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箱臉一紅，低首輕聲問：伯伯，我爹呢？

    趙佶舉目望向前方：他乘馬走在前面。

    玉箱順?biāo)凵窨催^去，果見她父親晉康郡王趙孝騫乘馬立在兩三丈外。他穿的仍是一身宋人青袍，已洗得褪色，卻無比gān凈，衣料單薄，后裾獵獵地展于風(fēng)中。他正默然凝視著玉箱，神色沉靜，目光清和。

    玉箱立即快步過去，揚首微笑喚道：爹！

    孝騫不應(yīng)，只徐徐打量她。玉箱今日特意選穿了一身寬大的素色衣裙，但有九月身孕的身形終究無法掩蓋，她頓時羞愧難言，雙手惶惶然覆上高隆的腹部，含淚低首，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良久，見孝騫始終不發(fā)一言，又勉qiáng抬頭，努力笑著說：爹，我向郎主請求過，他答應(yīng)讓你留在京中，并要賜你一處府邸，封你做官，不必去韓州種地了。爹跟我回去罷。

    聽了此言，孝騫下馬，向玉箱一揖，道：多謝娘娘美意。孝騫身為宋俘，無才無能，豈敢留于京中做大金國的官。孝騫深受大宋皇恩，雖國破家亡，亦不能有負(fù)于道君皇帝，此后必誓死相隨。昔日既能與他錦衣玉食同享富貴，今日當(dāng)然也應(yīng)與他鋤禾伐薪患難與共。娘娘請回，勿與我等宋俘多言，以免令郎主不喜。娘娘尊榮來之不易，自當(dāng)珍惜才是。

    孝騫是神宗皇帝趙頊二弟吳榮王顥的長子，與趙佶是堂兄弟，自幼與趙佶關(guān)系甚好，且為人一向正直忠義，在宋宗室中頗受人尊重，有較高的地位。

    玉箱見他不答應(yīng)，本想再勸，但一觸到他不怒自威的目光便又將話縮回，知道再說也無用，明白他是對自己在郎主面前曲意承歡十分不滿，遂凄楚一笑，看看他單薄的衣服目中當(dāng)即又漾出點點淚光，轉(zhuǎn)言道：爹，今日風(fēng)大，怎么穿這么單??？然后命侍女取出備好的一襲鑲有貂裘的披風(fēng)，自己親自接過雙手奉上：爹

    孝騫不待她說完便揮手推開，說了聲娘娘請回便又揚身上馬，準(zhǔn)備啟程。玉箱大驚，拋開披風(fēng)急忙拉住他馬上韁繩，含淚道：爹，你真的不原諒女兒么？

    馬上的孝騫垂目靜靜俯視她，終于又開口：娘娘，你若想在宮里獲得更高的地位，有我這樣的父親無疑是最大障礙。我不敢再拖累娘娘。今日就在此地與娘娘斷了這父女之qíng，從此后各不相gān，娘娘不妨另尋金國貴人為父，我一介糙民前往韓州種地，各得其所，皆大歡喜。

    言罷拉開她手，輕踢馬腹，馬便啟步前行。玉箱流著淚拉住他衣袍后裾，隨馬疾行，仍不肯放他走，凝咽著說：爹，你聽我說

    孝騫停下，望著天際煙塵輕嘆一聲，道：玉箱，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恥rǔ。隨即低手自靴中拔出一柄利刃，朝后一劃，后裾便生生裂開，玉箱握著那半截后裾跌倒在地，而孝騫也沒再看她，揚鞭揮下，先自策馬向前奔去。

    玉箱撲倒膝行數(shù)步，望著父親遠去的身影失聲痛哭。趙佶見狀匆匆趕來，伸手yù扶卻又躊躇，轉(zhuǎn)首示意玉箱的侍女內(nèi)侍將她扶起。

    玉箱卻忽地把來扶她的人推開，自己緩緩站了起來，一手抵著后腰，一手撫著腹部，勉力站穩(wěn)，再引袖把臉上淚痕擦凈，淡漠地轉(zhuǎn)身上車。剛才的哀戚之色瞬間dàng然無存，若非雙目血色未褪，幾乎看不出她曾如此動容地哭過。

