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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復(fù)又語于程謙:除開秀英,都在這里了,我有話說哩。你自來家里,上下都看著哩,沒一句不好的,是秀英自家急躁了些兒,她有身子,又你多擔(dān)待些兒,萬事看我、看玉姐面。 程謙見他說得吃力,忙上前道:太公不消說,我自理會得,她沒壞心。太公只安養(yǎng),不日還要做壽哩。 程老太公道:你且聽!我與你改個契兒,原說在我這里十五年,于今改作十年。你好生讀書,十年一過,立時去考試。 程謙咬牙道:太公休要如是說,我必有jiāo待。 林老安人垂淚道:老的老、小的小,全靠你哩!你不立起來,倒叫我們指望哪個? 程老太公道:我原是拐了你來的,你念恩,這好。我臨走了,不能不講良心哩。你們都好好的,我才能閉眼哩。 蘇先生果斷,道:依原樣,你且要等上八、九年,一門女戶,如何生活? 程謙往g前一跪,閉目流淚,不再多言。 程老太公又叫林老安人取了只銅包角的朱漆匣兒來:我都jiāo待于你。當(dāng)下把家中田契、地契等清點。程謙也不看,依舊銅鎖鎖了,jiāo往玉姐手中:你娘病著,你自收好。 程老太公頭一歪,林老安人驚駭異常,伸手往鼻下一試,始知他是昏睡過去。此后服侍湯藥,程老太公亦是時好時壞,又尋機與秀英囑咐:女人家,休要剛qiáng太過,剛則易折。萬事沉住氣,沒甚過不去的事。 蘇先生便把玉姐盯緊。玉姐初曉事,一看秀英肚子平了下去,便知不好,只敢悄悄問李mama。被李mama捂住了口:休多問。萬不可提的。玉姐便叫來朵兒:你只管去聽,甚都休要問,去問老安人與吳mama說甚,再聽小喜怎生勸我娘。有郎中來,你也去聽,郎中說甚,你學(xué)與我。 朵兒去聽,她人又小,模樣也不出挑兒,最易叫人錯眼滑過。默默記了,也有聽不懂的,也有記不全的,一一學(xué)了來。玉姐也不甚懂,轉(zhuǎn)問蘇先生:甚叫滑胎?我兄弟怎就沒了? 蘇先生大吃一驚:你知道了?你怎知道的?他見玉姐如此問,還道玉姐已明了滑胎之意。 玉姐并不知曉,也假意道:先生先說。傳道授業(yè)解惑。 蘇先生噎個半死,只得含糊說了些兒:你娘不慎跌了一跤,就滑胎了,你兄弟就沒了。與個毛丫頭說滑胎,蘇先生縱是通些醫(yī)理,也不大好意思。 玉姐想了半天,方悟:我兄弟沒了???! 蘇先生:方才說了半天,原來這丫頭在詐我? 此后便是程謙尋訪設(shè)局,終將余家bī出江州。程謙設(shè)局也簡單,不外是與賭坊并兩公子一番言語,半天里卷回幾千銀子來。 然銀子再多,也買不回人命。程謙一面使人往慈渡寺等處布施,與廟中翻建房舍,又置百畝良田舍與寺內(nèi)。又為兒子做道場超度。一來二去,手頭只余三千余兩。 程老太公已請來紀主簿與里正等,央二人相幫,與程謙改了契書,又央二人照看家中:萬事還請費心。衙內(nèi)有紀主簿在,街坊有里正在,一是心中要積些yīn德、得些好名聲,一是數(shù)十年街坊平素相得,皆于榻前答允。又思程老太公恐撐不住走了,要與他速速辦成了此事。 次日便把文書改過,又于衙內(nèi)存檔,紀主簿做慣了這些的,上手極快。 