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李大寶終于不負眾望,通過了遴選考試,從十七名一起參考的基層法醫(yī)中脫穎而出。公示期過去后,李大寶也就名正言順地成為了省廳法醫(yī)科的一分子。 省廳法醫(yī)科是刑事技術部門中最為繁忙的一個科室,能夠多一名獨當一面的法醫(yī),是一樁令人高興的事。而李大寶的女朋友也在省城工作,所以對他來說能夠調來省廳當然也是幸事一樁。雙喜臨門,只有通過喝酒來慶祝啦。 這頓酒,理應是李大寶請客,也理應是他喝得最多,所以當大排檔的龍蝦被我們吃了十幾斤,白酒也被我們喝了好幾瓶之后,李大寶興奮的心情充分表現(xiàn)了出來,他推了推臉上的眼鏡,揉了揉通紅的臉,說:“那個……走,k歌去!” 法醫(yī)科都是些年輕人,k起歌來一個比一個厲害。看著麥霸們輪番上陣,我借著酒意靠在沙發(fā)上拿出手機和鈴鐺聊起了qq。大寶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倒在我身邊的沙發(fā)上,醉得不省人事,睡得鼾聲大作。 拿在手中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顯現(xiàn)出“師父”兩字。 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心想不會又有什么大案件吧,這都快十二點了,難不成要連夜出發(fā)?可是我喝了酒,按照五條禁令,是不能再去出勘現(xiàn)場的,而且法醫(yī)科的兄弟們都喝了酒,怎么辦呢?還好省廳沒有科室值班制度,不然我們就犯錯誤了。 我連忙起身找了個安靜的地方,接通了電話。 “怎么那么吵?你在干什么?”師父的聲音。 “在,在唱歌?!?/br> “怎么你們電話都沒人接?”師父問。我心想,都在嚎呢,誰聽得見電話鈴聲。 “哦,今晚科里聚會?!?/br> “別鬧了,趕緊都回家,明早你們派人出勘現(xiàn)場?!?/br> 我的心總算放回了肚子里,只要給我們休息的時間,出勘現(xiàn)場而已,不怕。 “好的,我們馬上結束,明天什么現(xiàn)場,我和大寶去,保證完成任務?!?/br> 我放下了心,拍著胸脯說。 “車禍?!睅煾负喢鞫笠?。 “車禍?車禍也要我們去?”雖然我們是物證鑒定部門,但是刑事技術多是為刑事案件服務,所以我們也經常以刑警自居,交通案件也需要我們涉足,我不是很理解。 “怎么了?有意見???我們是為全警服務的,傷情鑒定不涉及治安嗎?毒物檢驗不涉及禁毒嗎?文件檢驗不涉及經濟偵查嗎?”師父對我的狹隘感到憤怒,連珠炮似的教育我。 “知道了,那明天我去?!奔热慌牧诵馗乙仓挥秀貞讼聛?。 掛了電話,我就張羅著收拾隨身物品,打發(fā)大家回家了。此時的大寶,已經處于半清醒狀態(tài),自己蹣跚著走出了ktv大門。 出租車上,科里幾個人都在好奇地問我明天的案件。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我說,“聽師父說,在丹北縣的一條偏僻公路上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死了一個人?!?/br> “交通事故都要我們跑,豈不是要跑斷腿了?”肖法醫(yī)說。 “我猜吧,是信訪案件?!蔽艺f。 “哪有剛發(fā)案就信訪的?”肖法醫(yī)說。 “說不準是家里人心中疑點很大,所以反應也就激烈啦?!蔽艺f。 此時,大寶突然昂起頭,推了推眼鏡,瞪著我。 