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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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皇后第七課。 滿殿的宮人跪地啜泣,至傷至痛的人卻無聲。 容卿張著口,呼吸像刀子一樣剌過干澀的喉嚨,臉上有濕濕涼涼的冰意,那一刻她迎頭,不過瞬息之間,卻仿佛趟過了千百年的長河。 她在想,思考著,懷疑著,猜測著,揣度著。 皇姑母為何要這樣做? 然后她看到距離自己一步之外的那個男人,似乎失去了全身所有力氣一般,顫巍巍地后退一步,又后退一步,直到容卿能看清他的面容。 承乾殿前他冷面如霜,如卑劣小人決絕而又冷漠的臉色,猶在眼前,此時他卻是另一番模樣。 憤怒、震驚、悲痛、后悔、怨恨……所有容卿能想到的,能表現(xiàn)一個人激烈情緒的詞,都出現(xiàn)在他臉上。 可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你怎么能……”李崇演的視線始終未曾離開過梁上吊著的那個人,慘烈視覺的沖擊,讓他僵持在那里,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那幾個字被他不斷重復著,一聲蓋過一聲,好像極不愿承認她用這種方式離開。 “來人!來人!還不快將皇后放下來!你們都死了嗎?”而后,李崇演終于回過神來,他左右環(huán)顧大聲怒吼,聲音近乎撕裂,全然不顧身為皇帝該有的冷靜自持,那一聲喊停了悲泣的宮人,也將容卿喊回了現(xiàn)實。 她有些茫然疑惑地慢慢偏過頭,抬頭看他,耳邊沒有風聲,也沒有宮人們紛亂的行事聲。 隨即她心中驟然升起一團怒火。 若他怒而拂袖離去,半點不見相守三十年該有的情誼,她心里會好受一點;若他大罵發(fā)泄不滿,怪此景有損皇家氣運,她心里會好受一點;若他冷漠無言以對,只是面無表情地吩咐后事,她心里會好受一點…… 偏偏! 偏偏叫她看到了他眼中無所遁形的悔意和不舍。 他好像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可他憑什么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李崇演背對著眾人,在卓閔君的遺體面前站了很久,容卿死死地扣著腿側,強忍著不站起來,強忍著沖到他跟前將他趕出鳳翔宮的想法。 卓閔君手中攥著一張紙。 李崇演蹲下身,從她手中將 那張被攥得滿是褶皺的紙抽了出來,緩緩地在手中攤開。 他的大手在紙張上撫過,像是不愿意太快看到內(nèi)容一樣,小心又謹慎,害怕著又期待著,慢慢將手拿開,待看清之后,他僵在此處,長久未做動彈。 紙上只寫了兩字。 “永安?!?/br> 永安,永世安寧。 “你姑母……你姑母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話?” 無盡綿長的沉默過后,是李崇演仿佛蒼老了十歲的聲音,在僻靜的大殿之上,那聲音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人背后發(fā)麻,容卿跪伏在地,頭埋在手背上,狠狠咬著牙。 然而出口的聲音卻是哀極傷極的悲意,是一個從此后身邊再無親人,飄零無依的孤女,對今后人生無望的迷惘和絕望。 “皇姑母……什么也沒說!” 