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jié)
他溫熱的呼吸落在她頸側(cè),璀錯身子一僵,宋修的手順著她手臂往下,找到她手,十指交扣。除此外,再無別的動作。 璀錯默默等著他的呼吸平穩(wěn)下去,又刻意多等了一會兒,確認他睡熟了,這才輕輕將他手從自己身上拿下去。 她算得沒錯,宋修在她身邊本就容易入睡一些,睡得也沉一些,她又故意折騰了他兩宿,白日里他還得費心費力,自是熬不住的。 璀錯輕手輕腳從他身上跨過去,下榻去找他的外袍。 她翻了翻,果然翻出被卷起來的布防圖。她先做賊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宋修,見他還在睡著,才走遠了些,點了一支蠟燭,就著燭光展開仔細看了一遍。 她拿出一早準備好的紙筆,摹了一份一模一樣的,將原本這份放回宋修外袍里,收拾妥當,才回到榻上。 她這一躺,宋修動了一下,嚇得她立時止住動作,就連心跳也止住了一霎??伤涡拗皇潜灸芩频闹匕阉нM懷里,并未醒來。 璀錯有心事,這一夜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最離譜的是她夢見她在宋修寸寸碎裂的目光里自盡脫身后,剛剛回到上界自己的身體里,同司命話還沒說幾句,便見天邊火燒云翻涌,一時金光極盛。宋修步步踏云,天光勾勒出他的輪廓,他遠遠望著她,目光冷冽。 眾仙君紛紛向他行禮,唯獨她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扎眼得很。 她看見他勾了勾唇角,而后手一翻,自掌心凝出那把長弓來。弓弦一繃,她甚至沒看清箭是如何射出的,便被燃著業(yè)火的箭矢貫穿了心臟。 璀錯猛然驚醒,大口喘息著。 宋修輕輕拍著她的背,給她順氣,“做什么夢了?” 面前的人同夢里挽弓的人影重疊,璀錯想也未想,八爪魚似的纏上他,將他抱緊,仿佛靠他足夠近,他便沒有拉弓的空間一樣。 宋修被她這一抱,連語氣都軟了幾分,低聲哄著她。 他說了些什么璀錯無心去聽,她滿心想的是——自盡不行。那倘若凡間這一遭是他親手殺的她,日后找她算賬的時候,神君是不是底氣便不足了? 宋修如常去了宮里,他前腳剛走,后腳她便將自己鎖在書房里,順著密道一路出了去。 她徑直去了先前裴澤紹告訴她的那地方。裴澤紹落腳的地方是間瞧著已敗落了的小屋,但勝在隱蔽。她扣了扣門,卻沒人來應(yīng),又怕耽誤久了惹人注意,便使力推開門,走了進去。 她剛踏進去,門便在她身后“吱呀”一聲合上落鎖,緊接著一把匕首橫在她頸側(cè)。 璀錯不確定地喚了一聲“裴澤紹”,匕首才撤下去。 裴澤紹長長出了一口氣,退開兩步,“晏meimei?你怎么來了?” “給你送東西?!辫e將她謄的那份布防圖一亮,塞他手里。 裴澤紹低頭看了一眼,震驚道:“你這是?” 璀錯直截了當問道:“你們此番勝算能有幾成?” “只有四成。有了布防圖,也只有七成的勝算?!迸釢山B嘆息一聲,將布防圖放回她手里,“所以不必給我這個。你將布防圖給了我,無論我們事成與否,你都不好自處?!?/br> 璀錯默了默,又問道:“你真的想好了?若早知是條不歸途,為何不能順大勢而為,偏要逆流而上呢?” 裴澤紹朗聲而笑,同她道:“晏meimei,人這一生啊,總要堅持些自認為對的事兒,不計代價,不算后果。” 他雙眸盈滿亮光,慢慢道:“新帝不仁,朝堂上下早便怨聲載道,只是新帝以雷霆手腕壓著罷了。但是壓著,就當真能壓一世么。倘若必須有人來起這個頭,那便由我始罷?!?/br> “雖死不惜?” “九死不悔?!?