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習慣性伸在半空,等著挽袖子的手,寂寞地伸著 …… 容楚不尷尬,不放下,挑釁地望著太史闌。 太史闌想了想,拿了塊抹布,塞在容楚手里。 …… 拋開抹布的國公,出去洗手了,太史闌順手布好自己和景泰藍的碗筷,坐下吃飯。 等容楚回來,早已開動,沒人等他。 他面前倒是有碗筷,太史闌沒打算真不讓他吃,只是給他準備的細瓷金邊碗十分精致,和太史闌的藍邊大碗,景泰藍的藍邊小碗,格格不入。 容楚看看那配套的碗,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提出換碗的要求——不用問,肯定沒他的。 景泰藍頭也不抬,吃得歡快,根本不知道這短短一刻,國公爺心酸的心路歷程。雖說他近期跟著太史闌,胃口好了很多,但容楚也很少見他吃飯這么專心,目光忍不住往桌上一掠。 隨即眉毛便高高挑起。 “你給他吃這個?” “嗯?”太史闌瞟一眼桌上,春筍蠶豆,香椿煎蛋,燉河豚,鲃肺湯,烤羊排。 景泰藍格格笑著,用手抓起一把蠶豆。 “這個不能……”容楚的聲音,在看到景泰藍把那把蠶豆塞進嘴里時,自動消聲。 “嘗嘗這個?!碧逢@劃開香椿煎蛋,夾了一塊給景泰藍,一股奇異的味道彌漫開來,景泰藍猶豫地望著煎蛋,不知道該不該吃。 “姑娘這不知是什么芽兒,味道當真特殊?!笔膛谝慌孕σ饕鞯氐溃霸蹅兌紱]見過呢。” “有異味的東西他不能吃……”容楚話說了一半,忽然筷子一橫,擋在景泰藍面前,“沒吃過的東西?撤了!” 太史闌冷冷看他一眼,吃了一筷香椿煎蛋,景泰藍眼巴巴看著她,終究忍不住好奇,唰一下從容楚筷子底把煎蛋搶了過去。 香椿入口,他的小臉先是皺起,隨即眼睛亮了亮,三五下快速吞了,一把拖過碟子,小勺子揮舞進攻,落勺如雨。 容楚臉上有點不好看,皺眉看著腮幫鼓鼓囊囊的景泰藍——真那么好吃? 景泰藍一人吃掉一半的香椿煎蛋,滿意地打個飽嗝,勺子再度向河豚進攻。 那盤燉河豚卻突然消失了,落在了容楚的手里。 “這東西有危險,他不能吃?!?nbsp;景泰藍四十五度天使角開始仰望他娘,想要尋求答案。 太史闌停下筷子。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蠶豆是季節(jié)性蔬菜,他不能吃?” 容楚默然。 “鲃肺少見,他不能吃?” …… “河豚有毒,他不能吃?” …… “香椿有異味,他不能吃?” “這是規(guī)矩?!比莩馈?/br> “嗯,規(guī)矩讓他一生只能吃溫火膳?!碧逢@語氣更淡,“大廚房十二時辰溫著,常規(guī)用料,常規(guī)做法,一般口味,不溫不火。永遠的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 “亦是人間美食?!比莩櫭?,“尋常人一生不可得?!?/br> “尋常人未必吃著燕窩駝峰,但他們可以在春天吃蠶豆,夏天嘗蘆蒿,秋冬打邊爐,咸魚臭rou,都是人間真味?!?/br> “下等食品?!比莩恍?。 “食物無分等級。給滋味定高下,除了狹隘就是狹隘?!?/br> “太史闌你不過強詞奪理?!?/br> “我不必和你辯駁?!碧逢@給景泰藍夾蠶豆,“明天叫人用針線穿了,給你掛脖子上,邊吃邊玩。” “好呀好呀?!本疤┧{眼睛閃閃亮,點頭如小狗。 “這么臟!”容楚驚詫,“不行!” “他快樂。” “病了怎么辦?” “他是人,不是弱草?!碧逢@回頭看他,“也許你們看他,金尊玉貴,必須處處小心,可我覺得,在他擔下那些責任之前,他首先是個人,是個孩子?!?/br> “是個孩子,就應該享有他的童年,在該瘋的時候瘋,在該玩的時候玩,想打滾就打滾,想尖叫就尖叫?!碧逢@淡淡道,“沒有誰有權(quán)利剝奪這樣的快樂和自由?!?/br> “過于放縱,多成紈绔?!薄疤煨缘牟挥杓s束,不等于對人性的放縱。”太史闌拍景泰藍的腦袋,“現(xiàn)在想做什么?” “想唱歌。” “那就唱?!?nbsp;景泰藍扯開嗓子就唱,咿咿呀呀不曉得是什么玩意,分貝尖利,音色恐怖,侍女搖搖欲墜,容楚手按胸口。 