她不知道那張紙上寫著什么,只知道自己說完這句話后,她看到李崇演向后一癱,有些失望地看著前側——卓閔君已經(jīng)不在這世上了,留下的最后儀容不怎么好看,但她到死仍是皇后。 李崇演忽地咧開嘴笑了一聲。 “好!很好!你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的,不給人留一點余地?!彼麚u搖晃晃地站起身,手中的紙條忽然被他揉在掌心里,手攥成了拳頭。 他轉身看著容卿,臉色已恢復如常 :“你皇姑母自縊而亡,此后卓家便只剩你一人,你有什么打算?” 他聲音低沉,聽不出喜怒。 那一副公事公辦的態(tài)度,在死人面前追問親人的去留,該是多沒有心,才會這么快就冷靜。 容卿低泣著,淚水幾分真幾分假,但她仍未抬頭,弱小的身軀蜷縮在一角,讓人生憐。 “皇姑母生前最怕孤獨,我要是走了,就沒有人陪她了,請求陛下恩準,讓我長侍于鳳翔宮,為皇姑母守靈!” 她說得懇切,李崇演眸中情緒幾經(jīng)變換,良久過后他喊了一聲“張成”,張成恭敬上前,絲毫不敢懈怠。 “傳旨下去,卓家作孽多端,為天理所不容,以謀逆論處,乃朕順應民心之舉,皇后卓氏性情淑均,恭謹和仁,未參與謀逆之事,朕念舊恩,留其封號,然忠孝不能兩全,今卓氏為家族所累,因心中愧對皇恩,于鳳翔宮自絕,朕心甚痛……謚號孝昭仁 皇后,入葬赫陵,鳳翔宮停靈三日,所有皇子皇女皆需前來守靈?!?/br> 張成應是,李崇演又回頭去看容卿:“你就留在鳳翔宮吧,若是有一天她回來了,這里不能沒有人……” 寧死也要離開的人,怎么可能還有回來的一天呢? “是?!?/br> “其余章程讓禮部擬訂,朕要最快看到一套完整流程出來?!崩畛缪菡f完最后一句話,所有人都像接受眼前境況一樣開始忙碌起來。 人死了,日子照過,沒有人能一直深陷在悲傷里,青黛去推容卿,容卿慢慢抬起頭來,因極度壓抑怒火,下嘴唇已經(jīng)被咬出了血痕,她茫茫然抓住青黛的胳膊,一只手緊緊攥著拳頭。 里面躺了一張小紙條。 是她跑回鳳翔宮的路上,綠梅塞到她手心里的。 她不知道李崇演看到的是什么,但皇姑母給她留下的最后兩個字,是簡簡單單的蠅頭小楷。 上書:活著。 活著。 給她的祝福,也是鞭策,更是枷鎖。要她在面對李崇演那張令人惡心的嘴臉時,也只能恭恭敬敬地應是,要學會忍辱負重,學會審時度勢,學會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像個沒有感情的牽線木偶一般,該哭時哭,該笑時笑,而不是想哭時哭,想笑時笑。 活著最簡單,活著也最難。 容卿在那一天,變成了一個孤女,在諾大的宮廷中孑然一身。 她牢牢記著皇姑母留給她的最后兩個字,捂在心口上,看著皇姑母入殮,看著無數(shù)人來靈前吊唁,看著別人的虛情假意,而宮外,她親人尸骨無人收。 她決定要這樣走下去,起碼,要等到做錯事的人付出應得的代價。 皇后薨逝不是小事,且又非正常死亡,而是用一種非常絕烈的方式自絕而死,消息很快傳遍了京城。 起初眾人還以為皇后卓氏是被陛下逼迫而死,但緊接著旨意傳出,話里話外的意思都能看出陛下對皇后之死是非常悲痛的,這讓大家又茫然了。禮部接旨后不敢怠慢,急忙召集下屬擬定章程,用了不到一個時辰,鳳翔宮靈堂搭好,第二日便開始了葬禮儀式。 皇子們需要給皇后守靈三日,守著逝者尸身,倘若三日不得復生,才說明人是真的回不來了,再蓋棺大 殮。 丑時末,守靈到了后半夜,靈堂之上的人早已東倒西歪,此時夜深,無人照看,便有人萌生倦意,對付對付著便睡了過去。 容卿自然是一直跪著的,也唯有她跪得筆直。 身前棺木深色駭然,火盆里的光亮照得人詭譎莫測,她燒著紙,一下一下,仿佛失了靈魂一般。 