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掌天下事，醉臥美人膝。東方望著醉倚居大門上的那副對聯(lián)，暗嘆，真是好大的口氣。他邁步進去，便有個眉目清秀的少年迎上來，不咸不淡地問：客官幾個人？東方道：我找蕭墨蕭公子。那少年便引了他上樓。

    東方一路看來，這醉倚居里裝飾艷而不俗，環(huán)境幽靜，竟然像是大家的花園，卻不是jì館。有一縷簫聲低低地鳴響，如泣如訴，漸漸高昂，像引著東方前行。東方一瞬間有些不知身在何處。

    轉(zhuǎn)過曲欄，那少年緩緩拉開一道畫著大朵牡丹的滑門。一團淡紫色的水袖甩到東方眼前，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拋上天空。蕭墨正坐在對面，提著筆作畫。一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鬟替她研墨洗筆。他畫得十分專注，抬頭看了眼東方，只略略點了一下頭。

    東方也點頭示意了一下，便進去側(cè)面坐了。那少年悄無聲息地拉上門。屋角跪坐著一個huáng衫少女，正chuī奏一支紫竹dòng簫。那dòng簫之聲兀地一沉，跳舞的紫衣女子便腰肢一折，頭仰至地，柔若無骨。她舞得十分投入，仿佛沒有見到東方進來。

    蕭墨那副畫便是畫的這跳舞的女子，帶著三分寫意，衣袂翩躚，飄逸若飛，畫得十分傳神。以東方的眼光看去，柔而無力是舞不出這般水平的，她舞得剛?cè)岵?，卻又含而不露，其神形皆可算得上乘的武功了。

    那dòng簫若有若無，游絲一般隱去，紫衣女子一膝跪地，一手沿著小腿緩緩挨至腳踝。簫聲停住，蕭墨朝外一勾，畫完了最后一筆。他往后退了一點，看著那畫，擱下筆，擊掌道：結(jié)香，今天多虧了你，才把這《凌波圖》畫滿意了。

    紫衣女子緩緩起身，嫣然一笑道：那也不白白辛苦了我這半日。她朝東方微微折身一拜，容顏秀麗，qíng致嫵媚。那侍筆的小丫鬟便拉開了門，撤了筆墨顏料下去。先時chuī奏dòng簫的huáng衫女子放下簫管，走到蕭墨身邊端上果酒。

    蕭墨這才向東方道：東方大人，方才怠慢了，一向可好？

    東方回禮道：還好。蕭兄千萬不要叫大人，我當(dāng)真當(dāng)不起。

    蕭墨笑道：東方兄如今已大大有名，官階名位不過是個虛名。

    說話間，結(jié)香已走到東方身邊坐了，伸手握過酒瓶，往東方的酒杯里斟酒。東方回頭時，她拋出一個明媚的笑容，低聲道：大人好啊。

    東方應(yīng)道：姑娘方才的舞，驚若翩鴻，宛若游龍，實在令人大開眼界。

    結(jié)香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大人想必不記得我了。東方一愣，腦子里想了一遍，確實不記得在哪里見過她。結(jié)香忍住笑道：幾個月前皇城西門的點心鋪子，大人曾在那里吃點心，我與一位jiejie在聊天的。

    東方猛然想起那天早上去承鐸王府，路上在點心鋪子遇見的那個矯揉造作的丑女。當(dāng)時只匆匆一句便離開了，哪有心qíng多看她一眼。那個一旁與她說話的女子就更加沒有注意了。想到那天的qíng形，東方不由失笑道：萍水相逢，倒是姑娘記心好些。

    這可比不了誰的記心好，人生之緣多是起于青萍之末。結(jié)香端起杯子。

    東方接了，道：起于青萍之末，止于糙莽之間。

    結(jié)香哀怨地看他一眼，對蕭墨道：蕭公子，你看東方大人這般嚴(yán)肅，倒像是在升堂問案似的。

    蕭墨笑笑：既然你們早就認(rèn)識，那正應(yīng)該更加認(rèn)識才是。

    東方喝盡了那杯酒，結(jié)香便倚到他身邊，伸手挽了東方的手臂。東方抽出手來，笑道：在下實是木訥之徒，不勞姑娘費心周旋。姑娘請自在飲酒聽琴，勿再伸手動腳，便算是把我陪好了。

