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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其實也并不覺得此案須尚書臺出手。 李隱舟卻恍若沒聽見這話似的,含糊地“嗯”了一聲,起身便要推門。 陳都尉嚇了一跳:“先生要去哪兒?” 李隱舟回看他一眼,平展的眉目中隱含某種不容勸說的堅持。 他目光平靜,聲音同樣橫無波瀾,簡略答道:“武昌?!?/br> * 從廣陵到武昌,一路大雨,圓滾的雨珠在滿江波瀾中敲出一圈圈急快的漣漪,也將兩岸連綿不盡的群山洇出深沉晦暗的色彩。 剛踏上碼頭,李隱舟便從閑談的漁夫口中得到消息。 王靖下獄了。 只廣陵郡那點“不察民生”的小事自不能定罪,暨艷與徐彪借機又翻出數(shù)樁沉案,歷數(shù)其玩忽職守、結(jié)黨營私、貪贓枉法之事,樁樁件件,集訂成冊,宵夜間便送到孫權(quán)面前。 暨艷手段利落,筆鋒尖銳,將王靖的罪狀一一數(shù)來,竟讓淮泗一黨無可辯駁,便是想要出手相救也不知如何分辯,他們也更擔心扯出蘿卜帶著泥,自己背后見不得人的勾當也被牽扯出來,反中了敵人打草驚蛇之計,因而一時未敢替他籌措。 一夕間,一郡太守便淪為階下囚,滿朝文物無不如芒在背,生怕下一刀便落在了自己身上。 可暨艷并不滿足于擊敗一個王靖。 很快,一紙諫書呈上,竟將丞相孫邵彈劾。 人人都道這尚書郎清介不阿,誰知竟成瘋魔。 孫邵是何許人?孔融口中的“廊廟才”,陛下親封的丞相公!便是如今的大都督陸遜見了孫邵的面,也少不得要禮讓一步,看其臉色。 更何況他也是淮泗集團的核心人物,背后是整個孫家的老臣班子,多年人脈盤根錯節(jié),權(quán)勢如日中天。 暨艷個初出茅廬的犬齒小耳,竟也敢和他亮出劍鋒,逼他下了相位?! 真簡直是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新官上任的尚書郎竟真憑一己之力做到了。 于是暨艷二字,便更成一抹陰云,時時籠在吳朝堂的天頂上,誰也不知雷霆之下,自己會不會是下一個受害者。 而想得更深的,已隱約洞徹些什么:憑他暨艷再有本事,翻天覆地,最后朱筆定罪還不是陛下?難不成真是陛下有心要翻查舊案,整治整治泥濘不堪的東吳朝野? 更有甚者,已把這筆賬往世家身上推算過去。 畢竟除了孫邵與王靖這淮泗集團的兩位元老,最得益的莫過于勢力漸起的陸、顧二家,若是丞相和都督位皆落在了世家之中,那整個吳豈不成一言之堂,還有他們這些淮泗的老人什么事? 這背后究竟是誰的手在推波助瀾? 這事還沒想清,一聲轟雷再度劈下—— 尚書大筆一揮,竟要行吏考。 凡不合格者,削去官職,充為軍吏! 所謂“軍吏”,正是與士大夫相對的底層官吏。 按理,官員晉升,當是從軍吏做起,一層層往高處爬。可因察舉制的盛行,士大夫往往是貴族子弟,互相包庇縱容,又怎么會安心讓后人從卑微的軍吏起來?久而久之,士大夫之子為士大夫,軍吏之子為軍吏的規(guī)矩也就潛移默化地形成了。 至于貧寒學子,更難有一席之地。 那高堂上的,往往仰仗父輩功勞,無真才實學,又豈能輕易通過嚴苛的吏考?削官成軍吏,更無疑是把祖上的臉面都丟盡了! 暨艷此舉,無疑是將滿朝文武都置于朝不保夕的危境。 事已至此,誰還管他要對付的是淮泗集團還是江東世家?眼見大廈將傾,再不出手,只怕自己根基都要折在這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年輕人的手中了! 一時之間,怨言沸起,反對的聲音從未有過地整齊劃一。 可偏偏—— 孫權(quán)同意了要行吏考。 一石激起千層浪。 諫書紙片似的飛進宮里,孫權(quán)卻只稱頭疼不見,仿佛是鐵了心要支持暨艷這驚世之舉。整個東吳朝野頓如驚雀之巢,撲騰后只剩一地鳥毛,狼狽不堪的官員們不得不面對殘酷的事實:這理所應(yīng)當?shù)氖看蠓蚬俾?,恐怕只真的再不能有了?/br> 而萬惡之源,當然是那憑空出世的尚書郎。 李隱舟剛進城門,遠遠的,一襲飛馬策來,踏起滿地積水,在他身前一丈開外猛地勒住。 翻身下馬個瘦削青年,牽著韁繩,牽馬到他面前。 許是受到近日朝中陰郁氣氛的影響,他的神色也略緊繃著,眉頭微蹙,藏著憂慮。 李隱舟望向他,頷首打個招呼:“公績?!?/br> 凌統(tǒng)緊緊勒著那韁繩,面上渾無表情,即便是在李隱舟面前,也實在笑不出來,片刻才緩緩?fù)鲁隹跉?,走到他跟前?/br> “丞相府請先生前往一聚,算是接風洗塵?!彼曇羝狡?,卻因不尋常的低沉而顯得莫名壓抑,頓了片刻,才繼續(xù)道,“也請了尚書?!?/br> 暨艷案普遍有兩種看法,其一是暨艷本人過分狷介,看不慣貴族階級無能專權(quán),于是發(fā)動了一場大的肅清,但因觸及貴族利益,自己又勢單力薄,最終失敗,被誣陷為弄臣而下臺,《三國志》表面上也是這個意思。 但這就涉及一個問題,一個才上崗,屁股都沒坐熱的尚書真的有權(quán)限“彈射百僚”嗎?更何況此次他的戰(zhàn)友張溫自己就是四大世家之一,沒有理由對自己人出手(不過張溫常年在蜀國出差,也有些看不慣江東朝堂,所以并不排除他也想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