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有什么不可能?”韶音撇撇嘴,將手里端著的碗給他看,“我給你打了一碗,你自己看?!?/br> 裴九鳳低頭看去,臉色猛地沉了下來。 嘴巴抿得緊緊的,胸膛因為氣憤而劇烈起伏。 “怎么會這樣?!”他怒道。 韶音沒收回手,仍舊將碗往前遞著:“喝吧,給你帶的?!?/br> 裴九鳳不肯接。 他覺得這是侮辱! 他明明批下去很多賑災(zāi)糧! “看你氣得,至于嗎?”韶音見他氣得臉都紫了,碗也不接,只死死盯著清得照見人影的稀粥,好似盯著絕世仇人一樣,用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說道:“賑災(zāi)糧這種事聽聽就好啦,難不成你以為上頭真的會管我們死活?” 裴九鳳猛地抬起頭! 死死盯著韶音,眼底噴火。 “天真的孩子。”韶音憐憫地摸了摸他的頭。 裴九鳳氣得快死了,腦袋一偏,揮手打開她:“別碰我!” “你跟我生什么氣?”見他發(fā)火,韶音也瞪起眼睛來,“我說錯什么了?當(dāng)今天子什么德行,你難道不知道嗎?他昏庸殘暴,自打他登基后,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誰不恨他?” 她噼里啪啦地舉例:“就說李嬸家,原先家境多么殷實?咱爹娘去世時,還借給我們銀錢下葬。可是現(xiàn)在呢?家里一共三個兒子,兩個被拉去參軍,都沒能回來。還剩下一個小兒子,年歲夠了后也要被拉去,為了保住唯一的小兒子,李嬸家傾家蕩產(chǎn)買通征兵的人,現(xiàn)在家里難過得不得了!” “還有陳叔家里,嬸子得病去了,他一個人撫養(yǎng)六歲的小女兒,征兵的人到他家里,要將他拉去,他苦苦哀求,都給他們跪下了,但那些人就是不松口。陳叔家里窮,為了給嬸子治病花光了家底,沒辦法像李嬸家那樣花錢買通,可是他走了,誰養(yǎng)活他小女兒?” “你知道陳叔怎么做的嗎?他拿出刀來,把自己的左腳砍了,從此是一個殘廢,就算上陣也打不了仗,這才沒被抓走!” 韶音氣憤地說著,雙手叉腰:“你覺得這樣昏庸殘暴的君主,舍得給我們放賑災(zāi)糧嗎?” 裴九鳳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簡直抬不起頭來! “你也別氣了。”韶音冷靜下來又說,“指望什么不好,你指望那個昏庸殘暴的東西?再說咱們家還有你畫畫賺的錢,還剩下不少,省著點花能撐到明年開春?!?/br> “等明年開春后,你的腿早就養(yǎng)好了,到時候跟我一起找事做,實在不行我們離開青縣,到?jīng)]有遭災(zāi)的地方去?!?/br> 裴九鳳已經(jīng)羞愧得深深埋下頭。 他從沒有如此羞愧過。 簡直不敢睜開眼睛,只覺得入目一切皆是對他的譴責(zé)。 因為他不理朝政,甚至暴政,所以王大春一家過得艱難。 已是深秋,王大春連件厚衣裳都沒有,而且看著長短還是幾年前的舊衣。 更不必說陳叔的慘然。 從前他不會在乎這些,哪怕餓殍遍野,他也不會眨一下眼。 可是現(xiàn)在,聽著韶音氣憤地說著,他只覺難堪得無法面對她。 他終于記起來,他是裴九鳳,他不是王大根。 他是她憎恨著的昏庸殘暴的君王,不是她疼愛養(yǎng)育的弟弟。 他是個卑劣的小偷,做著殘害她的事,卻享受著她的愛護(hù)和照顧。 “讓我回去!讓我回去!” 他捏緊拳頭,閉著眼睛在心里大喊,“我要醒過來!讓我醒過來!” 他心里拼盡一切地大喊,而妖人似乎聽到了,一股微弱的扭曲漫過身體,隨即恢復(fù)了正常。 眼睛還未睜開,裴九鳳的鼻尖已經(jīng)嗅到淡淡的熏香。 嚯地睜開眼,他怔怔看著尊貴、華麗、精致講究的寢宮,忽然眼睛一刺,疼得他淚水漫上來。 “孤得到密奏,西南三郡的賑災(zāi)糧絕大多數(shù)都沒有送到災(zāi)民手中?!?