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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也不哭了,看著那魚嘴兒開合,抽抽答答,轉(zhuǎn)頭看洪謙。洪謙扭過臉兒去,一揚下巴,小茶兒與朵兒便叫采將出去。玉姐大驚,張張嘴兒,卻甚都說不出來。洪謙這才將一人一魚放地上,玉姐腳一著落,腿便一軟,哀聲求洪謙:爹~ 洪謙道:我聰明能扯謊的閨女又要做甚哩?說便假哭幾聲,你扯謊都扯不好,我真羞見祖宗。家中再要有個長輩,我要請罪哩。 秀英更怒:老安人叫你阿婆蠢哭了,我快叫你蠢哭了!又命小喜打水,與玉姐洗臉梳頭換衣裳。衣裳是李mama拿來,玉姐趁李mama與她系裙子,悄聲問:小茶姐與朵兒哩? 李mama將臉一板:她兩個做下這等事兒,姐兒還要怎地?我也叫娘子好一頓數(shù)說,險些將我也賣了哩。 玉姐道:我還有些私房,娘要賣她們,我悄將銀子出來,mama與我將她們買還回來 李mama驚愕看著玉姐,半晌說不出話來。替玉姐系好裙子,推玉姐出去吃飯。晚飯是紅燒的鯉魚與鹽水煮蝦,又有新下的冬瓜與排骨一道燉了,配香米飯。玉姐卻食不下咽小茶兒與朵兒,果然不見了。 晚飯后,玉姐再往書房,蘇先生一張臉?biāo)评狭耸畾q,竟說:是我不曾教好你,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偏往那險處去!是我失職無能?。∵@蘇先生原教的太子,bī出來的臭毛病,太子學(xué)得不好,無論太子是何等樣人,太傅也要連坐請罪,總是個瀆職、本事不夠。 玉姐囁嚅道:是我的錯,怎地連累這些人?蘇先生肅容以對。 玉姐一咬牙,往洪謙與秀英處請罪:千錯萬錯,是我的錯。是我思慮不周,擅行在先,扯謊在后,隨爹娘罰罷。 林老安人聽得動靜,嚇了一跳,又恐將玉姐嚇壞了,做了第二個素姐,出來道:素姐病未好,人且休賣,戴罪立功,只當(dāng)為素姐積德罷。復(fù)拉起玉姐來,好言撫慰。 玉姐撲入林老安人懷內(nèi)放聲大哭,小茶兒與朵兒又叫領(lǐng)了來,三人抱頭痛哭。林老安人方與玉姐道:走大道都有遇鬼的時候兒,何況你們還要往小道兒上走?萬事自家安危最是要緊,小孩子家愛玩,也當(dāng)有分寸才是。你爹娘哪是禁你出行?是氣你不自己珍重。 林老安人又說兩個丫頭:姐兒貪新鮮,要去玩水,你們也不想想,你們兩個可能照顧周全了?兩人慚愧萬分。林老安人又道:她要玩水你們伴著,她要殺人,你們也遞刀兒? 不料兩個丫頭真?zhèn)€一齊點頭,林老安人嚇得兩眼發(fā)直:你們還敢點頭兒?!那是犯法要償命的!起意要將兩個賣了。不料朵兒道:那姐兒要殺誰個,我去。洪謙反勾起唇角來:倒有一條忠心可取。 玉姐機靈全回來了,道:我不叫人抓了她走。 洪謙道:休說大話!我要賣她,你且有辦法?玉姐咬著下唇,不說話了。 既出這等事,林老安人越想越怕,與秀英道:玉姐膽也忒大,須得管束管束了。兩個小婢子也是,竟跟著玉姐胡鬧起來,也不攔著。今日她三個能下水去,明日就好一條藤兒起小心思了,攀梯爬墻兒你也不知道! 說得秀英心驚,她沒少聽過那等琴挑文君的話本,發(fā)狠道:是要管束了。 那頭袁mama數(shù)說小茶兒:姐兒與朵兒兩個小,你也?。