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又一次關(guān)于過去的夢
李萼離開后不久,這條清靜的巷道里開始有了人聲。 外出為生計奔忙一日的人們回到了家中,女主人也開始為家人準(zhǔn)備飯食。 柴火煙氣的味道和食物的清香在巷子里輕柔地鋪展開。 漸聞人聲后,沈聰和李蕊就停止了那些容易暴露她天人身份的對話。 兩個人分食著方府的點心。 他們當(dāng)然跟沈聰見識過的那些精致的現(xiàn)代食品無法相比,最多只算得上別有意趣罷了。但這些點心對于李蕊來說已經(jīng)足夠美味。因此她不肯多吃,只是嘗了嘗味道就準(zhǔn)備留下來給哥哥和沈聰。 “會放壞的?!?/br> “那長歌你多吃點嘛,還有這么多。太甜了,我不喜歡吃呢。” 說謊。 沈聰將李蕊遞來的淡黃色糕點掰成兩半:“那就一人一半吧?!?/br> 她記得母親說過,分食是個友好的信號,這種分享令彼此快樂。 也算習(xí)慣了天人性格的李蕊把糕點接了過來。 沒過多久,他們身后這所房子的女主人也回來了。 這個婦人推開通往巷子的后門,原本是想去鄰居家借一個雞蛋晚上用的,結(jié)果一開門就看見自家后門堂上坐了兩個小孩子。她停下來用口音有點濃重的當(dāng)?shù)卦拞柮靼變扇瞬皇敲月?,只是在等帶她們進城來的兄長,之后,這位淳樸的婦人非常友善地邀請她們進家里去坐坐。 李蕊拒絕以后,她又端出兩碗水來。 “灶上新燒的,加了一點家里曬的紅糖,你們嘗嘗看?!?/br> 兩人沒有推辭,接過來喝下了。 一個人去辦事的李萼很快就回來了,手上還提著一大包東西,其中也有沈聰托他代換的一大串銅錢。 “沉得很,你也沒處放,我先給你收著?!?/br> 沈聰順勢把之前的大銀塊也遞了過去:“還有這個?!?/br> 李萼還帶回來一小碗墨綠色方形膠凍形態(tài)的食物,上面撒著些白糖和桂花。 李蕊湊過來:“哎呀,是老鴉豆腐呀!” 據(jù)說是一種用樹葉做成的“豆腐”。這種豆腐本身還有個非常有趣的傳說。有個人救了一只烏鴉,這只烏鴉知恩圖報,在荒年這個善心人快要餓死的時候千里迢迢銜了一種能夠吃的樹葉來嚼碎了喂他。善心人靠烏鴉活下來后,又用這種樹葉做成豆腐救下了自己一村的人。 這是種好吃又有好寓意的食物。 李萼把碗遞到天人手里:“你沒有見過,嘗嘗看。” 然后一大一小就用十分期待的眼神盯著她。 “你們……” “我們不喜歡吃?!崩钶嘣谡f這種話時就要比meimei李蕊理直氣壯多了。 說謊? 但最后不管怎么推拒,這份新奇的食物還是全部進了她的肚子。咬起來口感就像是咀嚼肺片一樣,本身帶著植物的清苦,混合了白糖之后變成一種十分清爽的甜味。 “很好吃?!?/br> 兄妹兩人聽見評價后滿足得眉開眼笑。 李萼去還碗,李蕊則趁身后這戶的女主人沒有回來,翻出兩塊自己舍不得吃的糕點偷偷放在了這戶的灶臺上。 先前李蕊問沈聰進入“凡間”到底是為了什么? 其實她跟那些玩家也沒有什么不同,一樣是為了體驗。 不過是體驗的東西有些差別罷了。 那些玩家們大多是為了新鮮刺激或者成就感。 而對于沈聰來說,她自己覺得這種平凡樸素又友善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給她帶來了很大的滿足。 在好心情的影響下,漫長的回程之路也變得十分愉快了。不過走到一半的時候游戲特意施加在沈聰身上的孩童特性還是讓她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 她又是被李萼背回家的。 她隱約記得到家后李蕊可能給她喂了些粥還是什么的,還幫她擦臉擦手順便洗了洗腳。 洗腳的時候她好歹掙扎著擺脫了那種困倦自己動了幾下,再接下來就無能為力了。 好像還聽見“長歌,別動,來把小腳擦擦干”之類讓她覺得有點羞恥的話。 如今母親都不會對她這樣說話了。 她把頭埋到了被子里。 李蕊過來安撫地拍她的背:“長歌睡吧,沒事的,到家了?!?/br> 再之后的事她就沒有記憶了。 她陷入了黑沉睡眠。 跟那種游戲幫忙偽裝的身體進入睡眠意識卻十分清醒的睡眠不一樣。 這一次,她又做了夢。 在夢里,她的自我認(rèn)知非常模糊。 她覺得自己是只貓。 她在她的那個玻璃牢籠里。 父親也在。 父親抱著她。 “你為什么跟她爭吵?” “她問我要不要。我要。已經(jīng)是我的了。我的東西,所以我拿過來。是她搶我的東西?!?/br> “不是這樣的寶寶,那是分享。她不是要全部給你,是要跟你分享。” “她問我要不要,我要,她給了我?!?