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喉頭咽了咽，立刻悶頭扒起飯來。

    吃了幾口，忽然察覺異樣，猛地抬頭。

    只見韶音坐在床邊，手里拿著一個(gè)窩窩頭，一邊啃著，一邊兩眼放光地盯著他。

    裴九鳳：“……”

    吸了口氣，他問道：“你盯著我干什么？”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窩窩頭上，又問：“你怎么吃這個(gè)？”

    “我的腿又沒斷，吃什么不是吃？”韶音說道。繼續(xù)啃窩窩頭，然后兩眼“饑渴”地盯著他手里的碗。

    裴九鳳一陣無語。

    “你也去吃！”他命令道，“不是有二十兩銀子嗎？”難道不夠他們兩個(gè)都吃飽飯？

    “我們還欠著十兩銀子的債?！鄙匾粽f道，“你斷了腿，我不敢再還債了，這些銀兩都留著給你養(yǎng)身體。但是讓我吃香的喝甜的，我沒那個(gè)臉?！?/br>
    裴九鳳：“……”

    迂腐?。?/br>
    “況且，這二十兩銀子看著多，可是你一百天都不能動(dòng)，馬上又要入冬了，花錢的地方多的是，禁不住花的?！彼f著，將最后一口窩窩頭塞入口中，緩緩咀嚼著，依依不舍地咽下。

    一看就是沒吃飽。

    但是姐弟兩個(gè)很少有吃飽的時(shí)候，都是填填肚子，餓不死就完了。

    “我去熬藥了。”韶音拍拍手起身，往外走去。

    屋里只剩下裴九鳳一個(gè)人，他看著碗里散發(fā)著香噴噴氣味的rou汁澆飯，忽然有些食不下咽。

    “該死！”

    他低低地罵，聲音惡狠狠的。

    裴九鳳以為，韶音或許會(huì)悄悄吃一口，不被他發(fā)現(xiàn)。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人，不僅僅是妖人捏造出來的，那么她的人性會(huì)促使她這么做。

    但是沒有。

    她身上從來沒有過飯香味。

    一轉(zhuǎn)眼，裴九鳳斷腿半個(gè)月了。

    這半個(gè)月中，他一次也沒蘇醒過。

    他一天吃兩頓飯，一頓干的，一頓稀的，隔三差五喝骨頭湯。

    韶音吃水煮的爛菜葉子、壞掉的根莖、從餐館后門搶來的殘羹剩飯，偶爾吃個(gè)干干凈凈、完完整整的窩頭。

    她吃東西的時(shí)候不避著裴九鳳，不僅不避著，還總是在他面前吃，兩眼緊緊盯著他的碗，仿佛這樣就能跟他吃的一樣。

    裴九鳳對(duì)這個(gè)很無奈，他覺得她是故意往他心上扎，可是她的態(tài)度總是很坦然，又讓人沒辦法討厭。他勸了她幾回，好歹他是天子，伺候他的人都有月銀，沒道理她沒有。

    可是不論他好聲說，罵聲說，她從來不改變。

    這一天晚上，韶音端了一碗疙瘩湯進(jìn)來，里面灑了小蔥，白綠相間很是好看。在最上面，臥著一個(gè)荷包蛋。

    裴九鳳的目光從碗上移開，落在她的手上。她是做事的人，頭發(fā)可以很久不洗，但雙手總是干干凈凈，指甲剪得短短的。

    只是，此刻這雙手上面布滿干裂的口子，還有擦傷、劃傷，本就枯瘦的手更加不能看。

    裴九鳳知道，這是因?yàn)樘炖淞耍罡缓酶闪?。心里如落了火星，燙得他心尖一顫。

    “疙瘩湯我吃，蛋你吃?！彼а壅f道。

    他在床上躺了半個(gè)月。

    這半個(gè)月，因?yàn)閿嗔送?，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躺在屋里?/br>
    他沒有感覺到冷，因?yàn)樗w著被子。他也沒感覺到餓，因?yàn)槊刻炜傆袃深D飯吃。他也不覺得孤單，因?yàn)橥醮蟠簳?huì)照顧他。

    她給他擦臉擦腳，為他倒排泄物，給他做好吃的，給他熬藥。

    一口吃的也不跟他爭(zhēng)。

    裴九鳳明知道這是假的，是妖人的計(jì)謀。

    但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陷進(jìn)去。

    第61章 暴君的花瓶13   他再也不想看見她了?！?/br>
    韶音在他腦門上輕輕削了一下：“你知道蛋有多貴嗎？趕緊吃?！?/br>
    雞蛋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 她隔兩三天才會(huì)給他吃一個(gè)。