程老太公見著文書,含笑而逝。 第28章 教誨 卻說程老太公抱憾過世,程家猶如天塌一般,虧得程老太公年事已高,一應(yīng)裝裹等早經(jīng)齊備,此時不過取出來用。然則程家固不缺錢物,卻是缺人。合家上下唯有一個程謙可用與程家jiāo好之人皆知他,外事自是悉jiāo與他。 然內(nèi)事卻是為難。素姐不頂用自不消提,秀英又小產(chǎn),程家原無甚宗族,更無相幫之人。沒奈何,林老安人只得qiáng打起jīng神來,扶著迎兒出來理事。她原就憂心程老太公之病,日夜不寧,再經(jīng)夫喪,又以憂子孫,只撐不兩日便也病倒。又延醫(yī)問藥,忙作一團。 程謙一個人恨不得分作八個,畢竟是男子,縱為贅婿,也非拘于后院之輩。蘇先生客居宅,又與程老太公算是相得,不得不出言道:還有玉姐呢。 程謙看蘇先生,仿佛蘇先生頭上長了三只角!蘇先生被他看得不快,咳嗽一聲:看我做甚?你倒是尋出第二個人來!必也正名乎,如今除開玉姐,哪個能名正言順主事?又能指望哪一個? 蘇先生規(guī)矩:管你幾歲,該著你擔(dān)當(dāng)了,便是你了,誰來問,他都是這般說。教太子是這般,教玉姐自然也是這般。想那宮中,官家崩了,休說太子是五歲了,便是五個月,該著他登基也是他登基,哪怕叫皇太后抱著,也須便龍椅上坐了。 這程宅現(xiàn)狀,秀英是起不得g,林老安人又病,素姐此人,縱是蘇先生孤陋寡聞不預(yù)婦人之事,也知她是個扶不起來的,且如今正在林老安人g前侍疾,又要時時看一看秀英,可用者,唯玉姐而已。 程謙呆了片刻,一跺腳,把蘇先生腦袋上那三只角又按回腦袋里:就依先生!捧硯去喚李mama,把大姐兒領(lǐng)來見往來堂客。復(fù)向蘇先生一揖。 蘇先生道:她雖忙,這幾日功課停了,于今遇上正事,也要她抽空兒來,我與她講講何為五服。老安人母家尚有老親,如何行止,她須知道。 程謙也應(yīng)了:有勞先生。 當(dāng)下去領(lǐng)玉姐來。 玉姐止猜到母親有事,萬不想曾外祖父卻是先走。她幼時與程老太公相處時日較秀英更多,自有一番孺慕之qíng在,在她心里,合家上下第一親近的便是程老太公,程謙且要排到第二,余者方是分與旁人。 因知她兄弟沒了,玉姐心中發(fā)躁,家中人人有事忙,止一個朵兒隨她左右,總在幾個院子里走動。程老太公去了,她便趴在壽木旁,看著程老太公靜躺于內(nèi),忍不住踮著腳,伸著要夠他的臉。 李mama錯眼不見,一轉(zhuǎn)頭玉姐半截身子已傾到棺木上,李mama一口氣憋在胸中沒敢吐,撈起玉姐退后五步,脊背抵到了柱子上,方呼出一口氣來,臉色煞白地道:我的好姐兒,你要嚇死m(xù)ama哩??刹桓殷@著老太公,就叫他安安生生走罷哩。口中念念有詞。 玉姐于生老病死四字,只知其意,感觸未深,一步三回頭,叫李mama領(lǐng)到秀英g前。 秀英正掙扎著要起身,叫程謙攔住了:老安人已病倒,你好生將養(yǎng),休教她再掛心才是。你這般,走不兩步便要人扶回來哩。秀英道:我倒想安臥靜養(yǎng)哩,我再躺下了,倒好指望誰去?你好歹是七尺男兒,舅爺家女眷來,斷沒叫你應(yīng)酬的道理。 程謙道:蘇先生方才尋我說話哩,說可使玉姐去。