捧水喝。 沈沉看到那粗陶碗則是愣了愣,不過還是端起來嘗了一口。黃昏時,其實天氣已經(jīng)不那么炎熱了,可醒來時還有些頭暈,喝一口提神醒腦的酸梅湯依舊是莫大的享受。 這酸梅湯濃得掛碗,卻絲毫不甜膩,冰爽而微微回甘,似乎得了景和帝的喜愛,他本來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了開來。 “這湯熬得不錯,比御膳房的好?!鄙虺量粗磩t則道。 敬則則微微一笑,知道吃食上能得皇帝一句贊是很不容易的。他這個人挑剔得厲害,且不貪口腹之欲。 沈沉低頭又喝了一大口,竟然鯨吸而盡,飲罷道:“再來一碗?!?/br> 龔鐵蘭為難了,皇帝飲食向來是有規(guī)矩的,很多東西都不宜多吃。 敬則則開口道:“皇上,眼看著就要用晚膳了,這酸梅湯乃是涼水湃過的,飲多了不好?!?/br> 沈沉道:“那以前叫你少吃點兒冰碗,你怎的不聽?” 第22章 今日和 以前多美好的日子啊,敬則則在宮中怕暑貪涼,一日里要吃三、四碗冰碗,被皇帝訓(xùn)了好幾次,后來還是會背地里偷偷吃??墒腔实厶岬囊郧?,敬則則卻一點兒也不想回憶起來,因為前后兩相對比很容易讓人生出悖逆之心。 敬則則不再多言,只看了龔鐵蘭一眼,“再給皇上滿上。” 高世云見了趕緊上前一步,“娘娘心里是關(guān)切皇上的,可不能在這上頭跟皇上置氣,皇上的龍體關(guān)乎天下安危?!?/br> 沈沉嘆息了一聲,“朕這皇帝做得可真沒意思。尋常百姓都能隨意地喝碗酸梅湯,到朕這兒就不行了?!?/br> 高世云和龔鐵蘭都趕緊地跪了下去,求皇帝保重龍體。 沈沉也不再堅持,轉(zhuǎn)而問敬則則,“聽說是你親手熬的,可有什么秘方?” 敬則則搖搖頭,“秘方是沒有的,就是選上好的酸梅,要泡得透、濾得凈、煮得爛,知道皇上不怎么吃甜食,所以冰糖只用了一點兒,加了點兒臣妾舊年自己制的木樨露調(diào)和而成?!?/br> “難為你還記得朕的喜好?!鄙虺量粗磩t則的眼睛道。 話說到這兒,高世云和龔鐵蘭都匍匐著往后退到了茶室外,又離了一丈的距離遠。于是茶室里就只剩下帝妃兩人了。 “則則,你是要跟朕生分一輩子了么?”沈沉將敬則則的手拉到身邊握住。 敬則則掙扎了一下,沒掙扎開。 “你想要朕怎么做?”沈沉低聲問。 或許是他的聲音太磁啞,又帶著誘惑的蜜語,敬則則的眼圈一下就紅了,抬頭看向皇帝,愣愣的,半晌沒說話。 沈沉緩緩地松開了敬則則的手。 敬則則這才帶著哽咽的語調(diào)開口道:“臣妾,臣妾要的很簡單,卻很不敬?!?/br> 沈沉看著敬則則的眼睛,似乎在鼓勵她往下說。 敬則則直了直背脊,“臣妾,要皇上道歉?!?/br> 高世云嚇了一大跳,雖說他已經(jīng)退得老遠,但耐不住耳朵靈而敬則則又沒有特別壓低聲音,所以被他給聽到了,心想,這要求,敬昭儀還真敢提。 “朕沒有做錯,為何要道歉?”沈沉對敬則則的要求卻似乎沒多少意外,聽了這話也不帶絲毫火氣。 敬則則咬咬嘴唇,將臉撇向一邊,不再說話。 只是才偏過去一點兒,就被皇帝用手指捏住了下巴,又給她強行掰回了頭。 “朕知道你覺得委屈,事后又證明你是無辜的??僧?dāng)時誰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動的手?朕也不能偏幫,命皇后嚴(yán)查難道不也是為了證明你的清白么?” 敬則則推開皇帝擱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在皇上心里,臣妾是那種會對人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狠毒之人么?就一點兒信任也沒有么?”而且玉美人算什么牌面上的人,皇帝簡直是辱人太甚,她犯得著對那種人動手? “朕即使信任你又如何?難道不比還你清白得好?” “那一次是臣妾運道好,最終證明了清白,可若是找不到證據(jù)呢?皇上又會如何處置?”敬則則問。 “你在惱怒什么?惱怒朕沒有無條件地信任你?”沈沉沉著臉問。 敬則則又咬了咬唇,有些話難以啟齒,卻是不吐不快?!俺兼壮型ビ?xùn),家父家母知道臣妾會入宮選秀,所以自幼就請了許多名儒教習(xí),不為多有才華,而是為了德行能匹配圣君。在家中讀得最多的就是圣人之說,還有女戒、女則。臣妾進宮后,對皇上是毫無保留地捧出了一顆真心,可是皇上卻……卻疑心……” 敬則則有些說不出后面的話來,當(dāng)時覺得極度委屈,如今就連自己都覺得有些過了,然則騎虎難下去,卻只能一路錯下去。 沈沉搖了搖頭,“你說的這些都不是理由。你之所以會覺得委屈,是因為朕寵愛你過多,讓你覺得朕就該無條件信任你,當(dāng)所有不利的證據(jù)都指向你的時候,朕也該毫無保留地信任你是不是?” 不得不說,景和帝還真是一針見血了。敬則則后面也反應(yīng)過來了,自己當(dāng)時會那樣不理智地跟皇帝賭氣,的確是因為被他寵壞了。被他寵得不知天高地厚,當(dāng)他不信任自己的時候,她就覺得遭受了莫大的冤屈,覺得自己一顆真心被人踩在了泥里。 但是很多事情不是意識到不妥就能果斷認錯的。 “是?!本磩t則一路錯下去地順著皇帝的話道?!盎噬想y道連自己寵愛的人是個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就放任自己寵愛了么?” 沈沉哂笑,“果然還是那般伶牙俐齒。照你這么說來,朕寵愛你還寵愛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