窟@般不知輕重!小茶兒也萎靡多日。朵兒亦吃李mama一回罰,都老實了。 不料洪謙見玉姐焉了幾日,又心疼起來,看秀英嚴管,便說:孩子有脾氣,越管越擰,她不是不曉事的,與她說明白便是。再好言撫慰女兒,與蘇先生兩個,將道理掰開來講與玉姐聽。洪謙所說,無非這沒把握的事兒休要去做,做人以誠,瞞不過的事兒休要瞞:你當(dāng)別人是傻子,人知道了惱不惱?所謂識時務(wù)者也。 蘇先生所言,乃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等句。至如言而有信一類,也泛泛而談。一時收不住,又說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譬如圣天子,身系天下黎民,也非想做甚便做甚。官家犯錯,且要下罪己之詔,有佞倖之臣,必遭翦除。寵臣過甚,使甚成佞倖,非寵,是害也。又比出那亡國昏君與jian臣的例子來,總是一齊倒霉,互救也是救不得。 玉姐對此深有體會。 為壯玉姐膽氣,洪謙命人租了兩匹馬來,早晚天氣涼慡時,教玉姐騎she。直至這日,玉姐對洪謙道:爹,我明白了。不過是休要自作聰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洪謙道:哪一天金哥也似你這般,你要不要打殺了掇攛他壞事的小奴才?難道他們沒有錯?你真心為她們好,當(dāng)使她們曉事!你自家更要明白事理。她們?nèi)羰呛肯x,趁早自家打發(fā)了,免得傷心。一條狗養(yǎng)三年死了且要心疼,何況于人?疼那值得疼的,打發(fā)了那不值得的。還怨爹娘否? 玉姐臉上一紅:人又不是不曉事。 洪謙方舒了一口氣:你是我祖宗!閨女能要老爹的命哩! 經(jīng)此一事,玉姐愈加沉靜,雖則每日照樣戲笑,行事竟與以往不同,好似脫胎換骨一般。合家上下見她這樣,都放下心來。 朵兒卻拿了兩陌錢,買些糖,用的卻是小茶兒教她的法子,與村中幾個頑童,叫他們將繼母所出的兩個弟弟揍了一頓。且說:死咬不認,誰也怎不著你們,下回還有糖吃。說這話時,朵兒兩手是汗,不想頑童們滿口應(yīng)承。 朵兒邀了小茶兒,兩個往自家去,正看她兄弟躺在g上,竟不覺難過。小茶兒反覺快意,原來那天她們伴玉姐來,繼母又唆使她兄弟管她要管,兩個小子仗著是朵兒兄弟,竟往朵兒身處撲,扭手扭腳要翻她身上。險些將玉姐也擠了,虧得小茶兒護著。 那頭朵兒娘的墳,雖有照看,卻實不如旁人家,夏天雨水多,淋得半禿不禿,朵兒心中大慟。聽了小茶兒之計,便狠心點頭。且回來放話:我已賣與主人家,你們再管不得我。再不老實,管我要錢,我不動爹娘,他們卻有苦頭吃哩!心雖有怯意,終將話放出,說完也不看她爹娘臉,拉著小茶兒便回。 到得屋里躺下,心猶亂跳,跳完自家也笑,對小茶兒道:真是痛快! 次后朵兒家里人著實yù再鬧一場,須知她后娘襄著她便為了哄錢來使,如今見不與錢,怎肯罷休?朵兒卻是寧肯把錢與那頑童等,權(quán)作買了打手,也不肯再與這些人。又往親戚家哭:把我賣了,墳也不與我娘修哩。我且尋舅家來鬧來。 親爹賣閨女,舅家管不得,然出嫁閨女墳頭兒要平了,娘家人但有氣xing也要鬧上一鬧。經(jīng)此一事,朵兒爹與后娘跌腳不已:她生變得這般厲害了。卻不敢再討錢放賴了。 