也不用她多說甚,叫李mama帶著,她總是個主家,也好過你這般躺著與人說話。 秀英恨恨捶g:偏我動不得。心內(nèi)把梅香并余家十八代祖宗咒了個遍,卻因得林老安人囑咐,不與程謙發(fā)作。 不一時玉姐到了,見秀英這般,心上前道:娘,你休要起來,且歇罷,有甚事,只管支使我來。 秀英縱剛qiáng,也不由落淚:你個小人兒,能做甚?因目視程謙,程謙將身俯下,對玉姐道:玉姐漸成大姑娘了,爹娘有事要你辦哩。玉姐道:爹,你說。 程謙道:過一時,叫李mama并朵兒與你一道,見往來客人,你只管迎她們,與她們作禮。我領(lǐng)你見蘇先生,蘇先生自有話教你。 玉姐點頭道:我省得。又上前將秀英往g上一按,扯了被子與她蓋上。她年幼力小,秀英成年女人所蓋被褥頗沉,墜墜難以拖動,只挪了數(shù)寸。秀英無奈一笑,撫玉姐頭頂?shù)溃何易约襾?,你去見你先生,要聽先生的話?/br> 玉姐點頭,由著程謙抱去見蘇先生,因見程謙步子極快,便也不掙扎要自家走。 蘇先生那里,早把五服等須講解之文章一一理出。見玉姐來,乃對程謙道:事急從權(quán),這書是循序漸進不得了,我先揀眼下用得著的與她說,休問懂與不懂,且qiáng背下來罷。 程謙斜眼見平安兒扒在門旁,與蘇先生作揖,道:先生作主,我去前頭看著。 蘇先生念玉姐年幼喪親,盡力把口氣放緩些兒,道:我先與你講這五服之禮與喪儀,你自家且硬記了,無論懂與不懂,記下再說。有甚想問,事后再問。見玉姐頗曉事,并不胡攪蠻纏,蘇先生也自欣慰,只有些疑慮:這一老一小頗投緣,因何不哀戚? 不由問道:你太公不祿,合家哭泣,你也當(dāng)哀戚才是。 玉姐道:哀戚? 蘇先生漸生不快:你太公生前疼愛你入骨,如今他去了,你為何一絲難過也無?從此天人永隔,再不得相見,你不想念么? 玉姐聽再不得相見一句,一時失神,呆立當(dāng)場。 李mama忍不得,忙道:先生,姐兒還小哩,不懂這些個。小孩子眼凈心眼,不曉事便罷,說破了,嚇著她。 蘇先生見玉姐怔怔出神,心中也是不安,急看李mama抱著玉姐來哄。玉姐迷迷登登回到頭來:先生說,我聽著哩。李mama恐蘇先生再說什么話來,急急辯道:姐兒甚都不懂哩,方才還伸手往壽木里夠太公,嚇煞人!姐兒,過一時有客來,姐兒要哭,他們便覺姐兒傷心了。 蘇先生看她樣子與平日不同,不敢再提,又覺李mama之語大有深意。卻思時間緊急,不得細究,忙把那五服與喪儀說來與她聽:各地風(fēng)俗有異,總脫不了這些 程老太公于玉姐為曾外祖父,若非程謙入贅,她當(dāng)另有一種服法,如今她亦姓程,便依為孫子為曾祖父服便,服齊衰五個月。玉姐要做之事,便是日日在林老安人臥房外正室里枯坐,專等吊唁之人上門。為便舉哀秀英也挪與林老安人同室,于房內(nèi)加張g。 玉姐與前堂迎客,與人還禮,親近些的,便迎進內(nèi)室見老安人與秀英。又有何氏仗義,時不時往程家來幫看,因問秀英:這些個人,我看你家廚下有些亂哩。秀英道:這老的老、病的病,玉姐能前頭支應(yīng)已是難得,又哪里顧得了廚下?左右不過丟些碗碟、費些柴米,幫閑兒的偷些酒食,錢受罪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