身后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猶如釘在地板上似的,來人停在她身后,容卿也好像沒察覺到一般,一直是那個動作。 有穿堂風吹過,連著那人的低氣壓,將火盆里的火星吹得光芒大放。 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半晌,久久未曾說話,不一會兒,他轉身走到了一旁歪著身子靠在柱子上睡得正熟的人身前,在他肩上拍了拍。 那人猛地驚醒,看到來人后緩了好一會兒,才皺緊眉頭,頗有些生氣:“四郎,你做什么嚇我?” 李績提起膝前衣擺,向前跪了下去:“該我了?!?/br> 皇子守靈是幾個人輪值的,畢竟嬌生慣養(yǎng)的他們不可能為別人連守三天三夜的靈,身子早吃不消了。 禮部也是體恤這些皇子。 太子李稔看著李績那副冷冰冰的模樣就煩,明明身份地位什么都沒有,也不受父皇寵愛,卻從來不怕他,這讓貴為大盛儲君將來還要繼承大統(tǒng)的他非常不愉快。 “哼?!彼鹕砼牧伺囊路宦曒p哼也滿是譏諷之意,本來就不想給這個罪族之女守靈,現(xiàn)在有頂替的人來了,他當然迫不及待離開。 “四郎可要好好為母后祈禱,千萬不能偷懶?!彼约和祽锌梢?,但得提點一下自己這個不識時務的四弟,李稔笑了笑,拍拍屁股走了。 靈堂空寂無聲,李績進來以后吵醒了很多瞌睡的人,此時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低著頭,不敢再松懈。 所幸鳳翔宮的宮人們都在門外,靈堂內(nèi)雖安靜,可細聲說話也聽不分明,被晚風一攪和,就更飄忽不定了。 容卿知道他這是故意讓太子避開,有話要說,兩人一前一后,卻都沒人先出聲,仿佛在比誰更沉得住氣一般。 容卿不知他心里作何想,停下手中動作,微微扭過頭去:“四哥有話要說?” “嗯,”李績冷硬地嗯了一聲,從喉嚨中溢出的聲音最終在鼻子中出 來,有些倨傲地端著,不像李縝那樣溫和,“這幾日,可忍得辛苦?” 容卿皺了皺眉。 旁人都以為她年幼無知天真懵懂,唯有李績總知曉她心中的小九九,可這話說出來,總是帶了一些看熱鬧的嘲諷。 “沒有像那日一樣揮刀,很好?!彼值?。 容卿眼中閃過一抹不耐:“在皇姑母的靈柩前,四哥也要這樣說話嗎?” 別人她都能忍受,唯有四哥這般,讓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無名火,縱使知道他和皇姑母一直不和,可姑母生前從未虧待過他,如今人都已經(jīng)死了,也仍得不到一點溫情嗎? 李績沒說話,只是放出的呼吸聲有些沉重,夾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如無誠意,不如不跪。” 容卿頓了一聲,又開始旁若無人地燒紙,這兩日她偽裝夠了,實在不愿在四哥眼前還是那樣壓抑自己。 李績卻是應聲站了起來,動作十分利落:“你說得對?!?/br> 容卿沒料到的是李績果真如此決絕,對養(yǎng)了他十九年的皇姑母,最后連一絲一毫的情誼都不剩。他們李家人,都是這樣沒有心的嗎? 她心中的某一處的希望在漸漸熄滅。 “有件事你可以知道,”李績行至容卿身后,忽然探下腰,兩手背至身后,呼吸貼到了她的耳邊,濕熱感撲來,“你并不是一個人?!?/br> 容卿抬起眼簾,有一瞬得怔忪。 “你兄長卓承榭,還活著?!崩羁冊谒呡p聲道。 第8章 、皇后第八課。 耳側的體溫離開時,容卿都沒能從那句話中回過神來,她怔怔地看著棺木,手里的黍稷梗盡數(shù)散落,啪嗒啪嗒落在火盆里,星火似乎燒得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