/br> 朝堂上,他臉色蒼白地坐在龍椅上,一改往日的懶散不經(jīng)心,渾身迸出駭人怒意:“孤不過是幾日不殺人,有些人的脖子癢了!” 嗅出少年天子復(fù)燃的殺意,而且比往日更駭人了百倍,臣子們驚惶發(fā)抖,跪了一地。 “臣等一定調(diào)查清楚!” “定還西南三郡的百姓一個公正!” 裴九鳳冷哼一聲,手指輕敲著龍椅扶手,發(fā)出緩慢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一下又一下,令人懸著一顆心:“朕只給你們半個月。如果半個月內(nèi),不能讓西南三郡的百姓們吃上賑災(zāi)糧——” 后面的話他沒有說。 但是都明白那結(jié)局是什么。 “臣等一定不負(fù)圣望!” 裴九鳳派心腹監(jiān)察。 他雖然不理政務(wù),但當(dāng)年鏟除兄弟們,也是積攢了力量的。 若非如此,他如何坐得穩(wěn)這龍椅? 心腹每日差人送來密報。 貪污的一律斬首,家人流放。 按他往日的脾氣,滿門抄斬都是心慈手軟,誅九族才是他的風(fēng)格! 但是妖人不會允許他如此。 王大春……想必也不會喜歡。 那就流放。 讓他們都嘗嘗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滋味。 一路斬首,一路抄家,御史大臣與他的心腹在半個月內(nèi)將賑災(zāi)糧運(yùn)入西南三郡。 而裴九鳳的心腹得了另一個命令,將王李二人抄家,一部分銀兩送給王大春姐弟,其余的接濟(jì)窮困人家。 做完這些,他終于松了口氣,癱倒在龍椅上。 半個月,他幾乎沒合眼。 他睡不著,也不敢睡。 他不想再看見王大春了。 “皇上,護(hù)國寺的高僧與青云觀的道長請來了?!?/br> 遲疑了下,他啞著嗓音道:“宣。” 僧人做僧人的法事,道士做道士的法事。 有沒有邪祟不要緊,關(guān)鍵是皇上認(rèn)為有邪祟。 這些僧道都不想被砍頭,誰不知前一陣皇上派人去往西南三郡,走了一路,斬了一路? “皇上,邪祟已除?!?/br> 僧人與道士一齊復(fù)命。 他們并不是一家,甚至互相還有競爭,但是此刻為了保命,兩人卻聯(lián)起手來。 裴九鳳知道他們?;?。 但他沒有發(fā)怒,只是淡淡地說:“有勞了?!?/br> 一文錢也沒賞賜,叫他們出宮了。 他們糊弄他,不砍他們的頭,已經(jīng)是他心慈手軟! 送走僧道之后,裴九鳳行至高處,俯瞰皇宮。 他不知那妖人究竟在何處。 但他知道,僧道沒發(fā)現(xiàn)端倪。 秋風(fēng)蕭瑟,吹動他的衣擺。 太監(jiān)們不敢上前叨擾,一個個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低頭垂眼,不敢發(fā)出一絲動靜。 裴九鳳身著裘衣,腳蹬云靴,哪怕登臨高處,身上一點都不感到冷。但心里空蕩蕩的,如缺了一個大洞,呼呼直灌冷風(fēng)。 他捏了捏手指,雙手冰涼。 心中卻想,有了賑災(zāi)糧,有了王李二人賠的銀子,王大春舍得買棉衣了嗎? 她現(xiàn)在的手是熱的嗎? 第62章 暴君的花瓶14 他放心不下?!?/br> 裴九鳳沒有再做夢。 這令他有些悵然, 又有些松了口氣。 他實在不知如何面對王大春。 他愧對于她,羞于見她。如果能不再相見,那是最好了。他只要知道她過得好,就足夠了。 跟妖人的這場對弈, 是他輸了。 那妖人精于攻心, 令他步步退敗, 一次次妥協(xié)。 但他并不惱怒,因為他獲得了珍貴的東西—— 他被王大春真心對待、照顧著。 雖然她的照顧并不溫柔、精致。她會削他、打他、罵他, 甚至拋下他,但她也在盡己所能地養(yǎng)著他,從不跟他爭一口吃的, 在他生病的時候徹夜照顧他。 從沒有人對他這么好過。 他沾了王大根的光,也可以說沾了妖人的光, 他在夢中成為王大根, 享受她的照顧。 這正是他說妖人精于攻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