    她的鳳輦掉頭駛回城內(nèi)，趙佶等人也繼續(xù)前行。柔福一直立于樹叢后怔怔地看著，此時才回神抬頭，見身邊的宗雋也在目送玉箱的車輦，凝眸間有沉吟的意味。

    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七節(jié) 皇子

    玉箱此行動了胎氣，回宮當(dāng)晚便生下一子，早產(chǎn)了半月，那孩子看起來相當(dāng)瘦弱，好在有驚無險，母子平安。而完顏晟時年五十四，此前一連數(shù)年宮中妃嬪無一人產(chǎn)子，故倍感欣喜，給新生子賜名為宗殊，厚賞玉箱綾羅珠寶并增派奴婢供其役使，此外宮內(nèi)外慶儀一律依制而行，一切用度排場未因玉箱的宋人身份有所削減。

    柔福次日聞訊后立即入宮取看玉箱母子，回來時神色甚喜悅，不待宗雋詢問自己便先說：那孩子真小啊，才這么一點點大兩手一分，比了個不足一尺的長度：滿面通紅，小臉皺皺的，像只小猴子。嘴閉著時小得像顆沒長大的櫻桃，喂他喝水都是極困難的，要把水一滴滴地點在他唇上，然后讓他自己慢慢抿進去?？墒侨绻弁鄣乜奁饋恚パ?，眼睛鼻子全縮得看不見了，整個小頭上只見一張翕張著的嘴

    很少見她如此神采飛揚地談什么事。雙眸晶亮，跳躍地拂視眼前人，仿佛看見了她描述的嬰兒，明快的笑意使她的面容有了曉陽下初夏芙蓉的光暈，毫無yīn霾地純凈。

    剛生的小孩都是這樣的。宗雋說，隨手輕輕觸了觸她粉色的頰。

    她正說得興起，也沒注意宗雋的動作，不似平日那般躲避，聽了他的話點了點頭，說：玉箱也這么說以前聽我rǔ娘說過，剛生的孩子越丑越好，長大了就會很漂亮，我想殊兒以后一定會很漂亮，就像玉箱一樣

    宗雋便笑她：別人家的孩子，你何必這么關(guān)心。你既如此喜歡小孩，我們不妨自己生一個。

    這話令她頃刻變了色。不！她臉一沉，堅決地說：我不會為你生孩子。

    這亦不是你能決定的。宗雋心想，卻未說出，漠視她漸升的怒氣，但笑不語。然目光掃過她平坦的小腹時，倒也微微有些詫異，他們已相處一年多，她卻一直未有身孕，他不認(rèn)為她會有辦法避免此事發(fā)生，難道這小女子僅憑意志便可影響天意？

    自此后柔福頻頻入宮去看望玉箱和被眾人喚作殊兒的宗殊，也常忍不住把關(guān)于殊兒的大事小事在宗雋面前反復(fù)地說：殊兒胃口很好，現(xiàn)在長得白白胖胖的，一點也不像瘦猴兒了；殊兒的眼睛很大，可不跟一般小孩一樣愛亂轉(zhuǎn)，看什么東西常盯著一看就是大半天；殊兒真勇敢，今天rǔ娘抱他時手一滑，他就摔在了g上，大家都嚇壞了，可他一點也沒哭；他還不會笑，據(jù)說郎主說了，誰能先逗他笑就賞銀百兩，可無論人怎么逗他都不笑

    這些事她起初是當(dāng)作趣事樂事來說的，但一月月過去，當(dāng)她漸漸意識到殊兒異于普通孩子之處越來越多時，她的語氣便不再這般輕松愉快，開始變得憂慮起來：殊兒怎么還不會笑呢？他已經(jīng)快滿一歲了，別的孩子這么大時應(yīng)該都會喚爹娘了呀，可他不但不會喚，連笑都不笑，也不?？蓿洗蝦ǔ娘喂他的粥有點燙，但他也一口口吞下去，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嘴都被燙壞了，他居然也沒哭

    這孩子的頭腦似乎有點問題。聽她這么說，宗雋便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而這事也成了妃嬪宗室大臣有興趣議論的話題，玉箱懷孕初期的那次藥物變故和后來的早產(chǎn)都足以影響殊兒的智力，宮內(nèi)宮外的人都興致勃勃地竊竊私語著，言笑間掩飾不住幸災(zāi)樂禍的神qíng。

