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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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到校場,大地被正午的陽光烤出滾滾白煙,干枯的枝丫上還堆滿銀霜,顯然昨晚降了一場大雪,而蘇涔被脫光上衣,綁在校場的煉兵石上,迎著繞骨的寒霜,倔強(qiáng)地望來。 “早啊,遙遙?!?/br> 他輕松無畏的語氣讓人心潮涌動,我卻只是站著冷眼觀賞。 校場上還立著風(fēng)姿綽約的一個人。 滕歌在他跟前都顯得安靜乖順,只見他銀發(fā)及足,神色相比前幾年,更加高遠(yuǎn)寧靜。 還有離州的人:師姐、肖錯。 月娘也在。 校場上除了這幾人,只剩滕家信得過的暗衛(wèi),除此之外,普通將士皆被調(diào)到尚城安營扎寨,可見這里有著尋常人不能見到的秘密。 譬如,東夷天君、離州亂黨、滕家、月娘代表的儺教,四方會面。 還有什么畫面比眼前更驚心動魄的嗎? 暗衛(wèi)朝我毫不留情的豎起刀槍:“少將軍,將軍說了,任何人都不能放進(jìn)去,里面關(guān)押的是邪佞,是妖魔,是……” 只聽“嘭”的一聲巨響,攔我的暗衛(wèi)應(yīng)聲倒在雪地。 眾人回首,見我長發(fā)飛揚(yáng),青衫素面,踏進(jìn)校場的步伐,是從未有過的堅(jiān)定。 “邪佞是我,妖魔是我,我要進(jìn)去,誰都攔不住?!蔽覍⑸⒙涞那嘟z別在耳后,朝傷痕遍布的蘇涔露出輕柔明媚的笑。 他瞬息挺直脊梁,如冬日的太陽,渾身透著冷厲和宏大。 身上的鮮血已經(jīng)成痂,在他精瘦的脊骨上盛開絕美的花,我找不到其他語言來形容眼前的他,只覺得北歐神話里的太陽神阿波羅也不過如此,可他偏偏朝我啐了口血沫:“滾蛋,小爺不想見到你,你攪和進(jìn)來做什么,老實(shí)當(dāng)你的滕少將。” 我拔出他肩胛骨上戳著的匕首,那是曾刺向豐慵眠的骨刀。 我當(dāng)時親眼見到白端將它收進(jìn)袖子,此刻出現(xiàn)在蘇涔的肩胛骨里,想來也是白端所為,可我倒不覺得有什么,蘇涔犯過錯,按照我的規(guī)矩,也得寸寸還回來,才考慮其他。 只是這骨刀冰冷的,用手觸摸都覺得捂不熱,就算蘇涔拿一腔熱血祭了這把刀,也換不回豐慵眠活著。 刀刃折射出我冷淡至極的眉眼,一襲青衫素著眉眼也不像善人:“誰對他動手,我對誰動手,無有例外?!?/br> 滕歌先于師父開口斥責(zé):“你大病初愈,是不是燒糊涂了,跑這里胡鬧什么?誰告訴她的?” 從十聞言面色沉靜,初拂笑著擺擺手:“咱們滕少脾氣,想啥做啥,隨意得很,她既然這么說了,我和從十只好照做嘍。” 滕歌長長地“哦?”了一聲,初拂和從十將我護(hù)在中間:“滕少說了,誰敢對東夷天君動手,就得過我們這一關(guān)。” “他是東夷天君,你是滕家少將,你要拿命護(hù)他,把我滕家置于何地?你們什么關(guān)系,值得你這么護(hù)他!”滕歌步步緊逼,明黃色錦衣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一如他臉上繃緊的線條。 “如果我說,我和他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呢?!钡嗔块_口的瞬間,眾人呼吸一緊,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答案。 我儺鬼的身份只有白端、狗兒和檀香知道。 現(xiàn)在白端不在,其他人皆露出驚愕,尤其師姐不敢置信道:“不要胡說,儺鬼是必會受到懲罰的,你知不知道!” 我用匕首抵住蘇涔微涼的心口,任他呼吸間將匕首推進(jìn)肌膚,蘇涔只是微微蹙眉,卻還是漫不經(jīng)心地綻放笑容,露出小紅rou:“遙遙,你跟他們說這些干嘛,會死的你知不知道?!?/br> 我冷眼瞥他,一字一頓道:“我也不會放過你。你犯事,我折磨你,不臟其他人的手,比起嚇唬我,還是省點(diǎn)力氣吧?!?/br> 滕歌打斷我:“你要怎么樣?” “放我們走?!必笆子值诌M(jìn)蘇涔胸膛半寸,傳來肌rou撕裂的聲音,有鮮血從筆直的刀尖蜿蜒留下,白刃紅紋,煞是美麗。 