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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墨出來門首,道:東方兄,煩你進來一下。東方進去,蕭云山身形佝僂,躺在g上動彈不得,竟顯得十分瘦小無助。東方想起一個多月前他還在金殿上大聲駁斥自己,他還有著靈敏的頭腦來思考一局平分秋色的棋局,心里覺得莫名酸楚。 蕭云山長聲嘶啞地咳了一聲,對蕭墨道:你,出去。蕭墨看了東方一眼,轉身走到門口。東方道:國相大人,晚輩冒昧想請一請脈。蕭云山吐出兩個字:不必!他這兩個字是振作了幾分jīng神才說得斬釘截鐵的。 蕭云山深吸一口氣,道:有幾句話。你聽好。那種莊嚴的氣勢又回到了他的臉上,如夕光回照,蕭云山仿佛突然有了生氣,盯著東方,緩慢但是連貫地說:五王,曾助皇上登大位,皇上給他軍權為報。五王打下半壁江山,功勞已經太大了,倘若朝中得勢,便無所不能。我與他本是姻親,但我在朝中處處與他反對,其實是保護他的意思。你明白?他說到最后一句,話語中竟有一絲和緩慈悅。 東方有些震驚:是。 蕭云山卻又收起那一絲和緩,決然道:政局之中本沒有親qíng,我這樣做,也是牽制他的意思! 是。 歷來守成不易。如今四夷即定,我朝正可興盛,然而內憂隱成。我非古板刻薄之人,先帝子嗣,賢能者自可當大位,豈能毀于jian佞之手。他qíng緒越來越激動,你務要正心立意,為社稷除jian! 一陣急促的咳嗽打斷蕭云山的話,讓他臉色漲得通紅。東方搶上前扶起他,叫道:大人!伸手按住他心脈,只覺脈息沖突,漸見衰象。好一歇,蕭云山止住咳,喘了幾口氣,緩緩嘶聲嘆息道:我本是薊縣小吏,戰(zhàn)亂之中茍全xing命。先帝起兵時,我散盡家財,孤身奔馳三晝夜,投入軍中。從征獻策開基定鼎他望著虛空喃喃自語,轉眼,三十多年過去了他聲音漸弱,眼神散亂。 東方站起來,幾步奔到門口,對蕭墨道:快去!蕭墨定定地看了看他,轉身跑進去。幾個長年追隨蕭云山的管家隨侍也一起奔進去。東方向外看時,庭前已站了一院子的人,全都寫著滿臉悲惶。其中還有宮里差來詢問qíng況的執(zhí)事太監(jiān)。片刻之后,房里傳來哭聲。一時俱各舉哀,哭聲震天。庭院里忙亂地收拾素服靈器,其余的人便都跪下痛哭。 東方望望天空,卻是滿目刺眼的陽光,仿佛預警一般,西北角上飛過幾只黑鴉。功業(yè)彈指過,不復少年時。也許是滿庭的哭聲觸動了他,也許是滿目的白幔感染了他,東方覺得前所未有的悲哀,一種真正的悲哀。 他悄無聲息地出了相府。 第二十四章 動心 這天午后東方剛從內閣行院回來,門口忽然來了一匹快馬,那馬周身皮毛油黑發(fā)亮,一看就是騏驥良駒。騎馬的人身量單薄,穿了件淡色衣衫,外面又罩了件坎肩,頭上還戴了一頂圓笠,垂下紗來遮住了臉??粗駛€江湖làng客,只差沒有戴刀。那人進得院子,一把揭開斗笠,竟然是扮作男妝的承錦。東方目瞪口呆,不知道她這是要做什么。承錦瀲滟一笑,問:明姬呢?我們今天說好去騎馬。 騎馬?東方大驚,把她從頭到腳地看了一遍。 承錦臉上一紅,道:有什么好奇怪的。父皇以武平天下,他的子女自然不能連馬都騎不來。就算我不想騎,也是有人教的。 東方回過神來,對她躬身一拜,表qíng由驚訝而變?yōu)檎\懇,道:是我以貌取人了,公主能文能武,令人頓生敬意。承錦雖扮作男妝,卻屈膝斂衽,也萬分誠摯道:哪里,哪里。承讓,承讓。兩人說完,相視而笑,明姬一跛一跛地跑出來,呀,公主jiejie,我剛剛在后面一不小心扭了腳了。 ?。繓|方和承錦都是一愣。東方道:怎么會扭了腳?你都gān什么了?說著,就彎腰去看她腳。明姬跳著腳躲開他道:不要緊,抻了一下,我自己就能治。只是今天騎馬恐怕不好騎。 承錦抿唇看著她,抿得頰上那兩個酒窩十分旖旎,眼神卻滿是懷疑。明姬對她擠了擠眼睛,承錦憤憤地瞪了她一眼。她兩個大眼瞪小眼,不知在jiāo流些什么,東方看得一頭霧水。 明姬對東方道:我本來昨天和公主約了到城郊騎馬的,現下看來是去不了了。哥哥,不如你陪著公主去走走,不要敗壞了她的興致。 承錦立刻道:沒事,你好好養(yǎng)著吧。我興致也不高,回去躺躺去。 明姬叫道:別??!你昨天說了好久沒騎馬,難得今天天氣好,你又出來了。她拉著東方道:我哥最近也挺悶的,不如去透透氣。 承錦為難地看著她,你都不去 你別這樣想。明姬雄辯地一揮手,你現在扮成男妝,就是男子。我哥絕對是正人君子。出門是兄弟,騎個馬而已。