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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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蘇也打了孩子,易軻大發(fā)過一通脾氣。但他無可奈何,蘇也自那以后,再沒來過銀巷。 但易軻的一通脾氣,卻讓我意外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對蘇也的追求竟不是一時起意,而是真心實意!他說,蘇也和圈子里的女人都不一樣,他死也要追到她! 我無語,心意再日月可證,這方式,也太一言難盡。 易軻很是著急,都做到這一步了,這個該死的女人怎么還是不從?那段時間,他極為易怒,哥們兒們都小心翼翼,盡量躲著他??烧l知,他到底還是出了事。 有天晚上張進興沖沖地跑回來,人笑得東倒西歪,張口便道:“出事兒了,出好玩兒的事兒了!忒好玩兒!” 我漠然看他,不說話。等他笑夠了,氣兒理順后,我才費力地聽完了整個故事。 那件事與一個叫廉河銘的人有關(guān)。廉河銘是平城鼎鼎有名的河銘公司的大老板。他二十多歲來平城打工時,就是個窮要飯的,十幾年過去,卻成了響當當?shù)母晃?,財富遠超當年的父親。河銘公司從零起家,日漸壯大,生意做遍了整個平城,處處插著旗號。而河銘公司在業(yè)務上同長慧有一些交集,這個后來居上的晚輩漸漸對長慧形成了威脅,搶走了不少生意。當然,那些都是正經(jīng)生意。 但河銘公司雖然如日中天,廉河銘本人的名聲卻糟糕透頂。他雖有錢,卻擺脫不了爆發(fā)戶的本質(zhì):周身名牌,寶馬別墅,趾高氣昂,不可一世。他還特別喜歡上報,河銘公司但凡有一點小動靜,他都要買斷報紙頭條大肆宣傳,而且一定要在報紙上貼出自己的照片。這等自戀行徑讓人笑話不已,他卻十年如一日,樂此不疲。 前兩年,他更是干了一件驚奇的事,不知是哪根筋抽了風,竟突發(fā)奇想花重金建了一所初中,就是那天碰見那女孩的河銘中學。建學校這事讓廉河銘在報紙頭條上留了很長一段時間,著實風光了一把,但這終究只是個面子工程。廉河銘雖出了大價錢,還親力親為地擔任校長,卻對學校的管理外行得可怕。河銘中學是出了名的管理混亂,唯一的好處也就是費用低廉,人人有補助,不少外來打工者的子女也能在那里讀得上書,姑且算得上是一樁慈善。 “易軻那廝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硬求他哥給他露臉的機會。你說普通的小生意讓他去參合參合也就算了,這跟廉大老板談生意,哪能讓那家伙去丟人現(xiàn)眼!這不就鬧大了么,本來生意談得好好的,晚上吃飯居然在飯館兒打起來了!廉大老板的尖酸刻薄誰人不知?誰都得貓著個背跟他講話,這易軻居然在他面前冒粗口,怕是根本沒掂量明白自己幾斤幾兩。倆人都他媽的怪脾氣,立馬鬧翻了。后來……”張進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夸張地比劃,模擬當時的情形,“易軻就這樣抬腿朝他肚子一劈叉,廉河銘那把老骨頭咋受得了,疼得是直哼哼。不過這下那老東西果真氣急敗壞,玩兒命了來著。瞧,就這么一推,易軻那小子站不住了,順著那二樓的樓梯,骨碌骨碌骨碌……一直滾到底兒。呀哈,那個慘喲!” “你說的幾成是原稿,幾成是杜撰?”我耷拉著眼皮問。 “不信你自己去看,躺著呢,醫(yī)院里頭,一個腸禁臠,一個小腿骨折?!?/br> 張進滑稽的樣子讓我忍不住笑起來。 “回頭咱跟大伙兒一起,去醫(yī)院瞅瞅那小子?!?/br> 我擺手:“你跟他們?nèi)グ?,我就算了?!?/br> “嘿,你跟那廝還真杠上了?你不是對人家蘇也沒意思嗎?沒意思你跟易軻翻什么臉?” 我笑笑,不回答。 “這圈子還得混,做做樣子總是應該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不懂事兒?!睆堖M又擺出了長者的姿態(tài)。 “好,你懂事,那你多包容包容我?!蔽也环纯?,也不聽從。 張進念叨了幾句,自覺無趣,悻悻地走開了。 張進走后,我意外地接到了蘇也的電話。蘇也告訴我,她參加了醫(yī)院組織的下鄉(xiāng)支援活動,要去一個離平城有足足二百多公里遠的偏僻村子,在那里的鄉(xiāng)村衛(wèi)生院支援半年,而且很快就要出發(fā)了。 我十分吃驚:“是安排的,還是……” “是我申請的?!?/br> 看來蘇也是想離開了,至少離開一段時間,離開這個傷心之地。這樣也好,換個環(huán)境,總能好些。 “我明天下班的時候,你能到醫(yī)院來接我嗎?一起吃頓飯,當告別吧。” “好。”我爽快地答應了。 *** 第二天我應約去接蘇也。