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說，平時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這點(diǎn)用在葉寒身上真是一點(diǎn)也不為過。

    這事怎么說呢！本來葉寒是算準(zhǔn)青川下學(xué)的時間，準(zhǔn)時從云州府回來，而且今日運(yùn)氣好一路通暢，比預(yù)料的時間回來得還早，可誰知正當(dāng)她放心大搖大擺推門而進(jìn)時，青川早已在院中等待多時，那一雙如夜深邃的墨眼就這樣安靜地看著她，也不說話，看得她后背一陣發(fā)毛，就像小時候做壞事被老師逮到的感覺一樣。

    “青川，你……你今天怎么這么早回來了，不會又逃課了吧？”

    根據(jù)從小跟老師斗智斗勇總結(jié)出來的寶貴經(jīng)驗(yàn)，葉寒選擇果斷出擊，絕對不能慌，沉著冷靜編故事才是上策中的上策。

    上次去云州府救jiejie太過匆忙，且于夜中沒來得及細(xì)瞧，只記得她當(dāng)時也穿著這么一身天藍(lán)色的荷葉羅裙，并有何特別，可今日當(dāng)他看見jiejie身著那件天藍(lán)色荷葉羅裙亭亭立于一樹梨花下，然后蓮步款款向他走來時，頓時他仿若看見一朵碧藍(lán)水蓮從九天之上緩緩盤旋而下，輕輕盈盈就落至他的眼中、心里，在心湖蕩起一層又一層漣漪，久久不消。

    見青川呆立不語，葉寒以為自己的方法奏效了，心里滿是得逞，還膽大倒打一耙，“你看你一小孩，不好好在學(xué)堂念書還逃課，朱老夫子肯定生氣了，小心他讓你退學(xué)?！?/br>
    恐怕連jiejie自己都不知道，每當(dāng)她說謊之時，眼睛總會不由自主地往上看，將她自己賣得干干凈凈，有很多時候他都慶幸自己比jiejie更了解她，就猶如他在jiejie身上挖掘到的一個小寶藏，珍藏在自己的百寶箱里，只有他一人才知道?？山裉爝@一出卻讓他莫名的怒不可遏，但面對jiejie他又無從發(fā)泄，只好悶聲咽下所有的怒火，墨眼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跑回房間，眼不見為凈。

    “青川，青川你怎么？”

    葉寒手足無措甚是茫然，她都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自己有做錯什么嗎，青川為何會莫名其妙跑回房間？不知是不是她多想，她總覺得青川自從去勸學(xué)堂上學(xué)之后整個人都變了，到底是什么地方變了，她也說不出來，反正她越來越看不懂青川了，就好像有一層又一層nongnong的迷霧將他籠罩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讓人看不清他。

    “別喊了，青川不會理你的，他生你氣了。”

    花折梅依舊一幅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雙手抱胸倚在堂屋房門上，那雙惹人的桃花眼正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自己，葉寒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怒氣，“你們提前回來怎么也不給我說一聲，害得青川現(xiàn)在都不理我了?！?/br>
    “別倒打一耙，分明是你自己在外面私會情郎，完全忘了家里還有人，怪得了誰。”

    跟葉寒相處久了，花折梅也漸漸摸尋出葉寒的脾性——人善嘴毒認(rèn)死理——只要你有理沒犯錯，她絕對不會對你惡言惡行，反之這個言論用在她身上，也同樣奏效。

    這不，葉寒果然沒有話說，除了氣鼓著小臉瞪著花折梅什么也沒做就徑直向自己得房間走去，連青川他們?yōu)楹谓袢赵缁匾餐藛?，對了，臨走前還扔下一句話，為自己辯解著，“我才沒有會情郎，寧致遠(yuǎn)也不是我情郎?。　?/br>
    寧致遠(yuǎn)，應(yīng)該就是那日在云臺山腳下有著一面之緣的陌生人，一無關(guān)緊要的人花折梅才懶得理會呢，見葉寒回了房滿院空空只有自己一人，也腳尖一踮身子一轉(zhuǎn)就出了堂屋回了房，不過不幸地是，剛進(jìn)屋他又是一聲殺豬般的慘叫嚎出，“青川，你怎么又踢我？”