師姐為我擔(dān)憂:“搖兒……” 初拂和從十也感到為難:“滕少……” 頂著滕歌滔天的怒火,我朝一旁沉默的師父,挽出脆弱的笑:“師父,對不起啊?!?/br> 難以說服自己不去在意轉(zhuǎn)世六身的秘密,不去介意拿我復(fù)活滕今月的事,滕家在我最落魄最無奈的時候,將我從泥濘中扶起,助我長成窺探云巔的常青藤……這些我都記得。 我為滕家磨礪了五年,每天游走在血腥當(dāng)中,感到過迷惘和彷徨,可若沒有守護(hù)滕家這個重任,我又能成什么樣呢? 我不止一次想過,滕家給我了一切,而我又能給滕家什么? 連聽話都做不到的將子,要來有什么用? 我這般乖戾的一個人,今天能讓滕家飽受猜忌,明天就能將滕家引向深淵,況且我的心魔沒了豐慵眠的鉗制,日益壯大,早晚會像脫韁的野馬似的,不受控制。 趁所有災(zāi)禍還沒發(fā)生之前,不如將自己和蘇涔一起放逐吧。 滕歌氣得要拿扳指砸我,師姐更是滿臉憂色,唯獨(dú)師父如泰山般沉穩(wěn),沉穩(wěn)得有些不喜不悲,只剩他清遠(yuǎn)悠長的眸光,在某個沉默的時分,蕩滌我的靈魂:“他對你很重要?” 我看向蘇涔,真想唾棄他一臉,但還是點(diǎn)頭:“是。” “跟你的葉真一樣重要?” “是?!?/br> “滕家沒有滕搖這個人,你帶他走吧?!睅煾嘎湎聰S地有聲的一句。 滕歌和師姐接連出聲:“師父!” 腦海回蕩著這句話,師父他……不要我了。 大雪紛飛,是人間苦寒天,我放下所有戒備,朝師父的背影重重的叩首,斬?cái)嗵K涔身上的桎梏,背起他,任風(fēng)霜雨雪灌進(jìn)心口,咬緊牙不吭一聲,不知走了多久,雪越下越大,其實(shí)我從豐慵眠死后,就聽不清世間的聲音了,只是這次強(qiáng)撐著身體,背著蘇涔走了很久,久到看不見容城的天空,世界都變得一片茫然。 蘇涔喊我,我聽不見,路過的人問我怎么了,我聽不見。 什么都聽不見,直到蘇涔從身上跌落,在雪地里滾了幾圈,就這樣看著他滾啊滾,內(nèi)心空洞而迷茫。 曾以為滕家是困住我的金絲牢籠,沒想到自由的這一刻,竟像被人挖出了心,這世界還是如此美妙,可我不知道去哪兒。 成為滕搖之前,是白端替我選擇道路。 成為滕搖之后,是滕家推我腳步不停。 可今后呢,我能成為什么樣的人,能做什么樣的事? 蘇涔踉蹌地走過來,晃動我的肩膀:“遙遙,我們終是要回去的,對于這個世界來說,我們就是異類。是異類終將會被鏟除,永世不得安寧,你現(xiàn)在留戀的一切,根本帶不走!” 我卻仰頭問他:“你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身后的權(quán)貴到底是誰了吧?” 他來海境前身上就有傷,既然和王都的來使會面,怎么會嚴(yán)重到受傷?除非他被當(dāng)做成一顆棄子,那人狠辣無情到強(qiáng)行奪取cao控海獸的權(quán)利,有這般心機(jī)和城府,難怪嚴(yán)守貴這樣謹(jǐn)慎的jian賊,也甘愿聽從他的調(diào)遣。 云桑曾猜測是十一王爺回良澈。 可蘇涔不止一次說過,真正的幕后黑手絕不是表面浮上來的這位,但與他也絕脫不了干系。 蘇涔咧嘴笑:“不是不想說,是不能說,儺教有種蠱毒,能幫人守住秘密?!?/br> “原來你是被人下了蠱……儺教也摻和進(jìn)去了。” 這天下的勢力分定抗衡,連儺教也不能只手遮天了。 也間接說明,回王有什么事瞞著儺教,令儺教惶惶不安,這才聯(lián)合強(qiáng)手來瓦解一手建立的王朝。 四王爺和七王爺爭奪儲君的位子,跟回王勢必水乳與共,不會愿意做儺教的馬前卒。 既有實(shí)力策劃布局,又能躲藏陰影處cao控人心的,似乎只有這么幾位王爺。 還有從東夷城逃竄的華林,他能去哪兒?和東夷的戰(zhàn)事了結(jié),不久師兄就得奉旨回王都,他還能去…… 是了,王都! 眼皮跳個不停,我若是幕后黑手,既然挑起戰(zhàn)事不成,那干脆直搗黃龍! 沒等細(xì)想,蘇涔又昏倒了,我從未覺得他是這般綿軟的體格,嬌弱得像個秀氣小書生,只好背著他躲進(jìn)山中村婦家。 她家丈夫隨軍出征,戰(zhàn)死在東夷海戰(zhàn)上,留下七歲的幼兒。 這家人餓得只剩皮包骨頭,因住在峽谷的斷崖壁,每逢夜半就會傳來“鬼哭狼嚎”的聲音,婦人抱著孩子似乎習(xí)慣了這聲音,睡得安穩(wěn)踏實(shí)。 