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應(yīng)了，申氏道：九哥是你兄弟，先定了他的事，非是我不心疼你，你與七姐皆是我身上掉下的ròu，哪有不疼的道理？我已與你爹與京中說了，你們兩個(gè)的事，由我與你爹做主。那盛小秀才人雖不壞，你也看見他母親妹子了，是緣份沒到。六姐含羞道：我明白的，娘，我去尋九哥要尺寸，許能見著他變個(gè)臉兒。申氏叫她逗笑了，拍她背上一記：又促狹了。

    六姐去九哥處，九哥端坐書桌前，面前擺一張箋子，瞪著那箋子。六姐進(jìn)來，九哥伸出手去，當(dāng)著六姐的面兒，從容折一折，再折一折。六姐一皺鼻子，說了來意。九哥道：六姐原知我尺寸的。

    這九哥因錯(cuò)將女郎作少年，自家為難了大半年，以后凡遇事，便好多問幾句究竟如何？有人回說某人好，他便要問如何好，說某處結(jié)了個(gè)碩大冬瓜，也要問到底有多大。

    六姐道：我是知道，旁個(gè)人不知哩，快些與我伸了腳來，有好事哩。九哥耳朵一動，死盯著六姐。六姐捫胸：瞪我做甚？九哥道：她做與爹娘便要許多功夫，我這個(gè)

    六姐驚道：她？哪個(gè)她？卻見九哥意味深長看著她，哼了一聲：我懶待看你那臭腳！扭頭兒走了。九哥又將箋子拿出來，打開，瞪著，他六姐手里有他尺寸。

    次日，九哥便叫父親喚了去。酈玉堂原將一幅蘇長貞的字兒作定禮送走，心疼得仿佛割了他的ròu，眼下也不心疼了，看著九哥也眉花眼笑，問：你何時(shí)去你岳父那里？九哥道：過幾日。言畢便上嘴巴，酈玉堂將他左看右看，忽地臉一垮。

    九哥一拱手來，退了出去。

    回來便使書童兒拿了一陌錢，去街上買個(gè)陀螺來。書童兒下巴險(xiǎn)掉到地上：九、九哥，要買陀螺做甚？

    九哥話都不回一句，只拿眼看書童兒一下，書童兒捧了錢，有人追他似地跑了去，不一時(shí)抱了七、八個(gè)陀螺來。九哥逐個(gè)兒拿起來，仔細(xì)驗(yàn)看了，挑了三個(gè)，取個(gè)匣兒裝了，將剩下的賞與書童兒。書童兒道：我已大了，不玩這個(gè)了。九哥只作沒聽著：你且出去。

    書童兒哭喪著臉兒，抱著陀螺出去了。九哥左右看看沒有人，將門一掩，拿出個(gè)陀螺來，將那小鞭子往陀螺上一繞，往地下猛一抽，陀螺飛了！噗通一聲響，書童兒門外揚(yáng)聲叫：九哥。

    九哥皺眉，硬聲道：不許說話！又揀個(gè)陀螺接著繞，手上拿捏著力道，又將腕子微斜，慢慢摸出門道兒，一道一道地抽著。

    書童兒外頭聽得心驚膽顫，他有些兒猜出來九哥在做甚，卻不知道九哥為何如此，便更害怕起來。好容易里頭沒了聲音，九哥將門一拉，又是往常模樣了。次日，書房不時(shí)響一陣兒聲音，又熄了下去。到第三日上，九哥稟了父母：往去看蘇先生。

    酈玉堂大喜：是該去，也要與你岳父、岳母問安。

    定親后初次登門，申氏為九哥備下了禮物，且說：往后熟了便好了，你也不好總常處，說出去不好聽。九哥點(diǎn)一點(diǎn)頭，一個(gè)眼風(fēng)兒過去，幾個(gè)小廝兒抬了禮盒，一路往厚德巷來。

    那頭洪謙與府君做親，登門者驟增，洪謙不勝其擾，次日便號稱要閉門讀書，來年入京趕考，門前方冷清了些。九哥登門，恰在清凈時(shí)。先見洪謙，將申氏所備之物奉上。洪謙道：何須如此客氣？九哥道：應(yīng)該的。又將客套寒暄話說畢，復(fù)言：我、我總待玉姐好。洪謙見他這樣兒，肚里偷樂，又一點(diǎn)頭。