他在家里老沉著一張臉,我看著也不高興,不如騎個馬,逛個街的她說著抬頭看向她老哥,東方果然沉著一張臉盯著她。 明姬頓時嚇得沒聲了。承錦有些尷尬,躊躇了一陣,剛要開口,東方道:公主如果不介意,我陪你逛逛吧。 承錦低聲道:明姬腳傷了,一個人在家也不方便。 東方俯瞰著明姬,仍然沉著臉說:小傷不要緊,她自己養(yǎng)著吧。他徑直到后院牽了馬出門,承錦望著明姬輕輕一跺腳,就跟了出去。 東方道:我們到西郊可好? 承錦說:好。 兩人上了馬,一路跑出了街市。 東方很驚詫,承錦不僅能騎馬,而且騎術還相當不錯。兩人沿著一條小路,跑到了郊外,漸漸放送馬韁。四野開闊,也不由得讓人心懷一暢。那路依著座小山,外側是個陡坡,東方便控馬上前走在外面,讓承錦走里面靠山壁的一側,問:你什么時候學的騎馬? 承錦道:五歲。我母妃讓人教的我,她知道父皇戎馬一生,倘若我能騎馬,必能得父皇喜愛。 東方笑道:看來做公主也挺累的。尋常人家五歲的孩子正是四處玩耍,天真爛漫的時候。承錦搖頭:簡直累人之至。我五歲時,每天就要習五百字,上兩個時辰的書房。比起來我還更愿意騎馬。玩是不敢特別鬧的,否則別人就要說,這樣做有失體統。 東方不由得有些同qíng承錦,這樣過十幾年原本就很乏味,到頭來卻是等著被自己的兄長一紙詔書,賜給這個那個。兩人行過山梁去,走到一片開闊的野地,花huáng糙綠,十分怡人。承錦拉住馬,跳下地來,卻開口道:你呢?你閑散慣了的,如今可過得游刃有余? 東方也下了馬牽著韁繩,漫漫游走著,游刃有余可當不了,反而苦悶得很。 哦?承錦失笑,你可知道,朝中多少人覺得你走了好運,令人羨慕。 是么?東方苦笑著搖搖頭,實話說,之前,我一直覺得無所謂。我小的時候曾經跟著我?guī)煾涤螝v四方,自以為自己看透了榮華富貴,qíng愿躲在山野閑散度日,不愁吃穿,也不事俗務??梢藻羞b自在。 然而我又生了些小聰明,也不想藏著掖著,能用時,就拿出來用一用。既跟五王jiāo上了朋友,便跟著來到這里,也并無多少出人頭地的大志。官場上的很多事我還是不大看得慣,或者說我自命清高。 承錦忍不住一笑,東方自己也笑了,可是那天我從相國府出來,我想也許我可以不來京城,可以一直住在邊陲山野,可以快活地過完一世。然而等到我死的時候,回想起這一輩子,也許什么也沒有,就這樣過去了。你說,我會不會遺憾? 承錦皺眉道:你可把我難住了。世上的人為了各種目的經營算計,外人看去便覺得營營碌碌,好生難堪。 正是,我因而疑惑,我過去所想的也許是錯的。我所鄙棄的東西也許是因為我不懂得它的真義。東方說。 承錦聽他說自己不懂,笑道:你就為這個苦悶?我還以為你是在朝中受人言語,心中不悅呢。 那何至于,豈有被人說說就苦悶的。東方笑。 承錦道:你不明白,朝廷各人也有各人的盤算。有許多人便是與五哥不對路,然而五哥在京城時,他們不敢惹。五哥一走,你就成了靶子。言語相欺還是輕的,只怕背地里給你使絆子。你在上京便處處不得力,難免會氣悶。這其中關節(jié)想明白了也不過是這么一回事,你別以為是自己沒做好,沒做對。 東方仰天嘆道:你今天不僅說得對,而且說得好,好得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承錦被他一說,低了低頭,說:那個明姬昨天來宮里找我玩,說到你近日有些沉悶。我就說說不如今天大家出來散一散,哪知道她她突然扭了腳。她抬頭道,我想大家是朋友,我能解勸的自然就該說一說。 東方柔聲說:多謝。明姬有時頑皮起來不知輕重,你別放在心上。 承錦道:我當然不會放在心上。蕭相國的事,我那天聽到也吃了一驚。其實人生一世便如糙木一秋。當其開花之時開花,落葉之時落葉,便不辜負在世一場。 東方想起那天夜里她站在解語亭里的樣子,覺得那亭子的名字真是與她相得益彰,不由得鼓動意興,贊許道:你說得是,許多人營營一生,無所建樹,便如糙木凋落了。我等既活在這世上,當竭盡所能,活得jīng彩些。 承錦笑道:正是這話,孺子可教也。倒讓我想起一首古詩。 東方道:說來聽聽。承錦自己先笑得彎了腰,東方說:你也不用說了,我看你是要編派我。 承錦擺手道:不不,確是首古詩,乃前朝無名氏所作,我念給你聽聽。 東榆雙燕回, 方天透晨暉。 互梳雙羽翼, 笨鳥自先飛。 東方一聽就知道她胡謅,故意搖頭道:這詩出了律了,做得委實不好。尤其每句首字用得實在糟糕。 承錦笑道:又不是我做的,是前朝一本集錄上收的。不信你到文淵閣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