我嚇了一跳,說:“怎么了?看著我干嗎?” 大寶抖抖索索地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麥克風,舉到我的嘴邊說:“來,秦科長,唱一首?!?/br> 我大驚失色:“你到底是醒沒醒酒啊,人家的麥克風你都偷!師傅,麻煩掉頭,回去剛才那里,把麥克風還給人家?!?/br> 第二天早晨,我已經完全醒了酒,精神抖擻地坐上了現(xiàn)場勘查車。等了十幾分鐘,才看見大寶騎著電動車歪歪扭扭地駛進廳大門。 看著大寶疲憊的眼神,我知道他昨晚是真的喝過了量。 “你行不?”我問,“不行就別去了,我和肖哥去?!?/br> 大寶搖搖頭:“這是我正式來省廳上班后第一個案子,不僅要去,還必須成功。” “你看你那樣,”我笑著說,“昨晚還偷人家麥克風?!?/br> 大寶搖頭表示否認:“反正我喝多了,你怎么誹謗我都可以。” “反正有好多證人,你想賴就行了嗎?”我笑得前仰后合。 嘲笑了大寶一路,我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丹北縣城。丹北是云泰市轄區(qū)的一個縣,位于云泰版圖的最北邊,是國家級貧困縣。車子離開縣城,進入周邊的郊區(qū),兩邊的房屋顯得破破爛爛的,路況也變得越來越不好,車子顛簸了半個小時,顛得大寶連連作嘔。終于車子在一條看起來還不錯的石子路邊停了下來,云泰市公安局的黃支隊已經等在路邊,走過來和我們親切地握了握手,上次超市女老板被殺案之后,我們倆有一陣子沒見面了。 “支隊長都來了,是什么大案件???”我笑著說。 “昨天下午,一個小女孩被人發(fā)現(xiàn)死在這條路上,縣局的法醫(yī)初步判定的結果是符合交通事故造成的損傷。”黃支隊說,“可是交警部門認為不是一起交通事故,因為有爭議,所以覺得還是請你們過來,不能放過一個壞人,不能冤枉一個好人嘛。” 我走到路的中間,左右看了看,說:“交通事故現(xiàn)場,我們不擅長啊,交警事故科的同志怎么說?” “交警勘查了路面,覺得很奇怪,因為現(xiàn)場沒有任何剎車痕跡。”黃支隊說,“但法醫(yī)認為尸表的損傷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 “也就是說,現(xiàn)場和尸檢確實有矛盾?!蔽野櫰鹈碱^。 黃支隊說:“是啊,交通事故的現(xiàn)場,尤其是撞死人的現(xiàn)場,應該是會有剎車痕跡的?!?/br> 我點了點頭,說:“車撞人有兩種情況,一是駕駛員看到人突然出現(xiàn),下意識地剎了車,但仍然由于種種原因撞到了人;另一種情況是駕駛員在撞人前并沒看到人,撞上之后會下意識地踩剎車查看情況。這兩種情況,無論哪種都會留下剎車痕?!?/br> 黃支隊說:“是啊,尤其是這種摩擦力大的石子路面,更應該留下痕跡?!?/br> 我站在石子路的中央,四下張望。這是村與村之間相通的一條公路,位置很偏僻,我們站著的這段時間里,幾乎沒有什么車子經過。派出所的民警告訴我們這里的車流一直都很少,交通事故更是罕見。 道路的正中央,醒目地用粉筆畫著一個人形的輪廓,應該就是當時小女孩的尸體所處的位置。 “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事情?”我問。 “昨天下午六點,收麥歸來的村民發(fā)現(xiàn)的。” 丹北縣的法醫(yī)負責人是名女同志,姓洪,也是我的師姐。女法醫(yī)在哪兒都是珍稀動物,跑現(xiàn)場的女法醫(yī)更是鳳毛麟角。洪師姐接著補充道:“我們是六點半趕到的,根據尸體溫度的情況,分析應該死亡兩個小時左右?!?