    九哥復(fù)陪洪謙坐一陣兒，翁婿兩個(gè)，你不動，我也不動，呆呆坐了足有兩刻。直到秀英那里使小喜來說：留九哥用飯。

    九哥一面應(yīng)了，一面說：家父仰慕蘇先生，小婿敢請一見。洪謙叫他呆坐著沒了脾氣，語頗恨恨：去罷，使個(gè)人回你家里說一聲兒。九哥道：是。洪謙暗恨，這個(gè)呆子，豈不要悶著我玉姐？一抽袖子，叫來安兒引九哥去見蘇先生，自去尋玉姐。

    洪謙這頭與玉姐說：那就是個(gè)鋸了嘴兒的葫蘆，你好有個(gè)數(shù)兒，待我收拾他去。玉姐只管笑：原先爹也多話來？洪謙恨聲道：女生向外！玉姐歪頭看著他，也不惱，反把洪謙看得撇起嘴兒來：我去聽聽蘇長貞又埋汰我甚去！

    玉姐卻叫朵兒：你悄悄跟了去，看看究竟怎樣。朵兒去了，回來笑道：好叫姐兒知道，那一位正與咱家金哥玩哩。小茶兒笑道：這可是好，從來討好娘子，先要討好丈母娘與小舅子，都說那一位不喜言笑，我還恐他太呆，原來是個(gè)肚里分明。想來是年輕臉嫩不好意思往岳母面前岳來，不如從這小舅子下手，岳母止此一子，待金哥好，也是討好岳母了。

    玉姐嗔道：小茶姐今日話好多。言畢起身：也不知爹與先生抖嘴了不曾。小茶兒與朵兒兩個(gè)對望一眼，一齊偷笑，又故作嚴(yán)肅樣兒，跟著玉姐出去。將出院門兒，朵兒快走幾步，卻將玉姐引至金哥處。

    那里九哥正教多哥抽陀螺。他那日見過金哥，愛屋及烏，也看這小舅子極順眼。九哥琢磨著他實(shí)不大懂女人，心頭娘子尚未琢磨透來，能如岳母何？不如從小舅子下手，他小時(shí)候兒偶見rǔ母家孩子玩，心實(shí)向往，偷偷兒玩了一回，又叫酈玉堂給禁了。如今想來，便是這陀螺了罷。

    金哥對這姐夫也只是尋常，蓋因九哥一張臉委實(shí)鎮(zhèn)得住人。然陀螺又好玩，一玩二玩，那冷臉姐夫竟將下擺往腰間一塞，與他一道玩，他也覺有趣，跟與九哥玩做一處。

    胡mama看了，心里直笑：金哥平日也不多話，他兩個(gè)倒好似兄弟哩。抬眼一看，卻見著玉姐正站立在旁，九哥心有所感，也看過去，正看到玉姐站在那里。手里尚拿著條麻繩兒編的小軟鞭子，衣擺又塞在腰間。書童兒侍立于旁，直為他發(fā)愁，這樣兒，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可怎生是好？

    因見有小茶兒與朵兒在，胡mama便上前喚金哥：哥兒與我洗手去罷，將開飯了。將金哥帶走。金哥走前看一眼九哥道：下回咱還一道。九哥低頭道：下回你將功課寫完，我看了，再與你帶旁的來。金哥一仰頭，翻他一個(gè)白眼：成。隨胡mama走了，卻于過小茶兒時(shí)，道：不許離了我姐。小茶兒笑得雙肩直抖，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兒。

    只見九哥與玉姐隔不數(shù)步，這頭玉姐也不好過去，卻將帕子掩了半張臉，露出一雙笑彎的眼睛來。那頭九哥將手里鞭子揉來揉去，因憋著勁兒，一張臉更是神qíng肅穆，忽地從容將鞭子放下，正一正衣襟，仿佛方才與金哥一起抽陀螺的不是他一般。