    是夜，梆子剛過三更，西城人少空曠，即使敲更人早已遠(yuǎn)去，那蒼老粗啞的報更聲和清脆短促的敲更聲久久回蕩著，穿梭在大街小巷深處說著春夜靜謐。

    葉家小院早已沒了燈火，月色皎潔如華，如牛奶靜泄灑了一地，泛著零零碎碎的銀光，空蕩蕩的小院游走著夜色朦朧。

    這樣的皎皎春月夜，葉寒不用點(diǎn)燈也能看清腳下之路，在云城春末夏初的自家小院里輕手輕腳走著。

    小院最左上邊的空地，空間不大不好開辟成整塊菜地，葉寒索性把它改造成一方小涼亭——以竹子搭成花架，下方配以一方石桌幾把圓椅，供人休憩歇息。

    這不，云城的晚春還沒走完，冬時種下的薔薇花最初只有光禿禿的幾根枝椏，如今已是纏繞滿整個竹架，細(xì)小橢圓的謎葉青蔥繁盛，一簇簇淺粉色的薔薇星羅棋布點(diǎn)綴其間，共織成一緞華麗的錦布，而云州的初夏就在這一墻暗香疏影中悄無聲息地來了。

    月色再過皎潔，也無法穿透層層疊疊交錯的薔薇細(xì)葉，只有幾縷月光幸運(yùn)，透過枝葉間的細(xì)縫中零零碎碎地落下幾點(diǎn)銀色，薔薇花架下仍漆黑一片如夜。站在薔薇藤架外，借著皎潔的月色，葉寒還是能依稀看清薔薇藤下一方靜坐不動的黑影。

    “青川，這么晚了怎么還沒睡？”

    葉寒走近，在青川一旁的圓椅上落座，雖說春夜微寒，可云州城的夏天好似急性子一般迫不及待就來了，深夜的圓椅竟沒有一絲涼意。

    隱藏在黑暗中的青川沒有說話，葉寒看不清他的容顏，但直覺告訴她青川正在看著自己，那是一種平靜的沉默讓人無法探知他的情緒，卻莫名能牽動她的心弦。

    “青川，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葉寒總覺得自己在青川面前十分幼稚，她也不知道這種奇怪認(rèn)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就比如今日之事，自己編造的蹩腳謊言對他來說好似貓捉老鼠般的幼稚，當(dāng)然，幼稚的是她，當(dāng)老鼠的也是她。

    “好了，我錯了，我不該瞞著你去云州府，讓你替我擔(dān)心?！比~寒還是決定坦白從寬，反正謊言早就被他識破了。

    “我才沒擔(dān)心你！”

    黑暗中遲疑一會兒才傳來一聲傲嬌的回復(fù)，葉寒都能想象出青川別扭的表情和緊抿的嘴角，見青川態(tài)度松動，葉寒趁機(jī)好好解釋著自己的用意，“其實(shí)我也不想瞞你，只不過怕你知道了不準(zhǔn)我去。蕭南雖然綁架了我，可冤家宜結(jié)不宜解，況且他們是官宦人家，我們只是普通小民，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吧，畢竟我們還要在云州生活?！?/br>
    說完后，黑暗中沒有立即傳出話來，也不知青川在想什么，只過了許久才無奈說道一句，“jiejie，你沒必要如此?！?/br>
    “我知道，說實(shí)話我也不想，但卻不得不做，即使朱老夫子可以為我們主持公道，可卻也不能事事都麻煩他?！鼻啻ㄗ鍪轮v原則決不輕易妥協(xié)，自己今日瞞著他私自行動，依他這性子怎會輕易原諒自己，葉寒思索來了一下這才繼續(xù)說著，“青川，你可記得我們剛住到西城時，即使當(dāng)時生活拮據(jù)，捉襟見肘，可為何我仍舊不時送點(diǎn)小禮物給陳婆？”

    陳婆，青川記得但極其不喜，典型的市井小人，庸俗鄙陋，勢利諂媚，凡事必占上一點(diǎn)便宜，即使現(xiàn)在到葉家來也不忘拿上一塊柴禾或一撮鹽巴才肯離去，活如螻蟻低賤不知為何所活。

    葉寒能感覺到青川沉默中的鄙夷、不屑和微微憤恨，繼續(xù)說著，“我知道你討厭這種人，其實(shí)誰又不討厭陳婆這種人呢？市井小人，只愛蠅頭小利，不曉世間道理，若強(qiáng)行與之作對，明日云城大街小巷談?wù)摰慕允悄愕某舐?，可你若拿上一包五文錢的糕點(diǎn)，就能讓她對你笑顏以對，事事順你?！?/br>
    葉寒說話很平靜，就如同一朵花開一葉落地，聽不出絲毫抱怨也聽不出丁點(diǎn)不滿，可越是這樣，青川越能聽出她的委曲求全，對生活一次次的妥協(xié)，不是不氣而是無法改變，因?yàn)樗麄兲^弱小，弱小到連一市井小人就可以桎梏他們。