/br> 璀錯聞言抬頭看他,少年意氣風發(fā),像風暴中飄搖卻始終不肯垮下腰的翠竹,即便是在這間簡陋破敗的小屋里,仍舊灼目得叫人挪不開眼。 “布防圖你拿著,至于我……我自有打算?!闭f完她便打開門栓,出門前聽到裴澤紹又喚了她一聲,她腳步一頓。 “晏meimei,從今往后,你多保重?!?/br> 三日后。 用過晚膳后,璀錯在書房自己同自己對弈,池夏急急從外面跑進來,開口便是“夫人,出事了!” 璀錯執(zhí)子的手未停,“說罷。” 池夏氣還沒喘勻,斷斷續(xù)續(xù)道:“從前在朝中供職的幾位大人,就是前段時日朝廷通緝的那些個,今日不知從何處集結(jié)了軍隊,直入皇宮,逼宮了!” 璀錯一子落定,其實聽她這般一說,心中便有數(shù)了,可還是繼續(xù)問道:“結(jié)果呢?” 池夏勻過氣來,頗有些奇怪道:“結(jié)果自然是沒成的。將軍率禁軍在宮中將他們悉數(shù)截了下來?!?/br> 璀錯將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領(lǐng)軍的人怎么樣了?” “該是都壓入大牢了,將軍說他要親審來著?!背叵膶に剂藢に?,品出不對勁來——對將軍的安危,夫人竟半個字都沒過問。她原本是想同夫人說將軍受傷了的,被夫人這么一打岔,諢忘了。 “替我準備套方便出門的衣裳罷?!?/br> 池夏警覺地看她,“將軍不是不許夫人出去的么?夫人又要去哪兒?” 璀錯笑了笑,“放心罷,他怕是正等著我。他給我布好的局,我怎么能不去赴呢。” 見池夏仍呆愣愣的,她指了指棋盤上縱橫的棋局,慢慢道:“你瞧,棋局中,有種局面稱為四劫連環(huán)。倘若互不相讓,終為和局。倘若一方妥協(xié),則將節(jié)節(jié)敗退。我的棋局該收了,便讓他贏罷。” 池夏咬了咬嘴唇,雖還是沒聽懂夫人這一席話,但沒再多問,只依著她的吩咐去了。 璀錯換上一身黑色勁裝,秉著燭臺,從密道走下去。 密道里雖黑暗,但好在她手里有光,一路照著走過去,沒多久便到了盡頭。 她將蠟燭放下,從底下掀開石板,翻身爬上去,走進無邊夜色里。 不過剛站定,便聽見有落葉被踩碎的窸窣聲響,自她身后傳來。 璀錯回過身去。 宋修提了一盞燈,踏著落葉,一步步朝她走近,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停下。 許是因著燈下黑的緣故,璀錯瞧不清他的面色。 兩人這般僵持了許久,無人出聲,唯有天上一輪明月,月輝涼涼灑在秋意漸濃的林子里,偶有鳥雀振翅而起,帶動樹葉嘩嘩作響。 璀錯嘆了一聲,先開口:“這不是與你所料想的,一模一樣么?將假的布防圖給我,引出裴澤紹一行人來,再一網(wǎng)打盡。禁軍統(tǒng)領(lǐng)打得好算盤?!?/br> 宋修沉沉開口:“那布防圖,本不是給你設(shè)的局。你該知道的,換崗布防一類,我只會記在心里,不會隨身帶著的?!?/br> 璀錯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不可能”。 他自嘲似的笑笑,“你總說我疑心重,可除了最初,我再不曾防范過你?!?/br> “你可知道,倘若今日牢里的不是他,就該是我?!?/br> “你趕出來,是為了去牢里見他?”他一步步朝她逼近,璀錯瞧清了他握著燈的手,青筋根根分明,不知使了多大的勁。 可他聲音里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近乎虛弱地問她,“如果牢里的是我,你還會費這番心力,來見我嗎?” 第18章 若對他毫不在意,又為何…… 璀錯沒接他的話,只是抬頭瞧了瞧月亮。