    玉姐愕然，忽又笑開。

    書童兒看了，簡直想哭，說話也真帶著哭音兒了：九哥，笑一笑，笑一笑。那是九娘，不是府君啊！

    九哥也想笑來，卻不知為何，總怕笑得傻氣，叫玉姐不喜，越發(fā)憋著，終于忍不住，盡力笑一個(gè)來。玉姐卻一扭臉兒，走了。眼見佳人芳蹤隱去，九哥心中悵然若失。忽聽蹬蹬之聲，卻是玉姐去而復(fù)返：蘇先生愛吃jī腳，已斷了三天的糧了，你明日再來便捎些兒來與他罷。

    九哥雖被留飯，卻是與洪謙、蘇先生一道吃，并不曾見著玉姐。洪謙冷眼看著，九哥竟真?zhèn)€是食不語，不由暗道這小子好裝憨兒，既與金哥抽陀螺，又在蘇先生面前扮面癱。待用完飯，九哥告辭去，金哥又小，洪謙只得自送他出來。

    玉姐與秀英兩個(gè)也不曾多見九哥幾面，都悄悄兒來看，玉姐看到秀英，扮個(gè)鬼臉兒，轉(zhuǎn)身便走。洪謙忽覺不對，又見九哥人立著，雙足一絲兒不動，那頭也不轉(zhuǎn)，卻是耳朵帶著，隨著玉姐足音一路斜了過去。仿佛一縷香蕉皮兒，被人手抻著一頭兒往下拽。不由大笑：蘇先生愛吃jī腳，你明日捎些來與他。

    九哥聽這父女兩個(gè)一般說，心里便有了底，次日非但攜了jī腳來，還捎了一壇美酒。又與洪謙道：小婿見金哥已jiāo五歲，卻未曾開蒙入學(xué)，這不知在此時(shí)，實(shí)不好勞動蘇先生了。洪謙道：你有心了。我先與他開蒙，他年紀(jì)小，尚不費(fèi)事。明年再與他作計(jì)較。

    九哥便不多問。說話時(shí)再不曾見著玉姐，不由有些失望，暗道莫非真是昨天笑得不對？原來昨天他回家，書童兒一長一短將他昨日所為說了，且說：九哥笑得忒瘆人來。申氏聽了也是且氣且笑：虧得我下手快，將玉姐定下了，不然你這一笑，非得嚇走了人家不可！

    與洪謙作別回來，九哥便對著鏡兒，盡力翹著嘴角兒要笑。卻不知，他看那一張素箋時(shí)，笑得便極和軟。

    第58章 相處

    自打九哥獨(dú)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來往便熟稔了許多。老天爺真是厚待九哥，與他生了這樣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做甚事都顯得特別占著理兒。你能更喜歡旁人，卻不能不更信服于他，這也算是天賦異秉了。便是洪謙，一個(gè)心中寶貝閨女千好萬好的人，原要留著赴京去仔細(xì)尋個(gè)好女婿來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覺他不錯(cuò)，竟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婚事。

    再說玉姐，與他初次相見，因一只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張黑臉，也不知怎地，她就認(rèn)了自己理虧。她自認(rèn)也是個(gè)正派人，有錯(cuò)便會認(rèn)，然認(rèn)得這般慡快，實(shí)是因著九哥一張臉。次后慈渡寺中相見，摸著良心說，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壞，雖是正氣，卻不是頂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說的像爹，看著踏實(shí)。哪怕這兩個(gè)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沒一絲相似來，玉姐心中，她爹可靠，這九哥看著，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卻又說叫金哥讀書的話來，也是個(gè)周到人。

    玉姐自漸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誡的也是井底引銀瓶，她是個(gè)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鳴一類，她反倒覺得不如踏實(shí)渡日實(shí)惠些兒。從來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輕浮人鉆了空子，難免要吃些兒苦頭。

    其時(shí)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參差仿佛了，玉姐也無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說的：日子是過出來的。休要理會那些花胡哨兒，要折福氣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輩子，便這么過了。

    九哥為人既不輕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識得的，極講道理的一個(gè)和氣人，玉姐再也沒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對林老安人道：現(xiàn)下我與他總相敬如賓，他待我好了，我再與他挖心挖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