    玉箱自然也看出了自己兒子的異常。這孩子像是有點傻。某日她躺在宮室外的軟榻上，看著在rǔ娘懷中呆呆地凝視庭院內(nèi)落花的殊兒，不無倦怠地說。

    不會的！一旁的柔福激烈地否認(rèn)，似是自己的孩子遭到了無端的污蔑：有些孩子學(xué)說話走路都會晚一些，再大一點自然就好了。

    玉箱只一笑：傻不傻，又有什么關(guān)系？然后一手?jǐn)R在腹部，慵然閉上了雙目。

    彼時的她已再度懷孕，可見圣眷之隆。殊兒的頭腦使擔(dān)心此子影響自己利益的人小松了一口氣，卻不想她這么快又將臨產(chǎn)，那些若隱若現(xiàn)滿含敵意的目光遂又落在了玉箱及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天會七年歲末，玉箱又產(chǎn)下一子，眉目清秀模樣可愛更勝殊兒，被賜名為宗青，小名喚作青兒。

    青兒兩三月大時身染風(fēng)寒，過了好些天都不見好。唐括皇后聞?wù)f后便命人送來一碗煎好的藥，說：這藥治小兒風(fēng)寒頗有奇效。玉箱謝過，讓青兒服下這碗藥，但此后不到一個時辰，青兒即七竅流血而亡。

    青兒死后，玉箱一直緊緊摟著他，將臉貼在他的小臉上，直到感受不到一點溫度，才猛然抬頭，發(fā)出一聲凄惻悲涼的哀呼，響徹宮闕九霄，其聲久久不散。

    完顏晟聞訊趕來，一聽太醫(yī)說青兒所服的藥含有劇毒，當(dāng)即怒不可遏地命人將皇后傳來，質(zhì)問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唐括皇后驚道：臣妾賜藥給青兒完全是出于一番好意，想治好他的病，豈會下毒加害？

    完顏晟道：太醫(yī)自藥碗余液中驗出劇毒，難道會冤枉了你不成？

    唐括皇后急忙跪下辯道：我若當(dāng)真想加害青兒，也應(yīng)找個萬全之策吧？豈有明目張膽地賜毒藥之理？

    完顏晟聽她這一說，一時語塞，也開始低頭思索。此時哭得如帶雨梨花的玉箱拭凈淚痕，幽幽開口：皇后是六宮之首，本就可決定三千宮人生死禍福，即便公然賜死一兩個妃嬪和她們的孩子，也算不得什么，何況玉箱身為宋俘虜之女，命如糙芥只是玉箱自覺入宮以來一直謹(jǐn)言慎行，侍奉皇后向來很盡心，未曾有半點失禮犯上之處。若是我犯錯而不自知，皇后盡管處治我一人便是，何苦拿我的孩兒出氣

    說到這里又以袖掩面，泣不成聲。完顏晟忙摟著她肩，掠著她散落兩鬢的發(fā)絲連聲勸慰?？吹锰评ɑ屎髿獠淮蛞惶巵?，索xing站起沖過去劈頭扇了玉箱一耳光，怒道：賤人，休在此煽風(fēng)點火挑撥離間！我與郎主說話，哪有你cha嘴的份兒！

    完顏晟怒極，揚腿一腳把皇后踹倒在地：在朕面前都如此猖狂，可見平日一定囂張慣了，公然下毒加害朕的皇子也不足為奇。

    皇后搖頭含淚說：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真被這狐貍jīng迷住了心智，看不出她想陷害我？

    唉玉箱忽地長嘆一聲，緩步走到皇后面前，垂目盯著她，道：皇后，你敢發(fā)誓么？在郎主面前，指著你自己兒子的xing命、你與郎主多年的夫妻qíng義，和你唐括氏的世代尊榮發(fā)誓，說你從未起過害我孩兒之心，不曾讓人在碗中下藥？

    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八節(jié) 寒

    唐括皇后一聽即怔住了。玉箱要她指著發(fā)誓的，均是她珍視逾生命的東西。兒子的xing命，與郎主多年的夫妻qíng義自不消說，而作為嫁入皇室的唐括氏女子，維持延續(xù)本族的世代尊榮是她一生最重要的職責(z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