經(jīng)歷初時風(fēng)波,程、洪兩家諸人在鄉(xiāng)下方太平住下。每日里,蘇先生教完兩個學(xué)生,又溜墻根兒,盛凱也時有拜訪。洪謙與蘇先生卻不喜往盛家去。蓋因盛父每聞客來,總要拉著說話兒,他數(shù)十年未得個秀才,總與這些人說不到一處去。有些人不中,是真懷才不遇,有些個卻是真無能為。盛父便是后者,偏他因兒子做了秀才,又要擺一擺譜兒,惹洪謙生厭,蘇先生更不喜他,索xing避了開去。 盛凱每至,秀英無不盡力招待,玉姐卻再不露面兒,正洗心革面,讀書繡花,騎馬打獵。 蘇先生有一絲愛才之心,喜盛凱溫文仗義,每勸盛凱:文章事,總不好閉門造車。yù做好文章,眼界須寬,還是城里好。盛凱回以重孝,蘇先生嘆道:奈何奈何。 盛凱并不很急,與蘇先生長談,始知自己差得太多,便誤今秋一科,等上三年,覺得扎實了再考,才能放心。明年出孝,再往江州去,亦無不可。此言一出,蘇先生贊他:不驕不躁,甚好! 如是在鄉(xiāng)間住了兩、三月,卻到回城時節(jié)。 第45章 不第 待程、洪兩家動身日,盛凱亦來相送。洪謙想他少年得意,與他有些關(guān)系也不壞,便留了厚德巷的地址,囑他得空來坐盛凱道:不日定當(dāng)?shù)情T拜訪。告辭而去。 到得厚德巷,先遣回來整頓灑掃之程福、程實父子來迎,兩處宅院皆灑掃gān凈,只將行李解放,土產(chǎn)與街坊略勻一勻,便洗漱安歇。一夜無話,林老安人惦記私房,攜素姐來尋秀英、洪謙,yù將那一份嫁資與了玉姐。 秀英接了母親祖母,道:才將回家,又有年紀(jì)了,也不歇歇。 林老安人道:來看玉姐金哥,一日不見想得慌哩。秀英命胡氏抱了金哥來,這金哥行將一歲,依舊不會說話,只是咿呀,林老安人看了也是歡喜。趁勢便說:往后那家都是金哥的,你這里才立戶,沒甚土地錢糧,我這里有些東西要與玉姐哩。便摸出匣子來。 秀英還道是些壓箱首飾,接便接了。不意林老安人說要過戶,秀英方打開來看,大驚失色:這如何使得? 林老安人道:玉姐姓這幾年程,難道不該得?當(dāng)初養(yǎng)她,總打了做戶頭的主意哩。且孫女婿又是秀才了,轉(zhuǎn)年再做舉人、做進士,嫁閨女的嫁妝薄了,到夫家也要受白眼。休饒舌,我自有主張,你不應(yīng),難道要我寫遺書?鬧出來不好看哩。 秀英道:我須與官人商議。 林老安人道:我與曾孫女兒的,與你們何gān? 秀英丟一個眼色與小喜,小喜悄去請洪謙了。洪謙過來,亦不肯要,林老安人見他們這般,將兩眼一閉,兩腿一伸,bī得小夫妻兩個應(yīng)了。林老安人方歡喜起來:這才是哩。 洪謙與秀英一邊一個攙著她,洪謙附耳道:老安人何須如此?岳母總是秀英母親,誰還怨她不成? 林老安人一驚,旋道:是我自家心意哩。 洪謙不yù人說他貪岳家財物,從頭至尾并不cha手,書契銀錢收來,并不沾手,悉jiāo與秀英。秀英將財物收妥,暗道玉姐嫁妝已有模樣兒。 過不兩月,又是金哥生日,卻于程家宅內(nèi)擺酒,宴請諸街坊并親朋。金哥漸次長開,雖不十分俊俏,也有七分可愛。更兼養(yǎng)得圓潤,讓人抱著愛不釋手。卻只有一條不好:至今依舊咿呀。令秀英十分憂愁:玉姐似他這般大時,廢話連篇,好似老和尚念經(jīng),他倒好,做個參禪方丈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