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水軒訂筵席的人，哪個不消息靈通？

    聽聞德水軒退了所有預(yù)定，只為接待一人，整個燕京，瞬間沸騰起來。

    大商戶和名門世家的下人們，奉了各自主子的吩咐，蜂擁而至，愣是把德水軒的入口，圍了個里三圈，外三圈。

    這種情景，早在九叔的預(yù)料之中，但翎鈞還在睡著，他也無法跟他確認(rèn)，是否還依他之前的吩咐，跟這些來打探消息的下人們解釋。

    “這些人，別不是些傻子吧？”

    饕餮毫無形象的，側(cè)身坐在德水軒三樓的窗臺上，一邊磕著手里的一把葵花籽兒，一邊百無聊賴的，觀察著吊橋?qū)γ妫浵佉粯佑縿拥拿芗祟^。

    這哪是，跑來打聽消息的樣子？

    知道的，道他們是走順了，擠在了一起，不知道的，說他們是聚眾鬧事，圖謀不軌，讓東廠抓回去嚴(yán)審，都是活該！

    “三爺特意交待，不準(zhǔn)你這樣坐在窗臺上，不然，過了涼風(fēng)，明兒個，就又該咳嗽了，饕餮哥哥。”

    說話的，是個七八歲模樣的小丫頭。

    她應(yīng)是剛開始蓄發(fā)，半長不短的頭發(fā)，只勉強能編成兩個角辮，唇紅齒白，一雙眸子，亮的宛若晴夜里的星子。

    “不準(zhǔn)叫哥哥?！?/br>
    聽到小丫頭的聲音，饕餮本能的唇角上揚，扭頭，用右手的食指，往她的腦門兒上，彈了一個腦镚兒。

    她是這德水軒里，唯一一個，第一次見他，沒被他嚇哭的小孩子。

    而且，她說，他很好看，像《山海經(jīng)》里的鮫人一樣好看，美中不足，就是沒有一條，像魚的尾巴。

    “我已經(jīng)三十歲了，年紀(jì)是你的四倍大?！?/br>
    “要叫叔叔，晴嵐丫頭?！?/br>
    將晴嵐抱起，放到自己橫擔(dān)在窗臺上的那條腿上，饕餮習(xí)以為常的，把自己手里磕好的葵花籽兒，放到了她伸出的小手里。

    “三爺說，沒成親，都是小孩子?！?/br>
    “就算你一百歲，沒成親，也是小孩子！”

    晴嵐心安理得的，享用著饕餮幫她剝好的葵花籽兒，一副小大人模樣的，繼續(xù)跟他“教訓(xùn)”，“別以為，拿幾粒兒葵花籽兒，就能收買了我，連翎戮，都只讓我叫他哥哥的，你還琢磨著，要比三爺輩分大了不成？”

    “你這丫頭?！?/br>
    “這般牙尖嘴利，將來，可怎么嫁的出去，恩？”

    面對晴嵐的強詞奪理，饕餮只是笑著伸手，往她的小鼻子上，輕輕的刮了一下。

    翎戮。

    他們家三爺，一母所出的弟弟。

    只是，這兩人的性格，怎就差的這么遠(yuǎn)呢？

    一個煞星，出手毫不留情，燕京世家都不敢輕易得罪，一個怯弱，連晴嵐這小丫頭，都能直呼其名。

    “嫁不出去？”

    “開什么玩笑！我……”

    聽饕餮擠兌自己嫁不出去，晴嵐的一雙小眼珠，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幾圈。

    然后，便似想出了什么壞主意般的，突然停住了沒說完的話，把目光，落到了饕餮的臉上，“要不，咱們打個賭？”

    “打賭？”

    “賭什么？”

    對晴嵐這鬼靈精怪的丫頭，饕餮的縱容，從來都不比翎鈞少。

    聽她說，要跟自己打賭，他先是微微一愣，繼而，便唇角微揚，把自己手里新剝好的葵花籽兒，堆進(jìn)了她的掌心，“有彩頭么？”

    “猜燈謎。”

    把掌心里的葵花籽兒，一股腦兒倒進(jìn)嘴里，晴嵐拍了拍雙手，“彩頭嘛，三爺說了，等我嫁人的時候，給我按尋常人家姑娘出嫁的嫁妝準(zhǔn)備，我若輸了，嗯，我的嫁妝，就都?xì)w你了！”

    “哦？”

    “你會這么大方？”

    晴嵐的鬼靈精怪，整個德水軒，無人不曉。

    受她唆使，在她手里吃過虧的人，只德水軒，就不下百人。

    想占她便宜？

    呵，怕是癡人說夢的罷！

    “說罷，若我輸了，你想要什么！”