    “青川，讓蕭南這事都過去吧，我們的生活還要繼續(xù)?！?/br>
    黑暗中青川一直沒有回復(fù)，葉寒心里明了，她相信青川如此聰慧定能想通，于是在一夜平和的月色下，平和地走了。薔薇花藤下，青川還是一人，如來時般孤寂，未曾變過。

    不知為何，青川沒有開口說話，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無話可說，準(zhǔn)確地說他是沒有任何立場反駁：他的這條命是jiejie救的，他現(xiàn)在能過得無憂無慮也是jiejie幸苦付出的，他

    “砰！”

    一聲沉悶的rou撞聲從石桌上傳來，赫然落下兩個清晰的拳印，黑暗遮住了他眼中比夜還要深的憤恨，卻掩不了心中那激烈翻騰不止的自責(zé)和不甘。

    他還記得jiejie當(dāng)日去勸學(xué)堂賠禮道歉后，自己掩不住喜悅地對師父說“他輸了”，如今回想起來，自己是多么的可笑。他還記得當(dāng)時師父聽話只是淡然一眼，沒有任何輸贏的反應(yīng)，自己當(dāng)時還以為師父是因?yàn)檩斄藷o話可說，現(xiàn)在再一仔細(xì)回想，他都忍不住想嘲笑自己一番，恐怕師父從一開始就料到了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吧！

    權(quán)力，或許還真是個好東西！

    夜靜無聲，而在遼闊的蒼穹之上，你聽見了命運(yùn)的齒輪開始加速轉(zhuǎn)動的聲音嗎？

    昨日的不快好似被傾盆大雨洗后的湛藍(lán)碧空，根本就找不到一丁點(diǎn)痕跡，第二日葉家三人還是一如往常的好，家常閑聊伴著幾句斗嘴，早飯就在一團(tuán)輕松和諧中很快吃完，然后青川和花折梅去了勸學(xué)堂，葉寒依舊獨(dú)自一人留在家中侍弄紅姜地。

    紅姜還是一如既往地長勢喜人，葉如滴水觀音，青幽碧色映襯著頭頂這方四月天竟也毫不遜色。摸著這一張張大如蒲扇的紅姜葉，再等過上個幾天，等葉呈深綠，這攏紅姜就可以收獲了，剛好正值月末，也不知道蕭南會不會如約在蘭麝館等著自己？

    先別cao心那些沒影的事兒，葉寒低頭看見這一攏紅姜地，看著看著就漸漸發(fā)起愁來——這紅姜恐怕暫時是不能種了！

    當(dāng)時離開元州時太過匆忙，紅姜就帶了三包，純粹是為了解自己的思鄉(xiāng)情懷，后定居云州，以種紅姜為生，是命也是出于無奈。

    本來按照自己的種植打算，每次種好的紅姜選一批上等為母姜，留作種子，可誰知紅姜被盜徹底打亂了自己的計劃讓自己損失慘重，再加上后面幾次的紅姜全都賣出，如今僅剩的母姜根本不夠下一個月的種植，而這一批即將收獲的紅姜她也不能全部賣出，這不，除了蘭麝館和幾大酒樓的訂貨，其他的全被自己打發(fā)了。

    可即使如此，紅姜也不夠，一邊種的紅姜要減量賣出，一邊還要多留紅姜育種，這可是難壞葉寒了，要不然她也不會另辟賺錢之道，半哄半騙拉著蕭南一起畫春宮圖賺錢。

    “哎！”

    葉寒長嘆一聲，感嘆著生活的艱辛，卻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打趣，“怎么一人在家無聊，還是想再去云州府一游？“

    方才想得太過入神，突然聽見有聲響起嚇得葉寒一驚，手中的水瓢一時沒拿穩(wěn)就“哐鐺”落下，水撒了滿地。見是江流畫前來，還難得一回與她開玩笑，葉寒也連忙回笑嬌嗔道：“流畫jiejie，你就知道欺負(fù)我！”

    江流畫笑了笑，拉著葉寒在一旁坐下，問著葉寒昨日在云州府可有發(fā)生何事。

    “你看我現(xiàn)在毫發(fā)無損，就知我昨日平安無恙。我的好jiejie，你就安心吧！”

    她不僅在云州府沒事，還賺到了一個免費(fèi)勞工，至于畫春宮圖這種上不了臺面的事情，她自是不敢讓江流畫知道，否則定是一場十級大地震。

    “你就知道對我耍嘴皮子，昨天怎沒聽你這么能說會道？”