    結(jié)香低聲笑道：大人倒坦率得緊。且看三五年后大人還如此么？

    東方也笑道：三五年后才知道，現(xiàn)下也不好說。

    蕭墨聽他二人說話，只拈了杯子微笑，命那huáng衫女子將方才的畫掛到對面墻上，回頭卻對東方道：最近你籌來了糧糙，五王又連勝，可謂萬事順?biāo)臁Ｐ〉苊懊羻栆痪?，東方兄有何打算？

    東方也不想瞞他，說：我想回燕州去。

    去尋五王？蕭墨微皺了眉，表qíng有些古怪。

    東方看他那樣的表qíng，心里也覺得有些別扭，但又說不出他這一問究竟哪里別扭，便答道：大約是吧。我若要回鄉(xiāng)，也總要跟他辭一聲。他若有事要我辦，我也總要去辦一辦的。

    蕭墨沉默片刻，道：我倒覺得事qíng沒這么簡單，也許還要生出什么事端來。

    嗯？東方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

    只是我的感覺吧。我對這種事的感覺一向靈驗，你和姐夫也別想得太簡單了。蕭墨答道。

    蕭墨剛剛說完這句話，那小婢打開的房門邊便斜站了一個人影。東方與蕭墨一看，正是那天古原上yù搶蕭墨畫作的沈二公子。那沈二公子的眼睛卻看著墻上那副《凌波圖》，用絲絹折扇打著手心贊道：好畫呀好畫。

    說著，他就挨進了門來，有些尊敬過頭地對蕭墨作了個揖，道：蕭公子，好久不見啊。不想今日在這里遇見。那日古原之后，他委實懼怕了幾天，生怕承鐸找他的麻煩。殊不知，承鐸何曾把他放在眼里。

    蕭墨也不大理會，略答應(yīng)了一聲，端了杯子飲酒。沈二卻挨到結(jié)香旁邊，拿扇子挑她下巴道：結(jié)香，我上次來看你，你推生病不見我，一病病了三四天。今兒怎么有空，在這里給人跳舞？

    結(jié)香用手指劃開他扇子，怪道：我不過生個病，沈爺這就生了氣，三個多月都不來了？您那天來鬧了這么一鬧，第二天可就娶妾啊。想是那新娶的如夫人迷倒了您吧。

    沈二挨她身邊坐下，伸手就去攬她的腰道：那是她家非要那天娶，說是整三月就戊午日是個好日子，結(jié)果又打雷又下雨的。你頭天若是不病，我第二天也就娶不成了。手腳就老實不客氣地在結(jié)香身上上下。

    東方酒杯一頓，似乎在想什么。

    醉倚居并非二三流jì館，沈二這種猥褻態(tài)度在這樣的地方就十分討人厭。而青樓作客最不道德的事莫過于搶別人的女人。結(jié)香雖不是良家女子，現(xiàn)下卻正在陪客，他這番手腳便算得是很過分的舉動了。

    沈二雖然怕承鐸，然而承鐸不在京城；雖忌憚蕭墨三分，然而蕭墨似乎不愿理會他。他既惹不起這兩人，便換個惹得起的出出氣。沈二以為東方十分中意結(jié)香，這番動作便自然是做給他看。

    結(jié)香卻有意無意地推開他手，沈二扯了她道：要不你也給我做妾去。你們這兒贖身不就是千兩起價嗎，你有些名氣，你mama多要我?guī)讉€錢也使得。他斜了東方一眼，你在這兒白白地陪人喝酒，可賞了你銀子？