    說這話時，饕餮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口位置，緊了一下。

    他不想輸，至少，這一次，不想。

    至于，為什么會有這種想法，他也說不清。

    晴嵐，這個明明是，他最喜歡親近的小丫頭，他，難道不是應(yīng)該，滿心期盼，她得到幸福么？

    若他贏了她的嫁妝，她，還怎么嫁人？

    他，從來都不是個貪財?shù)娜?，今日，怎竟會為了奪一個小丫頭的嫁妝，這般，這般……

    “應(yīng)承我十件事兒。”

    “但凡是你力所能及的，絕不準(zhǔn)反悔?！?/br>
    晴嵐像是早就猜到，饕餮不會拒絕自己。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饕餮的手，在那里，已經(jīng)又有一小堆兒，剝好的葵花籽兒了。

    “好?！?/br>
    饕餮輕輕的搖了搖頭，答得頗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不是他小氣，不舍得應(yīng)承晴嵐十件事兒，而是，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讓自己不要全力以赴，不要“覬覦”晴嵐的嫁妝。

    “那我可就出題了！”

    猜燈謎，是晴嵐的長項。

    自五歲至今，她已經(jīng)在百花宴上，奪了兩次魁首，若今年的百花宴，還由她奪魁，她便會成為德水軒開張以來的第二位“三魁仙子”，有權(quán)向德水軒掌柜，許一個愿望，德水軒會完成她的這個愿望，哪怕，她要的，是德水軒這處產(chǎn)業(yè)，也可得償所愿。

    第一位“三魁仙子”，復(fù)姓尉遲，名喚蘭芷，出身沒落士族，她的愿望，是讓她的兄長，尉遲繼，能以武職入伍，官至四品。

    德水軒掌柜，接下了她的愿望。

    一個月之后，尉遲繼被西北軍統(tǒng)帥姜如柏指名入伍，收為弟子。

    半年后，尉遲繼突然大放異彩，于西北屢立奇功，并于次年，拓升正四品，并得隆慶皇帝御賜，授明威將軍。

    武職的正四品。

    多少武勛世家嫡子，都可望不可及的官職。

    那尉遲繼，一個沒落士族出身的人，何德何能，能遇此機緣？

    第一位“三魁仙子”的愿望實現(xiàn)之后，德水軒的百花宴，就成了燕京最炙手可熱的宴會。

    所有名門世家出身的少爺，不論嫡庶，但凡是有同母所出姐妹，尚未許配人家的，都會不惜重金，為其準(zhǔn)備衣飾，送其前往參加，有一些，母親未給生下姐妹的，甚至不惜平妻之位，重聘迎娶書香門第出身或素有才名的女子過門，只盼能憑借她們的“才氣”，為自己，博一個有捷徑的未來！

    “你說?！?/br>
    饕餮本能的咬了下唇瓣，近乎透明的眸子，仿佛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些暗色。

    “草木為何不求美人折？”

    晴嵐唇角微揚，宛然志在必得。

    “這……折了就死了，自然，是不愿被人折的才是罷……”

    晴嵐的問題，讓饕餮稍稍滯愣了一下。

    他沒讀過書。

    自幼所學(xué)，皆是烹飪技藝和食材擇選，自然答不上，晴嵐出的燈謎。

    但是，他不想輕言放棄，所以，便在認(rèn)真酌量過之后，說出了，他自己認(rèn)為的正確答案。

    “錯了！”

    晴嵐眉眼彎彎，唇角帶著得逞的壞笑。

    她像是早就猜到，饕餮會這么回答。

    “答案是‘有本心’?！?/br>
    伸手，從饕餮的手里，搶過剝好的葵花籽兒，晴嵐一邊得意的吃著，一邊告訴了他正確答案。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br>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jié)?！?/br>
    “誰知林棲者，聞風(fēng)坐相悅?！?/br>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張九齡的《感遇》，你這笨蛋！”

    饕餮并不知道，晴嵐說的這首詩，但他知道，晴嵐只是有些鬼靈精怪，從不說謊。

    或者說，從無必要說謊。

    “好罷。”

    “我輸了。”

    “你想提什么要求，說罷。”

    饕餮面露遺憾，深深的吸了口氣，對這結(jié)果，卻像是并不意外。

    “我要吃你做的梅花糕。”

    “好。”

    “我要吃你做的沁糖核桃?！?/br>
    “好?！?/br>
    “我要吃你做的杏仁酥。”

    “好。”

    “我要吃你做的四色麻薯丸子?！?/br>
    “好?！?/br>
    “我要吃你做的蓮子羹?！?/br>
    “好?！?/br>
    “我要吃你做的桂花糖。”

    “好?！?/br>
    “我要吃你做的雪里紅?！?/br>
    “好。”

    “我要吃你做的云山罩?！?/br>
    “好?！?/br>
    “我要吃你做的佛跳墻?！?/br>
    “好?！?/br>
    “我要你娶我為妻?！?/br>
    “好?！?/br>
    連續(xù)九個要求，都是于他而言，毫無難度的食物，饕餮習(xí)慣性的，用一個“好”字，回答了晴嵐的第十個要求。