    她自己就更舍不得吃了。

    裴九鳳心里清楚，想說“你不吃那我也不吃”，可是喉頭如同被棉花塞住，一點(diǎn)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他不能說, 說了就代表他向妖人認(rèn)輸了, 他承認(rèn)自己中計(jì)了, 他對(duì)王大春有了依賴之情。

    喉頭滾動(dòng)幾下，最終他硬下心腸, 一言不發(fā)，伸手接過那碗疙瘩湯。

    指尖碰到她的手背，如冰坨子一般, 令他接碗的手顫了顫。

    她剛剛在燒火，手里還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疙瘩湯, 就這樣都不熱乎？

    端住疙瘩湯, 拿小勺舀著, 一口一口吞咽著。

    她又坐在床邊, 兩眼放光地盯著他吃東西。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不再感到如坐針氈, 隨便她看。

    只是, 余光不由得落在她撐在床邊的手臂上。她衣裳很短，手腕露出一大截來, 又細(xì)又瘦，皮膚上布滿傷痕, 縱橫交錯(cuò), 多到數(shù)不清。

    難怪她的手那么冷。

    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近深秋了，她卻穿著短小的單衣。

    把疙瘩湯喝完，那只荷包蛋便剩在碗底。裴九鳳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習(xí)慣, 把最好吃的放在最后吃。

    他強(qiáng)忍住舔嘴唇這種有失體面的舉動(dòng)，繃緊了唇，用小勺舀起圓潤(rùn)漂亮的荷包蛋，湊到嘴邊，張大嘴巴一口咬掉一半！

    香！嫩！滑！

    味蕾得到充分的安撫，傳來滿足的感受。

    裴九鳳已經(jīng)不會(huì)自嘲了，他現(xiàn)在覺得任何食物都是珍貴而美味的。充分咀嚼然后咽下，又張大嘴巴，將另一半吃掉。

    一碗熱騰騰的疙瘩湯下肚，胃里被填滿，傳來難以言說的飽腹感。

    裴九鳳又一次感到幸福和滿足。

    他現(xiàn)在特別容易滿足，有吃有喝有人在旁邊看著他，他就覺得真好。

    但是王大春一定不覺得好。

    “你拿銀子買一身棉衣?！睂⒖胀脒f給她時(shí)，他抬眼看著她說道。

    韶音接過碗，自床邊站起身，不以為意地說道：“花那個(gè)錢做什么？穿得厚了一點(diǎn)都不方便干活?！?/br>
    說話間，端著空碗就往外走。

    裴九鳳一時(shí)急了，朝著她的背影說道：“你別舍不得花錢！別的錢可以不花，你的棉衣一定要買！”

    比如護(hù)膚的面脂，可以擦臉、擦手，防止皸裂，他就沒有開口提。

    她連一口白面都舍不得吃，不可能舍得花錢買這個(gè)。

    但衣物不一樣，馬上就深秋了，她得穿厚點(diǎn)。

    “知道了知道了?！彼S口應(yīng)道，出了屋子。

    外頭傳來水聲，是她在洗碗。

    裴九鳳坐在屋里，唇不知不覺繃緊了，忽然狠狠捶了下床！

    “該死！”

    她根本沒打算買。

    而他斷了腿，也不可能出去給她買。

    “該死該死！”

    他居然想要給她買衣物！

    意識(shí)到這個(gè)，裴九鳳更加用力捶床。

    那妖人當(dāng)真該死！

    布下這等攻心之局該死！

    令他明知是局卻甘心踏入更該死！

    但是冷靜下來后，他的心情平定了幾分。

    馬上日子就會(huì)好過一些。

    因?yàn)橘c災(zāi)糧要來了。

    這一天，裴九鳳一個(gè)人在家，就聽到街上傳來歡呼聲，隱隱有“賑災(zāi)糧”的字眼傳入耳中，他微微一笑。

    這下王大春可以吃口米了。

    像他那樣吃干飯不太可能，但是喝一碗稀粥還是不成問題的。

    他這樣想著，有些高興地坐在床上，等著她回家。

    約莫過了兩刻鐘，院門處傳來熟悉的“吱呀”一聲，裴九鳳立刻坐直身子，扭頭往門口的方向看去：“你回來了？”

    “嗯?！鼻宕嗟穆曇魬?yīng)了。

    但是不見多少喜悅。

    裴九鳳微皺起眉，等不及她進(jìn)屋，便揚(yáng)聲問道：“我聽到外面有人喊，放賑災(zāi)糧了，是不是？”

    說話間，韶音走進(jìn)屋里來。

    嘴巴一撇，抱怨說：“什么賑災(zāi)糧?。磕侵嘞〉枚寄苷找娙擞皟毫?。”

    裴九鳳的眉頭緊緊皺起：“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