/br> 我低頭思考了一下,說:“這事確實很蹊蹺。” 黃支隊很敏感,伸過頭來聽我發(fā)表意見。 我看了看道路的四周,說:“小女孩的死亡是下午四點多發(fā)生的事情,你看這邊的道路視野很開闊,確實不容易發(fā)生交通事故?!?/br> 大寶點點頭,壓抑著宿醉的難受,咽了口口水道:“下午四點多,天色還很亮,駕駛員能很清楚地看見路面的情況,行人也很容易看到兩邊的來車?!?/br> 我說:“沒錯,關鍵是死者位于路面的正中間,除非是橫穿馬路,不然不會在路中間被撞。這么好的視野、這么筆直的路面,確實很難發(fā)生這種意外。” 洪師姐若有所思,說:“那你們的意思是說,這是一起殺人拋尸案,偽裝成了交通事故?” 我點點頭:“前兩年,在洋宮縣就發(fā)生了一起案件(見‘法醫(yī)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語者》中‘死亡騎士’一案。),當初所有人都認為是交通事故,但是我們通過損傷分析,發(fā)現(xiàn)那是一起兇殺案件?!?/br> “真的有偽裝成交通事故的案件啊?!焙閹熃銍@道。 “我覺得這起案件可能和那起很相似,”大寶說,“說不準真的有隱情。” “那也不能先入為主,還要看證據?!蔽艺f,“師姐,現(xiàn)場還有什么物證嗎?” “死者身處俯臥位,穿了一件后背處有一排紐扣的藍色t恤。她的后背被刮了一個洞,我們在附近的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枚散落的紐扣。其他就沒有什么了。” 洪師姐一邊說,一邊從物證盒中拿出一個透明塑料物證袋,里面裝著一枚金色的紐扣,紐扣中間的小洞里還殘留著幾絲藍色的縫線。 我戴上手套,拿過物證袋,仔細觀察著紐扣。隨著我的輕輕搖晃,紐扣從物證袋的一端滾動到了另一端,紐扣中央的藍色縫線也從小孔里掉落出了一根。 (見“法醫(yī)秦明”系列第一部《尸語者》中“死亡騎士”一案。) 我拿起放大鏡,凝視著紐扣中央的線頭,腦子里有些混亂。 “奇怪了,”我皺眉道,“這樣看來,又像是一起交通事故了?!?/br> 2 “是啊,”大寶也湊過頭來說,“如果是偽裝成交通事故的話,拋尸的時候哪里還會記得把紐扣帶到現(xiàn)場啊,那犯罪分子的心思也太縝密了?!?/br> “不僅如此,”我補充道,“紐扣中間的絲線還保留著,說明這個紐扣掉落之后就沒有再被移動過,不然絲線會自然脫落?!?/br> “如果行兇的地點就是在這里呢?”黃支隊說。 我點點頭:“現(xiàn)場的線索也只有這些了,檢驗完尸體或許就能找到關鍵?!?/br> 國家級貧困縣自然沒有像樣的法醫(yī)學尸體解剖室,就連殯儀館也是破爛不堪。走進尸體存儲間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可見冷凍柜的質量也令人不敢恭維。環(huán)境陰森也就罷了,那種夾雜著腐臭和骨灰味道的氣息不斷地刺激著我們的嗅覺神經,對正常人來說,在這兒多待一分鐘都是一種莫大的煎熬。 我們來到保存小女孩尸體的水晶棺前,說是水晶棺,其實也就是蓋著一個透明塑料罩的敞開式冰柜而已。打開塑料罩,瘦削的女尸便一覽無余。這個女孩應該還沒有發(fā)育完全,身高只有一米五左右,看起來弱不禁風。 一眼望去,最觸目驚心的,便是她那不成人樣的臉龐。左臉的皮膚已經蕩然無存,綻開鮮紅的血rou,左眼的眼瞼也已經倒翻過來,露出陰森森的蒼白結膜。但即便是這樣,還是難掩她右半邊臉龐的清秀。右臉的皮膚雖然失去了血色,卻更顯得白皙動人。 