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陳靖道，“何事前來稟告？”

    鴻野揉搓指頭，咬牙進帳跪呈急報：“回將軍的話，赫先生那的私塾和藥鋪都未開張，只在門前貼了告示，告示都在這里。”

    陳靖接過宣紙，略微翻動幾下，兩份告示主旨相似，只說遠方親戚有要事相托，他們要去尋親訪友，歸期未定讓眾人不要等待。

    “去找，”陳靖道，“生死不論，掘地三尺也得給我都找出來。”

    “是，屬下遵命，此處還有從寧王府傳來的急報，”鴻野道，“急報上說朝中有飛奴傳信過來，信卷夾在急報中了。”

    陳靖豁然起身：“拿來！”

    鴻野忙呈上急報，陳靖取出細卷，用墨汁洇出字來，里面只有寥寥幾字，寫得橫七豎八，似乎執(zhí)筆之人氣力耗盡，再多的也寫不出了。

    神官在信卷中說自己大限將至?xí)r日無多，想見陳小將軍最后一面。

    “備馬，”陳靖道，“我要快馬加鞭趕去朝中，余下諸事由副將抉擇?！?/br>
    第80章

    寒風(fēng)蕭瑟，赫鐘隱在院中站立良久，反身走回臥房。

    藥壺咕嚕嚕向外冒泡，濃烈藥香飄來，在鼻間盤旋打轉(zhuǎn)，赫鐘隱嘗過藥溫，端過一碗藥來，遞到赫修竹手上。

    “爹，他喝不進去，”赫修竹接過藥碗，憂心忡忡看人，“整日不沾水米，常人都撐不下來，何況他這樣的身體?！?/br>
    赫鐘隱盯著榻上人的面容：“你身上有沒有糖？”

    “糖？”赫修竹丈二摸不著頭腦，但還是站起身來，聽話在身上摸索，“之前我說大寶吃糖壞牙，從他那收走幾顆，能找到的都在這了。”

    赫修竹找出幾枚糖塊，剝開外皮溢出香味，赫鐘隱倒上一碗白水，將糖塊在里面化開，拿小勺盛出一點，撬開蘭景明牙關(guān)，給人喂了進去。

    蘭景明嘴唇干裂，唇皮溢出血絲，被糖水泡開一些，比之前松軟幾分，他昏睡之中不知吞咽，赫修竹幫他按揉咽喉，哄小孩似的哄他張嘴，不知是不是赫修竹平日里哄孩子經(jīng)驗豐富，蘭景明在他喋喋不休的絮叨之中，喉結(jié)輕滾一下，咽下半勺糖水。

    赫修竹欣喜若狂，連哄帶騙勸人張口，還唱了首城里流行的童謠，這曲調(diào)悠遠綿長，如游人思念故鄉(xiāng)，蘭景明似乎聽進去了，接連咽下幾口糖水，總算令兩人松了口氣。

    “我留在這里，你先去洗一洗罷，”赫鐘隱道，“頭上臉上全是黑的，擦過去滿手都是浮灰。”

    “洗不洗都這么黑，怎么養(yǎng)都白不了了，”赫修竹道，“爹，我留在這里，您先去洗一洗罷，眼下我們到了山里，不必與外人見面，您不能總是這般模樣?！?/br>
    赫鐘隱聞言揉揉眉心，去灶房燒了一桶熱水，泡了藥粉進去，除掉外衫泡進水中。

    他仰靠在木桶邊緣，熱水蒸騰起來，在眼前暈開白霧，他憶起那雙灼灼發(fā)亮的眼睛，在燭火映照下如同鬼魅，透出孤注一擲的決然。

    他······見過這樣的眼睛。

    赫鐘隱以手扶額，眼睫被水珠黏住，硬生生蜇痛眼角。

    指間還有拉弓勒出的疼痛，指腹上纏滿薄繭，他摩挲幾下手指，弓尾如被緊緊崩起的琴弦，將指頭分割成塊。

    長箭斬開疾風(fēng)，挾裹流云飛馳而行，直奔黑衣人后心而去。

    黑衣人翻滾在地，手中卷軸咕嚕嚕轉(zhuǎn)動，在雪中散落開來。

    山河混元圖······

    第81章

    赫鐘隱猛然起身，掌心壓進盆沿，脊背彎曲成弓。

    水流如雨滾落而下，迷霧般遮住雙眼，絲縷黏住發(fā)尾，淅淅瀝瀝落下，在地上砸出淺坑。

    他憶起那如同驚弓之鳥的身形，在林間雪地穿梭，如同飛翔的雀鳥，倏忽飄向遠方。

    巫醫(yī)族、將軍府、黑衣人、北夷、阿靖、山河混元圖······

    赫鐘隱捏緊指頭，木桶尖刺扎進rou里，他立在水中，眼珠被血絲覆滿，磅礴回憶如奔涌浪濤，瘋狂向他涌來，他捂住額頭，脊背愈彎愈深，眉眼耳朵埋進水中，被水流盡數(shù)堵住，撐得他頭腦腫脹，幾欲爆裂開來。

    破碎斷線胡亂纏在一起，諸多碎裂畫面拼湊而來，囫圇卷進腹中，赫鐘隱不愿想到過去，竭力忘卻丟失的孩兒，妄圖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可若那孩兒真的活著，真的找到自己，真的努力撐到現(xiàn)在······那孩兒從前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

    能否吃飽穿暖，能否得到關(guān)愛，能否不受欺辱？

    身上那些層層疊疊深可見骨的傷······都是怎么來的？

    他們巫醫(yī)族生來不懼傷病，小傷不會留疤，大傷也比常人更快復(fù)原，即便不慎傷到筋骨，不過幾日也就長回去了。

    為何······會留下這些疤痕？

    “??！”

    赫修竹驚呼出聲，瓷碗砸落在地，發(fā)出噼啪碎響。

    赫鐘隱披上外衫，三步并兩步跑進臥房，赤腳在地上踩出水印，腳底砂礫在地上散開，自桶側(cè)滾到塌邊，撞出簌簌鳴音。

    榻上被褥卷起，幾根細瘦蒼白的指頭攥緊被角，失血指蓋白到透明，兩枚斷裂甲蓋墜在旁邊，血rou磋磨被褥，腥氣溢散出來。

    藏在被褥底下的人像是覺不出疼，察覺有人靠近，隆起的一團向塌內(nèi)縮去，像只被拔光爪牙的小獸，盡力蜷縮成球，護住最脆弱的臟腑。

    藥湯在地上暈開，濃烈苦味溢出，在房內(nèi)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