    待最后一個“好”字出口，饕餮的身體，微微的僵了一下，險些因坐不穩(wěn)，摔下窗臺。

    本能抱緊晴嵐，以防她墜地受傷。

    待勉力維持好了身體平穩(wěn)，他才擰了擰眉，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他，剛才是不是聽錯了什么？

    為何，那怎么聽來，都像是他聽錯了的言辭，竟讓他，竟讓他如此心生喜悅？

    低頭，看向貓在自己懷里，一臉壞笑的晴嵐，饕餮咽了口唾沫，然后，輕輕的，舔了下唇瓣。

    “第十個要求，你，再說一遍？”

    把晴嵐放回地面，饕餮半蹲下身子，與她四目相對。

    “我說，要你娶我為妻，你說，好。”

    “你該不會，是想始亂終棄，才這么會兒，就打算反悔罷？”

    晴嵐才不會給饕餮機會，讓他從自己步步為營，才勉力設(shè)計出的陷阱里逃出。

    她得意的笑著，大有一副，你若反悔，我就找人給我主持“公道”的意思。

    “你才七歲?！?/br>
    “婚配一事，未免……”

    饕餮只覺得，自己的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異物，話到嘴邊，卻怎么都無法，把剩下的話，再繼續(xù)說下去。

    “瞎說！”

    “我哪里有七歲??！”

    “年節(jié)已經(jīng)過完了，我已經(jīng)八歲了，八歲了好不好！”

    晴嵐那宛若星子般明亮的小眼珠，滴溜溜的轉(zhuǎn)著，像是對饕餮的反應(yīng)，滿意異常。

    他沒說不喜歡她。

    很好。

    只要，他不是用，不喜歡這個理由，來拒絕她，她便注定，占了這事兒的先機！

    “再說，三爺不是才九歲么？”

    “還不是一樣娶妻嘛！”

    為掩蓋翎鈞被送往西北軍撫養(yǎng)的難看“舊事”，隆慶將他在玉碟上的年紀(jì)，改成了自他回到裕王府的那日起算。

    所以，明明已經(jīng)十六的翎鈞，此時，在玉碟上，或者說，在大多數(shù)人的概念里，還只是個，剛滿九歲，不過是長得有些“著急”的孩子。

    當(dāng)然，這個大多數(shù)，并不包括燕京的名門望族，也不包括，他生活過的西北大營。

    沒有人，敢死咬翎鈞的年紀(jì)，不給隆慶皇帝面子。

    名門望族不敢。

    西北大營的兵將們不屑。

    即便，是最最古板的諫臣們，也毫不猶豫的，在這件事上，保持了沉默。

    之前，鮮少有名門望族，使媒婆往三皇子府走動，也不乏其觀望態(tài)度所致，畢竟，給一個八九歲的皇子說媒，終究，有些不那么好看，亦，不合規(guī)矩。

    即便他的實際年齡，早已到了，該擇娶正妃時候。

    “你，你這是胡攪蠻纏！”

    有些事兒，即便知道，也斷不能說出來。

    翎鈞的年紀(jì)，即是如此。

    八年前，他被翎鈞從人市帶回德水軒，任主廚的時候，翎鈞就已經(jīng)是個八歲的孩子了，如今，又八年過去，他怎可能，才九歲？

    他只是眸色淺，像個瞎子，并不真是個瞎子，怎可能分不清，一歲孩子和八歲孩子的差別？

    晴嵐這丫頭。

    簡直就狡猾的，像只長了九條尾巴的狐貍崽子。

    他，他明知她說這話，是誆人用的，卻，卻毫無辦法！

    “沒錯兒！”

    “我就是胡攪蠻纏！”

    “然而，你卻毫無辦法！”

    晴嵐壞笑著，朝饕餮吐了吐舌頭，大有一副，“有本事你打我啊”的死豬不怕開水燙意思，“三爺說了，是男人，就該一言九鼎，你好歹是個男人罷？應(yīng)承了的事兒，還沒隔夜呢，就打算反悔，還要臉不了？”

    “我不是想反悔?！?/br>
    “我是覺得，你還小，有些，有些事兒，你……并不知曉……”

    “若待將來，你，你……”

    面對晴嵐的指責(zé)，饕餮那比尋常人略顯白皙的臉上，漸漸的，襯出了桃色。

    他已經(jīng)三十了。

    而晴嵐，才八歲。

    以前，他總盼著，能快些到，那位道長所說的，逢遇“大機緣”的年紀(jì)，距離自己期盼，廚藝巔峰更近一步。

    而今日，面對小了他二十二歲的晴嵐，他卻是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年齡，竟這般，這般猙獰可憎！

    若他仍是少年。

    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