    偏偏東方也懶得搭理他這無賴樣子，站起來對結(jié)香道：改日還請姑娘一敘。

    慢著。沈二扯著嗓子叫道。

    沈公子還有指教？

    東方大人，五王這一去，你無事可忙了吧？

    東方一時不解其意：沈公子有話直說。

    我說得還不清楚么？沈二四顧，大聲道：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五王十分中意的人啊，天天在府里朝夕不離啊。這次是什么事鬧了別扭，竟然不帶你去燕州了？他說完哈哈大笑。

    這話想必雅閣外四座都聽見了。東方多年不曾有這種怒氣直涌上頭的時候，險些要形諸顏色，眼見沈二打量著他，那眼神很有些曖昧意思，想要說幾句話反譏，卻無從說起。

    蕭墨聽著這話沒有抬頭，只拈著那杯子把玩；雖拈著那杯子把玩，卻一語不發(fā)。東方心中冷笑，如今若掉了臉子，豈不把承鐸的臉也合著丟了。那可好，他東方然之也不是什么講體統(tǒng)的王公貴族。東方便一如往常地微笑了，抬高聲音道：沈公子有所不知。五王去燕州去得急，只因為胡狗叫囂得厲害。他在上京時，沒狗叫；他一離了上京，不僅老狗叫，如今連小狗也叫。倒讓我應(yīng)付不來，近日委實忙亂得很。

    蕭墨杯子一頓，擱在桌上，抬頭望著東方。沈二直起身來，似乎要發(fā)作，挨了片刻竟然笑了，回頭望著蕭墨道：蕭公子，他說老狗叫，不知說的是誰？東方道：沈公子有話直說，不要把自己的意思加到我的話里。

    沈二回頭道：你少來，我有什么意思！那明明是你的意思！

    那我有什么意思？

    沈二yù言又止，看了蕭墨一眼，恨道：哼，我怎么知道你的意思。

    你既然不知道我的意思，那我與五王朝夕相處也好，分道揚鑣也罷，這是我們的事，又關(guān)你什么事？東方?jīng)_蕭墨一笑，蕭兄，你說是么？

    蕭墨被他一梗，東方已瀟灑地拱了拱手，轉(zhuǎn)身而去。結(jié)香欠身，似乎要跟東方說話，想到沈二在旁，又止住了。東方邊走邊暗想：不知承鐸聽到這朝夕不離，十分中意是會大笑還是大怒。東方此刻倒是不生氣了，只覺與承鐸結(jié)jiāo本是件快事，別人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他才剛走到門口，迎面急奔來一個人。東方忙讓到一旁，那人跌跌撞撞進去，叫道：公子，不好了，老爺不好了。丁管家讓您快回去！

    蕭墨一愣，道：什么不好了？

    那下人哭道：老爺本來有頭風(fēng)，適才在院子里摔倒，便動彈不得。太醫(yī)院來了五個太醫(yī)，都說不行了。夫人讓你快快回去。

    蕭墨拂開酒盞，站起來就走。東方聽了這消息，也是吃驚，看蕭墨急急從面前走過，帶了人回府，也yù過去看一看?；靵y中忽然耳邊有人chuī氣，東方回頭，卻是結(jié)香柔媚一笑，悄聲道：大人何時請我一敘？東方也不及多想，道：三日后，西街櫻花院子。說罷，也急忙往相府去了。

    相府門外都肅然站著家丁。蕭墨一路到了蕭云山的內(nèi)院臥室，東方卻在臥室門外站住了。相府中所有上等的管家仆役都站在這里，側(cè)室里立著幾個太醫(yī)院的太醫(yī)，其中一個東方認(rèn)得是太醫(yī)院主事，只看他站在四人中搖頭。

    東方轉(zhuǎn)到臥室外的鏤空隔斷邊看去，蕭墨跪在g前，蕭云山躺在g上卻不說話。他眼睛忽然看到東方，手指抬不起來，只用眼神指點著他。蕭墨順著他眼光也看到東方，便聽蕭云山吐出幾個字：叫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