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去往心血管內(nèi)科的路途中,就在住院大樓前面的空地上,又一場美麗的邂逅悄然來臨——我再次遇見了那個女孩! 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和那天穿著同一身衣裙,扎著同樣的馬尾,仿佛一模一樣的場景,換了個地方上演。她正迎面向我走來,但這次不止她一人,旁邊還跟著個小女孩,看起來比她更小,也就十二三歲的樣子,兩人有說有笑。 我很意外,心頭卻有種莫名的明朗,就像望見了一片藍天,純凈,清新。 我就站在她們走過來的方向上,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 她看見了我,發(fā)現(xiàn)我正看著她,停了下來。片刻后,她好像終于記起了我,對我會心一笑。 “她還好嗎?”她首先開口問我。 “你說的是那天那個……”我突然覺得說自殺或自盡總不太好,就抬起手,用點燃打火機的動作來代替。 她笑了,點點頭。 “她好呢,不用擔心。” 旁邊的小女孩耐不住問她:“他是你朋友啊,羅老師?” 老師?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是教師?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們只有一面之緣,連認識都不算。 于是我把話題扯開:“你真是教師?” 她又笑了:“我知道我不像……” “當然不像,因為你就是!”調(diào)皮的小女孩插話道,還向我吐吐舌頭。 “都工作了?你幾歲???”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看起來實在太小了,說她就是那學校的學生也不為過。 “你不知道當面問女生年齡不禮貌嗎?”小女孩又搶先發(fā)言,還轉(zhuǎn)過去問,“對吧,羅老師?你上英語課的時候講的。” “哎呀心心?!彼死∨⒌母觳?,讓她不要調(diào)皮。 “是我不好,問錯了?!蔽倚χf,“你們到醫(yī)院來是探病吧?” “哦,我們學校的校長住院了,來看看他。你也是探病的吧?” 我隨便應了一聲,腦子里出現(xiàn)了廉河銘那個爆發(fā)戶的形象,這才想起,那是她們的校長。 “你還沒去吧。我們看過了,那我們先走了?!彼蛭覔]揮手。 我點了個頭,跟她們道了別。等她們走遠后才想起,我竟連她的名字都忘問了。 我沒有預料過會與她再次相遇,沒有為這一幕做過任何準備。我也沒有趁這次相遇同她相識,沒有展開什么聯(lián)想。然而我不曾想到,我們的見面還遠遠沒有停止,它在無形之中積淀著,烘托著,直到侵入我的整個生命。 我如何能想到,我往后的快樂與痛苦,幸福與悲哀,竟全部成了她的贈予! *** 為蘇也餞行的那頓飯,我從頭到尾,沒提過一句遇見那女孩的事。說不清為什么,總覺得不能告訴她。 蘇也走后,變化最大的人是易軻。他仿佛這才后知后覺,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愚蠢。他出院后,不止一次厚著臉皮來問我蘇也去了哪里,我當然不會透露半個字,那是蘇也千叮嚀萬囑咐的。找不到人,他就開始惺惺作態(tài),灌得醉醺醺的想博取我的同情。可惜我不吃這套,拙劣的表演,渾身都是破綻。 那段時間,有個叫潘宏季的青年人突然出現(xiàn)在了圈子里。潘宏季來自離平城稍遠的豐市,是在豐市占據(jù)了大片天下的豐盈集團的員工。對豐盈集團,我知之甚少,只從張進那里聽說,豐盈同長慧合作了多年,來往密切,時有人被派過來做些短期的活兒。但張進在對我講述之后,卻加了一句話:“我怎么覺得,這個潘宏季同以往派來的人不大一樣呢?看著人模狗樣,卻透著一股子邪氣?!?/br> 我并沒有過多考究張進的直覺,沒有去思考潘宏季來平城是做什么的。我本著對長慧的事絕不多問的原則,想著相安無事便好,卻沒想到,就是這個潘宏季,將我拽進了漩渦之中! 潘宏季來了沒多久,杜經(jīng)理就突然要我去幫他做事。我留了個心眼兒,答應前問了一嘴要我?guī)褪裁?,杜?jīng)理說,就是幫個忙,幫他給人送點兒家具。潘宏季怎么會被派來干這種粗活兒?我不明就里,但依然沒有多問。 辦事那天,潘宏季打扮得像一個搬家公司的員工,他本就剃著個小平頭,帽子一戴,頭發(fā)都沒了。我跟著他將一輛裝著大沙發(fā)的貨車開到了一座居民樓下。那居民樓很陳舊,沒有電梯,我便同潘宏季一起將沙發(fā)抬上了三樓。 “海哥,多虧你幫忙,換別人還真不行。”潘宏季客氣地向我道謝。之后,他按響了門鈴,沒一會兒,便有人來開門。 我十分驚訝,因為來開門的人竟是個我眼熟的小女孩——竟是我在醫(yī)院遇到她時,身邊那個淘氣的小姑娘! 怎會這么巧?我心頭直覺一涼。 那女孩匆匆開了門后,又急忙跑回客廳目不轉(zhuǎn)睛地看電視。