/br> “你不能只從問題理解涵義。” “她問我要不要。我要。所以就是我的了,為什么不對。” “因為……” 父親溫和的聲音出現(xiàn)了略帶困擾的停頓,隨后耳中傳來了一陣笑聲。 那笑聲親切而爽朗。 是母親的聲音。 視野中也出現(xiàn)了一只白皙柔美的手,這只手捏著她的面頰輕輕掐了一下。 她自己抬起頭,看見母親調(diào)皮的笑臉。 父親不贊同地說道:“睿,小孩子的臉不能捏。會捏壞唾液腺,一直流口水。” “我注意力道了。”母親把她從父親懷里接過來:“mama的小怪物,牙還沒有長齊就跟別的小朋友搶東西吃?” 她只好再解釋一遍:“她問我要不要。我要,所以……” 母親又在玩她的臉了。她沒能把后面的話說出來,只發(fā)出了嚕嚕的聲音。 “睿?!备赣H再次不贊同地阻止愛妻。 “好啦。”母親做了鬼臉,“注意哦,爸爸和mama要分桔子吃了?!?/br> 母親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一個桔子,朝父親問:“吃不吃?” “吃……”父親把她遞給母親,然后接過桔子。他先是剝開,再撕下一瓣,仔細(xì)地除去上面的白絡(luò)后塞進母親張開的嘴巴里。下一瓣他才給了自己。 “所以,”母親然后把她轉(zhuǎn)過來,用自己的額頭頂著她的額頭:“問你吃不吃的時候不一定是真的問你要不要,是問你愿不愿意分享?!?/br>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啊,因為分享是個友好的信號,跟喜歡的人分享讓彼此都快樂?!?/br> “為什么?” “不懂為什么就先記住?!蹦赣H又一次地準(zhǔn)備襲擊她的臉,不過這一次給恰好遞了桔子過來的父親攔截住了。母親不肯認(rèn)輸,最終還是用牙在她臉上輕輕磨了一下:“小怪物,也不是什么都能馬上學(xué)會的嘛?!?/br> 父親把她從母親懷里抱了回來:“她才剛開始學(xué)習(xí)語——云云一一一uuuuu———— 嗡—— 父親的臉,母親的臉,桔子,手,明亮的光……她眼前的畫面突然扭曲了。像是像素被突然抽離一樣,她所見變成了紛雜拼貼的斑塊。 接著亂掉的畫面又被一點一點拼了回來。 光,手,母親的臉,父親。 還有聲音。 儀器故障一樣的嗡鳴消失。 父親的聲音先是有些尖銳。 [————uuuuuu————云云——女——兒……”然后恢復(fù)了正常,“你就是你媽那個婊|子帶回來的野種!你長大以后也好不了!什么人生出什么女兒來!你長大以后也就是爛貨!] 母親一直在哭泣。 她則隔著透明的玻璃籠子,用自己銳利的腳爪抓刨著地面。 她也不認(rèn)為自己是父親的孩子,因為在她看來父親只是只懦弱無能只會對家人逞威風(fēng)的貓,而她則是山林里的野獸。 她只要輕輕一勾,指甲就能破開牢籠;只要咆哮一聲,父親就會屁滾尿流地向她求饒。甚至她還能輕而易舉破開父親的肚腹、撕扯下父親不斷叫囂的舌頭。 可是她沒有那么做。 因為母親害怕得在哭泣。 因為母親在為她可能傷害父親的事實,害怕得哭泣。 我為什么要—— 沈聰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我為什么要—— 那些畫面的像素再次被抽離了。 比任何時候都快。 比任何時候留下的都少。 等她起身的時候,畫面已經(jīng)變成一蓬沙礫。 她只記得。 只在記憶的白幕上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 她好像又夢到了…… 夢到了過去。 外面的房間傳來悉悉索索的細(xì)碎聲音。 沈聰茫然地側(cè)耳傾聽。 “把長歌一個人留下好嗎?” “你想帶他去?” “我是怕他醒了不見人心里著急,要不然跟他說一聲我們有事要出去吧……” “他今日累得很了。如今已經(jīng)睡熟,就不要吵他起來。我們這次早些回來就是?!?/br> “但是她睡得早,可能也會醒得很早……” 門的開闔聲。 “那你想怎么跟長歌說?他知道以后會怎么做?” “他會……會一起來的……” “會惹上麻煩?!?/br> 安靜了一會兒。 門的開闔聲。 沈聰趴到窗口,只看見院子門被小心帶上。 她這才反應(yīng)過來——哦,這里是游戲。 這里是游戲,剛才是李萼和李蕊,他們在這個時間,要去一個麻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