倒是蘇涔被吵得睡不著,一氣之下跑出去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我正好打了幾只野山雞回來,見蘇涔站在懸崖邊往下探頭,還以為他要自殺,惱怒地將他撈回來,一拳一拳揍在他身上。 我是個睚眥必報(bào)的人,從沒忘記他害死豐慵眠,與他待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內(nèi)心都在煎熬,眼見他毫不憐惜生命,既痛恨又憐惜。 蘇涔被我揍到無法還手,還是婦人孩子聽聞動靜,跑出來扯開我,蘇涔撐著半個身子,眼睛都腫了一圈:“你怨我,不就因?yàn)槟莻€瘸子嗎?” “是?!蔽液敛环裾J(rèn),眼神淡淡的看他。 蘇涔啐了口血,正色道:“不是我殺的,我也是被陷害的。” “豐慵眠的死跟你無關(guān)?” “也有關(guān)?!?/br> 我快被他反復(fù)的態(tài)度弄得焦躁了。 “我想動手來著,可我趕到東湖花船上的時候,豐慵眠已經(jīng)在那待著了,當(dāng)時那位儺教的天羅王也在,似乎被豐慵眠戳破某些秘密,還哭得不能自已。我也是手賤,想拿捏住這兩人,沒想到花船緊接著就爆炸了,要不是我水性好,也會死在那場爆炸里。遙遙,你明白這是什么意思嗎?” “有人想把你們都炸死?” 蘇涔突然嘔出一大口血,像是蠱毒輕微發(fā)作了的樣子。 我渡內(nèi)力渡了幾天,才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沒想到這個蠱毒極其棘手,連蘇涔這樣媲美‘身不縛影’第十重的人,也難逃被玩弄在手的命運(yùn)。 又過了半個月,蘇涔的精神氣十足,同我說了許多話,我們聊到葉真,聊到小時候,甚至聊過葉莫,然后相視一笑。 他告訴我,把葉真送給儺主也是情非得已,儺主早在她身上下了蠱毒,離開七天便會爆體而亡。葉真生性自由,不受約束,但蘇涔不能眼見她慘死,跟清白相比,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蘇涔也沒想到,身為至陰鼎爐的葉真,會落得失魂的下場。 他怕我重蹈葉真的覆轍,想盡辦法讓我脫離滕家,哪怕捉了和我相像的月娘,也要拉我跳出巨大的陰謀。 他從未輕薄月娘,只是寄希望她能和我調(diào)換身份,沒想到會引起蘇杳杳的嫉妒,將月娘推向飼養(yǎng)海獸的深淵,他得知后立馬跟著跳了下去,找了很久也沒找到。 聽到這段話,我對屋頂?shù)陌咨愑皣@道:“他該對你道歉。” 蘇涔其實(shí)也知道月娘一直在屋子四周,只是嘴硬,又不敢面對。 我似乎嗅到戀愛的酸臭味,也感嘆蘇涔終于肯向前邁了。剩下的,就留給這別扭的一對吧。 理清線索,我向蘇涔許諾會查清真相,想辦法幫他解除蠱毒,在那之前他得老實(shí)地干一件事。 蘇涔疑惑。 而我丟給他鏟子等工具,指著城里城外源源不斷送來的尸首。 婦人家地處山野郊外的亂葬崗,專門安葬死在戰(zhàn)爭里不能歸家的將士,原本婦人的丈夫就是以此營生,既然蘇涔害她丈夫回不來了,便要扛起這份責(zé)任,將‘善終’做到底。 蘇涔起初還有點(diǎn)嫌棄,嚷嚷著:你讓小爺埋死人?不對,把棺材放懸崖壁上掛著?什么風(fēng)俗??? “山葬?!蔽壹m正道。 巍巍高山,葬于天地,諸身罪孽,回歸沉浮。 天成二十六年冬,東夷戰(zhàn)敗,小天君不知所蹤。同年,傳聞滕搖罹患重疾在容城養(yǎng)傷,暫時卸任先鋒將軍之職,回王準(zhǔn)許滕王公陪同養(yǎng)傷,于明年開春一同返回。 天成二十七年春,萬物復(fù)蘇,傳來回王重病的消息,遂召集諸王齊聚王都。 算了算,該是幕后之人動手了,我收拾行裝,準(zhǔn)備去王都。 這會兒蘇涔的身子骨好很多,山葬這種活,一能鍛煉筋骨,二能呼吸新鮮空氣,三還能直面生死,一舉三得的美差讓蘇涔?jié)u漸平和。 月娘和婦人負(fù)責(zé)種菜澆地,我?guī)е邭q大的孩子滿山坳里打野味,日子過得飛快,臨行前我跟蘇涔道別:“好好生活,我會找到葉真,帶她回來?!?/br> 蘇涔不吭一聲,我上去就敲他個糖炒板栗,他才苦笑:“早點(diǎn)回來?!?/br> 夕陽西下,我順著阡陌小路朝小屋揮揮手:“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