今夜月色極佳,月輝透過云層,形成一圈銀白的月暈。 少年人緊緊盯著她,明月倒映進他眼底,如鏡中花般不堪一折。他在等一個解釋——哪怕是騙他的也好,哪怕是騙他,也好過一腔雙手奉上的誠摯愛意被她親手碾滅。 可她偏偏一言不發(fā)。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似的沖他淺淺笑了一下,“成王敗寇的道理,我懂。至于我的選擇……你不是看見了么?” 月光明明照在他身上,他眼底的月光卻悉數(shù)破碎。 “統(tǒng)領(lǐng)大人打算怎么處置我?是押入牢中候?qū)?,還是大人親自清理門戶?” 她這話一落,宋修便抬起手來,她本能地往后微微瑟縮了一下。宋修卻只是按在她肩膀上,語氣平淡地一字一頓道:“隨我回去。” 璀錯掙了一下,卻被他牢牢抓住手臂,半拉半拽著走回密道里。留在密道盡頭的蠟燭被他一腳踢翻了,他原本手里那盞燈也不知扔在了何處,密道漆黑一片。 璀錯身子的視覺本就下降得厲害,如此一來更是什么都看不清。她只能在一片望不見光的虛空里,亦步亦趨地跟著前面忍著怒氣硬扯著她的人,踉蹌著往前走。 原本并不長的甬道,卻在她心里被無限拉長,好像走不到頭似的。直到她被猛地往前一摜,書房通明的燈火灼痛了她雙眼。 璀錯被他往前一拉,順著力道撞上書案,書案上未盡的棋局被碰倒,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她轉(zhuǎn)過身去,背靠著書案,雙手分開按在書案上,閉了閉眼慢慢適應(yīng)室內(nèi)的燈光。 池夏幾乎是聽到動靜的那一霎便沖了進來,只是望見屋里對峙的兩人,腳步一頓。 宋修只死死望著璀錯,沉聲道:“出去。” 他眼底猩紅,池夏一眼便知將軍這回是動了真怒。 可夫人上回風寒后,郎中前兩日來時說夫人的身子底不知怎的竟像是已掏空了,受不了太大刺激。她本想稟給將軍的,但夫人攔著不許,一時也便沒來得及說。 池夏一咬牙,就地跪下來,“將軍!夫人她……” 她話還未說完,就被璀錯呵斥了一聲。 池夏一猶豫,抬頭看見璀錯冰冷的目光,終還是慢慢退了出去。 書房里便只剩他們兩個。 宋修逼近她,捏住她的下頜,強迫她直視著自己。 “你還有什么想說的?今日一并說了罷?!?/br> 璀錯按著書案的手不自覺蜷縮了一下,反問道:“你還想聽什么?” 他閉了閉眼,喉結(jié)滾動,最后卻只問出一句輕飄飄的“為什么”。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事要瞞著他,為什么從不肯對他說,為什么不愿信他,不愿再等上一等? 若對他毫不在意,又為何要予他蜜糖,讓他食髓知味? 璀錯半坐在書案上,垂著視線,看著滾落到遠處的一枚棋子,“因為我后悔了。” 她還是微微笑著,慢慢同他道:“最初我就不該嫁給你。” 她將這些日子來怨氣纏著她,日日夜夜傾吐在她腦海里的話說了出來,“如果沒嫁給你,或是再早些,沒遇上你,這一切便不會發(fā)生了??晌夷菚r候沒得選?!?/br> 扣著她下頜的手一緊,他啞著嗓子開口:“夠了!” 璀錯充耳不聞,繼續(xù)道:“我……” 未盡的話語被溫熱的雙唇堵住。他近乎撕咬地親吻她,沒多久璀錯便嘗到了血腥味。 璀錯一掙想推開他,卻被他反剪雙手別在身后。他一手制住她,另一手扣在她后頸,而她已靠坐在書案上,退無可退。 唇齒輾轉(zhuǎn)廝磨,猶如攻城略地般,一個步步緊逼,一個便節(jié)節(jié)敗退。 直到他在她唇角嘗到咸澀的淚水,微微一怔,下意識地將手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