這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臉龐,無聲地震懾著在場的所有人。 我在心中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么嚴重的擦傷,不是交通事故難以形成啊。”洪師姐急于證明她判斷的準確性。 我擺了擺手示意洪師姐不要過早下結論,然后穿上解剖服,和大寶張羅著把小女孩的尸體抬上了一輛停尸車。 “那個……咱們出去看吧,這里的味兒太濃了?!彼拮淼拇髮氁贿呑龈蓢I狀,一邊說。 我看了看窗外的烈日,轉回身來揉了揉鼻子,覺得炎熱比尸臭更容易忍耐,于是點頭應允。 解剖服密不透風,在外面沒站多久,我們就已經汗流浹背了,但太陽底下的光線很充足,所有細微的損傷都能清晰地被觀察到。 “死者左側面部擦挫傷,左下頜骨皮膚挫裂傷伴下頜骨完全性骨折?!贝髮氁贿厵z驗尸表,一邊述說,洪師姐在一旁奮筆疾書。 “這是典型的磕碰傷,而且是和地面形成的磕碰傷。”我用止血鉗從尸體下頜部挫裂傷口伸進去,探查著下頜骨骨折的損傷情況,說,“應該是下頜骨先著地,然后左側面部和地面擦挫。” “兩側前肋多發(fā)性肋骨骨折?!贝髮氜魤毫艘幌率w的胸前,繼續(xù)說。 “不知道骨折形態(tài)怎么樣,又不能隨便解剖?!蔽艺f。 大寶沿著從上到下的順序,又開始檢查小女孩的雙手:“先看完尸表再說,她的雙手掌擦挫傷,上臂內側擦挫傷?!贝髮氄f到這里,頓了一頓,“這都符合以一定的速度和地面接觸、擦挫形成的損傷?!?/br> 我點點頭:“嗯,這么嚴重的擦挫傷,說明落地速度不慢啊?!?/br> “她的足尖也有擦傷?!贝髮毭撓滦∨⒌臎鲂?,看了看足背,說:“足背也有,左側大拇指趾甲也有擦傷痕跡。” “上重下輕,符合頭胸先著地的過程?!蔽曳_小女孩右眼的眼瞼,“看起來這個小孩的熊貓眼很嚴重啊?!?/br> 熊貓眼指的是眼瞼周圍有明顯的瘀血、瘀青跡象,排除眼部受傷,最大的可能就是顱底骨折了。 我拿起止血鉗,輕輕敲了敲小女孩的天靈蓋,頭顱發(fā)出“噗、噗”的像是破罐子的聲音。叩聽“破罐音”是通過尸表檢驗確定顱底骨折的方法之一。592 “看來頭部也受傷了,可是這么長頭發(fā),看不到傷口啊?!蔽覔荛_尸體的長發(fā),希望能窺見頭皮上的損傷,可是這個孩子的頭發(fā)長得太茂密了。 “那個……也不能刮頭發(fā),”大寶說,“目前看來,這樣的損傷完全符合交通事故損傷的特點啊?!?/br> 我點點頭說:“是啊,擦傷嚴重,軀體損傷外輕內重,損傷集中在身體一側。而且這么重的擦傷,也只有以非常快的速度和地面擦挫才能形成,這是不可能通過人為形成的?!?/br> “如果沒有發(fā)現(xiàn)可能是刑事案件的證據,只是一起交通事故的話,”大寶說,“那么不經過家屬允許是不能解剖尸體的,刮頭發(fā)也不行?!?/br> 我蹲下來,在盆里洗了洗手套表面附著的泥,說:“脫了衣服,看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其他什么線索?!?/br> 剛才查看小女孩的牙齒磨損程度時,我們估計她不會超過十四歲,但是從身體看,她發(fā)育得非常成熟。我們小心地除去了小女孩的衣物,開始分工檢查,我檢驗衣服,大寶檢驗尸表。 小女孩上身穿的是一件藍色的t恤,后背有一個口子,應該是被突起的硬物刮擦所致,尸體對應的部位也有個輕微的擦傷。這說明外力的方向與小女孩身體的豎直方向是平行的,所以衣服損傷重,尸體損傷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