    葉寒不好意思，低頭“嘿嘿“干笑兩聲，“你都聽見了？”

    “就隔著一道墻，你嗓門又這么大，我能聽不見嗎？”然后江流畫慢慢嚴(yán)肅起來，認(rèn)真說道：“昨天是青川生辰，他特意提前回來想給你個驚喜，卻沒想到撲了場空。我怕他著急，就隨便扯了個謊說你去上街轉(zhuǎn)悠去了，他這才安心在家里等你，可等了一下午，卻等到你跟寧公子一起回來，你想他能不生氣嗎？”

    “昨天是青川的生辰？？”

    葉寒很驚訝，她記得自己曾經(jīng)問過青川他的生辰八字，可是被他含糊帶過了，如今怎么又突然過起生辰了，真是說不出的怪異。

    只不過葉寒這一點(diǎn)小怪異還沒在心里生根發(fā)芽，就被江流畫的下一句問得忘乎所以，“你老實(shí)告訴我，昨天那位寧公子，你是不是對他”

    書香清貴人家出身的江流畫，自小就懂說話的藝術(shù)，話只說到一半，看破不點(diǎn)破，卻更能讓聽者意會其義，無需句句言明。

    不幸被言中女兒家心事，葉寒清亮的雙眸閃過一絲羞澀，但并沒扭捏遮掩而是大方回道：“我不否認(rèn)我對他有好感，至于有沒有其它更深的感情，這就要看老天爺?shù)囊馑剂?。?/br>
    兩人認(rèn)識也有段時間了，江流畫聽得出來葉寒說的都是實(shí)話，可她越是這樣，她的心中所擔(dān)憂的就越多，然后就越不知該如何開口。

    “流畫，你可是覺得我不該屬意寧致遠(yuǎn)？”

    見江流畫深鎖眉頭不語，葉寒大概能明白她的憂慮，畢竟自己只是一窮家女子，連小家碧玉也沾不上邊，又怎能配得上世家貴公子，可轉(zhuǎn)眼一想，葉寒又不禁覺得自己和江流畫想得太多了，她從未想過與寧致遠(yuǎn)有什么美好結(jié)局，她只不過想在心有悸動之時，隨心而走談一場平淡而美好的戀愛，無關(guān)風(fēng)月，無關(guān)他人。

    “不”，江流畫擔(dān)憂的不僅如此，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勉強(qiáng)扯出一抹苦笑說道，“我瞧寧公子氣度如華，知人達(dá)禮，是一謙謙公子，應(yīng)不會虧待你?！?/br>
    “流畫，你想得也太遠(yuǎn)了吧！我不過只說對他有好感，又不一定非要要嫁給他，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他對我也有這份心思呢？”

    葉寒終究不是古人，所以沒法認(rèn)同流畫在婚嫁上的一些觀念。她不否認(rèn)寧致遠(yuǎn)能給她愛情怦然心動的感覺，也許她也會愛上他，但這并不意味她就非君不嫁，畢竟愛情不等同于婚姻。

    江流畫羨慕葉寒的豁達(dá)，見她如此明白自己所想所愛，她也就放心了，至于其他人算了，她還是別多管閑事了。

    春分一過，云州城的天亮得越發(fā)早，連帶著云州城各處的熱鬧喧嘩也一并提前醒來，穿街過巷編織著云城繁華，可凡在靠近學(xué)堂附近處，市井的喧囂總會不約而同地變成空中rou眼看不見的塵埃，沒了蹤影，只剩下一派寧靜祥和的朗朗讀書聲從白墻黛瓦間傳出，聲聲入耳，連在街上玩鬧的黃毛小兒也會不由自主跟著念叨幾句，由此，更不用說云州城最有名的勸學(xué)堂了。

    本是上課之時，奇怪的是青川竟然出現(xiàn)在學(xué)堂后院。

    走進(jìn)后院主堂，青川站在屏風(fēng)前的原處，記得那日自己也是在這里偷望著jiejie的離去，而一旁站立的朱老夫子一如那日，淡然靜默，不為一風(fēng)一葉所動。

    突然，青川鄭重跪拜，深深向朱老夫子磕頭于地，表情是從所未有的堅(jiān)定，“師父，是我錯了！”

    朱老夫子還是一副淡然，不為物喜，不以己悲，上前扶起青川，聲音也是驚不起波瀾的平靜，問道：“你可知，你選之路，一旦開始，便永無后悔的可能？”

    “我知！”

    “青川，你可想好了？”

    驀然，青川凌然凝目，“徒兒，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