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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的,十歲的小孩已經(jīng)懂得傻子與智障的含義,也已經(jīng)開始有了虛榮心。我覺得很憤怒,還覺得有點自卑與丟臉。那些情緒令我不要命撲上去與他們扭打在一起,以一敵眾的結(jié)果卻永遠都是我贏,因為古德先生會加入戰(zhàn)場,最后總是把那幾個小破孩弄得哭哭啼啼地回家告狀。古德先生還站在一邊十分開心地拍手,“珍珠,我們贏了耶!” 我覺得真是丟臉呀,他那么大一個人,竟然欺負小孩子! 為這事,我很長時間不想跟他講話,但也僅限于此,促使我第一次離家出走試圖離開他的原因,卻是比這更嚴重的事。 那是十一歲那年的冬天,期中考試過后的一次家長會,在以往,每次家長會我都拜托江阿姨去,雖然她每次都會說我,但大概也清楚以古德先生的情況實在不太合適,所以也沒有拒絕。但這次,不知怎么回事,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的卻是古德先生。我還來不及說什么,老師已將他喊了進來。 一切開始失控是在家長會進行到一半時,我甚至沒有看見古德先生是什么時候從我身邊離開走到講臺側(cè)方的音響設(shè)備前去的,他將一張碟片塞到VCD里,然后抓過老師棄用的麥克風,跟著飄出來的調(diào)子開始唱歌,唱的卻完全與曲調(diào)不一樣,他甚至像在家里一樣跟著曲子扭動屁股跳起亂七八糟的舞步來。 教室里一時鴉雀無聲,然后爆發(fā)出驚呼聲,再然后,是因他跑調(diào)的歌聲與怪異搞笑的舞步引來的此起彼伏的哄笑聲。 我看見老師的臉變了又變,十分難看。 而我的臉色,一定比她更難看。 第二天,學校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有一個神經(jīng)病爸爸。那一天,我享受到的目光洗禮,比過去十年還多。只是,那些目光中,沒有一絲是懷有好意的。 當天放學后,我沒有回家,而是在半途轉(zhuǎn)了一個彎,徑直朝每天上學路上都會路過的一家兒童福利院走去。 我想,我再也不要跟那么丟臉的古德先生一起生活了。我沒有能力找自己的親生父母,那么我寧愿去孤兒院待著。 福利院的工作人員在了解清楚情況后,決定收留我,然后再為我找一個健全的寄養(yǎng)家庭。當天晚上,江阿姨便陪著古德先生到福利院來找我,他抓著我的手,固執(zhí)地讓我回家,我不肯,拽著桌子蹲在地上半步也不肯移,兩人僵持了許久,直至我大聲哭出來,古德先生才放開我,我看見他眼眶泛紅,眼睛里似乎有水汽氤氳,表情十分委屈。最后在江阿姨的勸說下,他才終于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福利院。 我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古德先生每天早上很早就守在門口,見我背著書包出來,便傻笑著迎上來,將懷里捂著的還冒著熱氣的雙黃漢堡遞給我:“珍珠,給你?!?/br> 可我一次都沒有接,也不理他。但他依舊如故,風雨不改。 他果然是個傻瓜。 沒過多久,我便被一對夫婦領(lǐng)養(yǎng),離開福利院的那天,我開心地想,終于可以擺脫古德先生了。 領(lǐng)養(yǎng)我的家庭條件很好,那對夫婦對我也很好,給我安排漂亮單獨的房間,買了很多新衣服與布娃娃玩偶之類。只是我不明白,為什么明明他們已經(jīng)有了一個女兒,為什么還會收養(yǎng)我呢?但這點疑問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那是我去到養(yǎng)父家里的第二十天的晚上,睡下后沒多久又起來喝水,路過養(yǎng)父母的房間時,見門是虛掩著的,里面有聲音傳出來,那聲音頗高,自然地飄入了我的耳朵。 “mama,你為什么要收養(yǎng)她?我非常非常討厭她。”說話的是養(yǎng)父母的女兒,比我大一歲的jiejie。我知道她很不喜歡我,但親耳聽到這樣的話,心里還是十分難過。 然后我聽到養(yǎng)母柔聲哄她,可她似乎依舊不依不饒地糾結(jié)那個問題。最后是養(yǎng)父終于忍不住出聲了,他說:“凝凝,我們收養(yǎng)她都是因為你,你還記不記得上次你生病住院需要輸血時,血庫里卻沒有RH血型。而珍珠,恰好跟你同一個血型。別問了,快回去睡覺?!闭f到最后,養(yǎng)父的聲音變得極為嚴厲。 站在外面的我卻一時懵住。 那時的我,自然不太明白什么是RH血型,更加不明白養(yǎng)父話里隱藏的涵義。但我卻明白了一件事,他們收養(yǎng)我,是別有目的,這令我十分害怕。 那一整晚,我都沒有睡著,我擔心的僅僅是,他們是不是要把我賣掉呢? 第二天放學后,我沒有回到那個漂亮的家,我也不敢再回福利院,所以,我背著書包逃也似地回了古德先生的家。那時我已經(jīng)換了一所學校,我問了好幾個人,才終于回到那里。 到雜貨鋪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昏黃的燈光下,古德先生趴在玻璃柜臺上面,破天荒地沒有打開他最愛的電視,也沒有聽收音機,只是傻愣愣地趴在那里,他的面前,放著一只十分破舊缺了半只耳朵的毛絨兔子。 我聽到他在喊那只兔子的名字,“珍珠。”他耷拉著嘴角,十分不開心的模樣。 我默默地走過去,想開口喊他卻又有點難為情,頭抬起低下又抬起,如此反復(fù),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驚喜地蹦跳過來,嘴里大聲嚷著:“珍珠,珍珠……”又跑出去抬頭往二樓高聲喊:“江阿姨,珍珠回來啦!” 我看著古德先生熟悉的夸張的舉動,聞著雜貨鋪里熟悉的味道,忽然就生出了一個感覺,我哪里都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