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也是此刻,他忽然皺了眉,垂眼輕瞥他手腕衣袖間露出來的龍鐲,才扯了扯唇,“看來是孤忘了時辰?!?/br> 楚沅才發(fā)現(xiàn)他手里握著一支毛筆,而她身體底下正壓著一張宣紙。 漆黑濃墨忽然從他柔軟的筆尖滴落下來,正滴在她的臉上。 并不是很大的一滴墨。 但卻滴在了她嘴角上方,像是一顆黑漆漆的媒婆痣。 魏昭靈也許是沒料到這一滴墨,竟會那么的合乎時宜,于是他看著她的臉,淡色的唇微勾,一霎沖淡了些眼底的郁戾。 楚沅胡亂在臉上摸了一把,于是那墨跡就在她左邊臉頰上暈開時濃時淡的顏色,令她看起來有些滑稽。 但沒有人提醒她。 殿內(nèi)寂靜,那兩位從裂開的陶土里走出來的女婢并不在殿中,楚沅忙翻身下了書案,才看到鎮(zhèn)紙壓著的那張宣紙上墨色已經(jīng)糊成一團。 她回頭一看,果然衣服后面已經(jīng)沾染了斑駁的墨痕。 “東西帶來了?”魏昭靈擱了筆,指節(jié)抵在唇畔又咳兩聲,如此倦怠的病容令他更添一種脆弱之感。 楚沅頓了一下,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張折疊好的地圖。 “上面的每一個地方從古到今換過的名字我都標注了,”她將地圖展開來放到書案上,“至于你給我的地圖,我都仔細比對查過了,根本沒有仙澤山,也沒有榕城這個地方?!?/br> 她這些天查了很多資料,為的就是要查清仙澤山究竟在如今華國版圖的哪個地方,按理來說,那么大一座山,綿延三十多萬平方公里,怎么可能找不到? 偏偏她收集了那么多地圖,在網(wǎng)上找了那么久,也始終沒能找到這個地方。 百科資料說,當年大獻朝天子皇權(quán)傾頹,到東獻時期的獻裕帝昏庸無能,迫于壓力只得重施分封,于是九國諸侯并起,天下大亂。 當時的一方強國——宣國聯(lián)合勾陳國、梁國以及豐國滅了夜闌。 后來勾陳國,梁國和豐國又相繼為宣國所滅,在夜闌國被滅后的二十五年后,宣國國君卻又下令遷都榕城。 那該是歷史上一次重要的遷都之行,因為宣國舊王都里的百姓也都隨宣國國君而遷移榕城。 但史料殘缺,誰也不知道那一次大規(guī)模的人口遷徙后,宣國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以至于比當初的夜闌國還要壯大的宣國神秘覆滅,而新王都榕城更是沒有留下任何記載。 就好像有人刻意撕掉了那段歷史殘篇。 魏昭靈盯著那張地圖看了良久,指腹所到之處,他都有些微停頓,這張華國地圖與他那張羊皮卷上所繪的地圖地形基本一致,但唯有一個地方像是缺了一角。 也許問題,就出在這里。 籠罩在仙澤山上的結(jié)界證明宣國的確還存在,但一千三百年的時間,他的魂靈被強行剝離軀體,只能沉在玉屏山的那一汪石潭最深處長眠。 那石潭里的每一滴水,都是困住他的鎖鏈,可那夜,眼前這個姑娘受魘生花的指引跳入潭水里,從那以后他就能在水波之間跟隨她的視線,看到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那里有太多他從沒見過的新鮮事物,所有人的穿著都同她一樣怪異。 九國早已覆滅,疆土一統(tǒng),朝代更迭至今,成了唯一的華國。 可只要鄭氏子孫的家國仍在,公輸盈窮其一生設(shè)下的仙澤山結(jié)界就不會消失,但偏偏這疆域歷史里,卻再找不出鄭氏的痕跡。 難道,公輸盈當年還有什么隱秘之處并未對李綏真說明? 魏昭靈正垂眸思索,卻忽然聽到身旁的楚沅開了口,“我?guī)土四愕拿?,那你能不能把我腕骨里的魘生花取出來?” 魏昭靈終于將目光再度停留在她的身上,淡色的唇微彎,“你就那么想將它取出來?” “是?!彼鸬煤芨纱唷?/br> “你可知魘生花能帶給你什么?”他輕聲問。 “噩夢,” 也許所有怪誕的事情,都是從那一顆被人按進她脖頸皮rou里的種子開始的,如果可以,楚沅寧愿從來沒有在那個雨夜出門,“只有噩夢?!?/br> “可它已經(jīng)長在你的骨血里,” 魏昭靈伸手端起一盞熱茶來,那熱霧散開,氤氳著他的眉眼朦朧, “孤幫不了你?!?/br> 楚沅看他半晌,也不說話了,轉(zhuǎn)身掀了簾子就往金殿外走,鳳鐲上的金絲竟也沒再限制她。 魏昭靈輕瞥一眼她的背影,唇畔笑意寡淡,即便殿內(nèi)華光溫潤,那雙眼睛里也始終沒有多少溫度。 楚沅出了殿門,就看見白玉臺上有個白胡子老頭坐在那兒,他手里端了一只碗,碗沿不斷有熱氣慢慢繚繞出來。 楚沅從階梯上走下去時,才看清他碗里的好像是熬好的蘑菇湯。 “您怎么不吃?”楚沅用皮筋綁好亂糟糟的卷發(fā),見他始終捧著碗呆坐,就問了句。 也許是聽到她的聲音,李綏真才回過神。 他抬頭看楚沅,“是楚姑娘啊?!?/br> 楚沅看他又不說話了,就在他對面的白玉欄桿上坐下,“您愁眉苦臉的做什么?” “吃嗎?”李綏真將碗遞到她面前。 楚沅搖了搖頭,“我晚飯吃得很飽?!?/br> “姑娘,老朽想問你一件事?!崩罱椪婧鋈挥终f。 “什么?” 李綏真看著她,“如今……是哪年哪月?” “公元2021年?!?/br> 楚沅如實回答。 這對他來說,該是不小的震動,楚沅看他手一抖,端著的那碗湯都差點撒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看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喃喃了一句,“一千三百年……” 他忽然搖頭笑了一聲,眼眶無端有些泛紅,“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想不到我這一覺,竟睡了這么多年?!?/br> 楚沅大概也能理解他那種物是人非的蒼涼之感,于是她開口道,“至少你還活著,這不是很好嗎?” 李綏真不說話,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她的話。 “你那湯你再不喝就涼了?!背涮嵝阉?。 李綏真的肚子適時咕咕一聲,他尷尬地朝她笑了笑,然后就大口大口地喝了湯,把蘑菇也都吃光了。 “姑娘啊,有句話老朽得跟你說,” 他喝完湯,跟楚沅面對面地坐著發(fā)了會兒呆,也許是終于調(diào)整過來,就又開口同她說話,“這魘生花無論是怎么陰差陽錯地到了你這里,它也不是王所能控制的,王……他所受之苦,非常人所能想象,我不知道在你心里是如何看待吾王的,但你看看這地宮內(nèi)外的臣子兵卒,若吾王不是一個好君王,又如何值得我等甘心化為陶俑,歷經(jīng)千年仍要追隨?” “再者,” 他清了清嗓子,身體還朝她前傾了些,刻意放低聲音,“如今你每回離開都需吾王幫你,你何不好好與他相處?” 李綏真說她是喚醒王陵陶俑的鑰匙,那么魏昭靈當然也不可能殺她。 而這一刻聽著李綏真的話,楚沅忽然也覺得有點道理。 既然魘生花不能從她的腕骨里取出來,三年之內(nèi)她又總是沒有辦法取下鳳鐲,倒不如試著和他……做個朋友? 楚沅還在認真地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卻忽然聽見瓷碗摔碎在地面的聲音。 她一抬頭,就看見坐在對面的李綏真雙目渙散,正歪著腦袋在看她。 他忽然咦了一聲,“你腦袋長挺多啊。” “……???”楚沅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一個,兩個,三個……”他居然還開始慢吞吞地掰著手指數(shù)。 楚沅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卻沒有什么反應(yīng),還在自顧自地說瞎話。 她眉心一跳,目光停在那地上的瓷碗碎片,難道…… “你是不是吃了有毒的蘑菇??” “什么菇?”他半睜著眼睛。 “蘑菇!”楚沅放大了聲音。 “吃什么?”他竟還掏了掏耳朵。 “……” 楚沅累了。 第12章 捧來雪與紅 她這是對王暗訴愛慕之意啊…… 幸好李綏真誤食的蘑菇只是有些致幻的作用,胡言亂語了幾個時辰也就好了。 后來還拉著哈欠連天的楚沅給她分享了自己的為官之道。 “旁的不說,你在史書上查查,在我與張恪同為夜闌左右丞相之前,夜闌一年之內(nèi)換國幾個丞相?” 李綏真得意洋洋地瞇起眼睛笑,“我為何能夠比他們長久些?這重中之重,就是得會順君王之意,想君王之所想,憂君王之所憂……” 簡單說起來,就是拍馬屁。 “你要同吾王好好相處,就得知道他喜歡什么,投其所好嘛?!?/br> 與李綏真徹聊半夜,楚沅就列出來了個清單。 今天是星期天,楚沅睡了一上午懶覺,起來洗漱完下樓才發(fā)現(xiàn)家里一個人都沒有,客廳里的桌上留了五十塊,底下壓著涂月滿的一張紙條——“沅沅,我和你爺爺去小茶館打麻將,午飯你去外邊吃?!?/br> 天氣仍然很冷,楚沅穿了件棉服,戴了在留仙鎮(zhèn)上買的那個淺棕色的小熊帽子,她看著鏡子整理與帽子相連的圍巾時,無端想起了那個為了妻子而顛沛半生的大叔孫玉林。 她那天在龍鱗山上忽然消失,也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可惜當時她并沒有來得及留下他的聯(lián)系方式,現(xiàn)在想聯(lián)系也沒辦法。 學校期末考試臨近,考完就要放寒假了。 楚沅想,等放假了,她一定要再去一趟留仙鎮(zhèn),也許孫叔還在那里。 在巷口的面館吃炸醬面的時候,楚沅又想起來昨天晚上喝蘑菇湯把自己喝魔怔了的李綏真。 他們是歷經(jīng)千年才從陶俑之中醒來的人,也許千年的沉睡早令他們的身體變得與常人不太一樣,他們并不需要每天進食,基本三四天吃一次東西就行了。 但她想起金殿里的魏昭靈,她好像從沒見過他吃過什么東西,除了喝茶。 靈魂復歸軀體后,他好像擁有了奇怪的異能。 漫不經(jīng)心地吃完一碗面,楚沅就提著個彩色編織大袋子去了附近的菜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