她的注意力被電視上的節(jié)目吸引,對我們的來到并不關(guān)心,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只隨口丟了句話:“我爸爸說就放客廳。” 我發(fā)現(xiàn)是她后,怕被認出,將臉埋著。把沙發(fā)搬進去放好后,我就退到了門外,而潘宏季留在屋子里,似乎并不著急離開。 “小meimei,你爸爸mama什么時候在家?。肯麓嗡蜕嘲l(fā)墊子的時候,讓他們把錢付了吧?!迸撕昙菊f。 “我mama一會兒就回來了,她可以給你錢?!毙∨⑿牟辉谘傻鼗卮?。 “小meimei,我們這個活動需要兩個人簽字才奏效哦,得你爸爸mama兩個人都在才行哦?!迸撕昙居终f。 “哦,那得晚上了,他們白天忙,只有晚上都在家。” 潘宏季這才讓小女孩簽上了字,退了出來。我看了看單子上簽的字,才知道那女孩名叫“舒心”。 送沙發(fā)這樁事,以及潘宏季問舒心的話,都讓我心中生疑。潘宏季明明不是個搬運工,為何打扮成這副模樣,做這件事,而且那所謂的父母雙方都得在場的活動明顯就是騙小孩的。但我不能多問,也不能聲張,只能暗自在心頭記掛著這事。 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一同喝酒時,潘宏季突然神色匆匆地同幾個人一起離開了酒吧。說不清緣由,看他們突然離去,我心中驟然感到極大的不安,就像要出什么大事似的。 我找了個理由也離開了酒吧,但剛跑出去就發(fā)現(xiàn)他們不見了人影。我沒能跟上潘宏季一行人,便只能推測他們可能的去向。這些天我心頭一直打鼓的便是送家具那件事,隱隱覺得潘宏季的行動一定與之有關(guān),便憑著記憶,轉(zhuǎn)了好幾圈,終于找到了舒心家的居民樓。 但我怎么都不可能預想到,當我再次到達那里時,眼前呈現(xiàn)的,卻是一片茫?;鸷#?/br> 這個夜里,整座居民樓,都淹沒在了一片火光之中! *** 我怔怔地站在火光之下,看著眼前這令人生畏的景象。整個天空紅成了一片血海,低壓壓的,恐怖得讓人不敢抬頭。周圍的空氣充滿了火星味,熱氣和濃煙讓視線像波紋一樣晃動。 是潘宏季干的嗎?他放的火?那個叫舒心的小女孩也在里面?還有她呢?她也在嗎? 我的大腦被這突發(fā)的災難震驚得無法運轉(zhuǎn),而更讓我感到窒息的,是這災難竟然同我自己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消防車正在緊張地滅火,陸續(xù)把困在小樓里的人救出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看到一個逃出來的老大爺,便向他打聽。我一提到舒心,他就感嘆:“哎,這是作了什么孽啊,舒家怎么著火了?” “人呢?救出來了嗎?”我問。 “他們屋里的火太大了,那消防隊長都直搖腦袋!”老大爺眼淚汪汪,“哎呀,多好的人啊,上樓幫我拎多少回東西呀!怎么就……老天不長眼!幸好那孩子不在家,逃過了一劫啊!” “您是說,舒心今晚不在家?”這仿佛是個好消息。 “我今天才遇到過她媽,問她來著,她媽說她今兒不回來,住老師家里。這下爹媽都沒了,這孩子以后可咋辦?” 老師?是她嗎?她們?nèi)メt(yī)院都一起,應該錯不了吧。我正思索著,那老大爺叫了起來:“哎呀,這不是那孩子嗎?她到底來了!” 我尋聲望去,透過人群看見了狂奔的舒心,還有在后面追趕著的她! 舒心奮力拔開人群,大聲叫喊著:“讓開!我要進去!讓開——” 她追了上來,一把抱住舒心:“心心,你要干什么!” “你放開我!我要去救他們!”舒心拼命掙扎。 她使勁抱著舒心,不肯松手,也不勸。 舒心發(fā)了狂,抬起右肘恨恨擊中她的腹部,就在她吃痛麻木的一瞬間,一把把她推開,掙脫了出來。 舒心穿過了人群,朝著大火跑去,卻被消防隊員一把拉住,再也無法擺脫。我聽到了她絕望的尖叫聲,歇斯底里。她喊著“爸爸——mama——”伴著尖銳的哭嚎,一聲接一聲,撕肝裂肺。 我眼前浮現(xiàn)出了在醫(yī)院偶遇時,舒心調(diào)皮又天真的笑容。這一切,這少年時代美好的一切,一瞬間就被大火燒成了灰燼! 我又看了看她,她遠遠地望著舒心,默不作聲,兩行淚從臉頰滑落而下。 我木然地轉(zhuǎn)身離去,沒有跟她打招呼。這是我第三次同她相遇,不想?yún)s是這樣悲慘的場景。我一刻也呆不下去,心頭有種揮之不去的愧疚,有種當了幫兇的感覺。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那個黑暗圈子的殘酷,第一次真正地意識到自己身上隨時可能爆發(fā)的危機。這殘酷和危機的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原來不僅僅是灰色生意,這幫劊子手的魔爪竟會伸向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