太史闌面不改色。 一曲唱完,她道:“很好,還想要什么?” “蠶豆項鏈……嘻嘻,你剛才說的?!?/br> “可以,但是今晚要背完《大學》第四章?!?/br> “好?!逼匠:芸咕鼙硶木疤┧{,點頭如搗蒜。 太史闌回頭看容楚,容楚神情有點發(fā)怔。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的童年,書房,臥室,臥室,書房,記憶中似乎沒有綠草藍天,沒有狂奔瘋跑,沒有縱情歡笑,沒有此刻景泰藍,純真明亮的笑意。 在今日之前,他也沒見過景泰藍,這樣純?nèi)恍刨?,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過。 一直不認為,屬于他們這些貴族少年的童年生活有什么不對,然而此刻,忽然覺得,或許真的有點不對。 心深處某座堅實的意識堡壘,裂一道細微的縫,被一道來自天外的明亮堅執(zhí)的光,照亮。 容楚的呼吸,亂了一分。 “為什么不可以吃這些……”景泰藍忽然問。 容楚沉默,答案原本溜熟,此刻卻不想再說。 “因為很多人覺得,如果給你吃了季節(jié)性的東西,你會在不是季節(jié)的時候隨意索要,求而不得,會殺人?!碧逢@道,“景泰藍。蠶豆、香椿,只有春天才有,河豚不處理好會有毒,鲃肺是當?shù)靥禺a(chǎn)魚類,也是春汛時才有。那么,你會不會在冬天要吃這些?” “不會?!本疤┧{搖頭,“冬天沒有呀?!?/br> “如果你在冬天要吃,廚師拿不出來,你會不會殺人?” “為什么?”景泰藍瞪大眼睛,“冬天沒有呀!” 同樣一句話,他后一句的語氣十分驚訝。 不是不認為,而是根本就覺得不應該。 不認為,還有可能動搖犯錯,不應該,那是從根本道理上的杜絕。 “一個告訴他,便可以不再犯錯的道理,為什么不告訴他,而選擇讓他失去選擇的權(quán)利?”太史闌抬頭問容楚,“你們把他當人看了嗎?” 容楚無言以對。 然后他發(fā)現(xiàn),桌上沒菜了 …… “給國公上燕窩鴨子明爐火鍋,罐煨山雞絲紅白火腿。”太史闌抱起景泰藍,吩咐侍女。 容楚的小眼神又沉了下來,太史闌不理他——有病,幫你守住你們尊貴的習慣,有什么不好? 她只有興趣打破景泰藍的枷鎖,以及她自己的。 殊 不知容楚最恨她的就是這一點——為什么不嘗試打破我?嗯? “還要吃香椿……蛋……蛋……”景泰藍不舍地抓著桌邊,屁股賴得遠遠。 “吃多不消化?!碧逢@命侍女抱他走。 “不要!不要!”景泰藍忽然尖叫起來,小腿拼命蹬侍女肚子,“要吃!要吃!” “沒了,去背書。”太史闌示意侍女不要理他,繼續(xù)走,景泰藍尖叫,伸手去薅侍女頭發(fā),抓在手上狠狠地扯,“不要——不要——”吼得驚天動地,侍女被抓得眼淚汪汪。 他一向乖巧,這還是第一次發(fā)脾氣,一發(fā)就近乎歇斯底里,少見的狂躁。 太史闌怔了怔,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犯了錯。 她一直以來調(diào)教他,是讓他“接受”,但從未注意過,這小子對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不容拒絕和搶奪。 以他的身份來說,會有這種毛病并不奇怪,或者也該有這種毛病,可是太史闌看著景泰藍毫不容情拉扯侍女頭發(fā)的小爪子,火蹭地一下就冒了出來。 吸了口氣,她沒有發(fā)火,過去按住景泰藍亂揮的爪子,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景泰藍,聽我說,香椿很難得,附近都沒了,你放開她,想吃也要等到明天?!?/br> “不要!不要!”景泰藍根本不聽她說什么,亂蹬亂抓,“香椿!香椿!” “景泰藍!”太史闌冷喝,去掰景泰藍的手。 小瘋子此刻腦子里只有“東西被搶”一個念頭,誰擋誰就是他敵人,立即靈活地向后一縮,他手里還抓著他的小薄瓷碗,抬起來一揮一擋。 “啪?!?nbsp;清脆的破裂聲蓋過尖叫吵嚷,景泰藍抓著半邊破碗,不動了。 侍女張著嘴,一臉慘白。 容楚忽然飛快地掠過來,一把奪過景泰藍手中的半邊瓷碗,景泰藍傻傻的,也不曉得動彈。 太史闌捂住額頭,不動。 “我看看?!比莩跉怆y得有點焦灼,伸手去掰她的手。 太史闌想避讓,頭暈眼花的哪里抵得過他的力氣,手一讓,一股鮮血順著額頭緩緩流了下來。 鮮紅的血跡自光潔的額頭蔓延,一縷黑發(fā)蔫蔫地被泡軟。 景泰藍眼睛瞪得不能再大,烏黑的瞳仁里,漸漸彌漫上血色和無限驚恐。 他似是想撲上前,又似是想逃避,張開雙手不知道該干什么,身子大力向后一仰,砰一聲后腦撞到抱住他的侍女的下巴,侍女痛呼,他卻好像全無感覺。 太史闌張開眼,正對著景泰藍的眸子,看見孩子的巨大驚恐。 她原本不想嚇著景泰藍,此刻忽然覺得,讓他直面她的流血,也好。 但她也不打算矯枉過正,往后一倒裝被打死好加深印象——教育也有其限度,任何時候都不該給孩子種下恐懼的種子。 她注意力都在景泰藍身上,沒注意到容楚的眼神。 或許容楚自己這一刻都沒注意,他看著那道并不算大的傷口時,眼神竟然是焦灼的。 “來人!”他道,“快拿藥箱來……” 他的話被太史闌止住。 她松開手,面對景泰藍,景泰藍捂著眼睛拼命向后扭身子,太史闌從侍女手中接過了他。 景泰藍一落到她懷里,僵硬繃緊的身子忽然就軟了下來,放下?lián)踔劬Φ氖郑@惶地仰望她的傷口,伸出小肥手試圖去堵住流血的傷口。 傷口本來要停止流血了,給他這么一碰,頓時又綻出鮮血,容楚想阻止,太史闌用眼神阻止了他。 景泰藍驚慌地發(fā)現(xiàn),自己堵不住流血,眼淚忽然就一串串滾落了下來。 只是瞬間,長而翹的睫毛上便霧蒙蒙掛滿晶瑩的水珠,他開始抽噎,“……你要死了……你被我殺了……” “景泰藍。”太史闌將頭擱在他小小的肩膀上,“不,我不會死。” “真……的……嗎……” “ 我不會死?!碧逢@道,“但是如果傷口往下一點,到達眼睛,或者往上一點,刺入太陽xue,或許就真的會死?!?nbsp;景泰藍激靈靈打個寒戰(zhàn),眼底有慶幸也有畏懼。 “你記住?!碧逢@緩緩道,“人的生命可以很強悍,也可以很脆弱,癆病鬼可以咳喘著活幾十年,壯漢卻可能因為一拳而倒斃。但無論如何,生命只有一次,所以,尊重它。” 景泰藍似懂非懂地望著她,沙啞著嗓子道:“……她們說我可以殺……” “剛才我有沒有錯?” “沒有……” “那么你覺得你做得對嗎?” “不對……”聲音小如蚊蠅。 “你讓無辜的我流血了?!碧逢@道,“以后還希望發(fā)生這樣的事嗎?” “不……不……”景泰藍大頭亂搖,看得太史闌頭暈。 一雙手在她身后輕輕扶住了她,芝蘭青桂香氣淡淡,是容楚。 太史闌身子有點發(fā)軟,也懶得掙扎,向后靠了靠,依在容楚的胸膛上。 嗯,娘娘腔看起來不咋強壯,但這胸口倚著還是挺舒服的,太史闌眨眨眼,想著難怪那許多女子,貪戀男子寬厚的胸,男人給予的包容和保護感,會讓再堅強女子的心,也瞬間沉溺,恍惚間似尋到港灣。 容楚似乎輕輕嘆息了一聲,將她攬得更緊了些。 “景泰藍?!碧逢@抱住那孩子小小軟軟的身體,在他耳邊輕輕問,“告訴我,你很討厭失去,是嗎?” 景泰藍身子忽然大大一震。 他抬起眼睫,淚痕未干,眼神里驚恐初去,又泛上因世事涼薄導致的黑暗。那黑暗突如其來,遮蔽他的明亮,他像是被一支真相的箭擊中,泛出滿目的傷。 太史闌按著他毛茸茸的腦袋,將他貼近自己,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有人曾搶去你愛的東西……是嗎?” 景泰藍僵僵地坐在她腿上,愣了好半晌,忽然一頭撞入她懷中! 他撲得如此用力,像要將自己揉進她的胸中,在她的懷抱里撞散自己,或者撞散他幼小心靈里,長久以來一直無法承載的沉重。 幾乎太史闌在感覺到他撞過來那一霎,就覺得下巴一涼。 那是瞬間飛濺的淚水。 身后的容楚動了動,似乎要擋住那一撞,然而最終他停住,只是將太史闌扶得更用力了些。 “……我的狗狗……”景泰藍在太史闌懷中輾轉(zhuǎn),沒有痛哭,然而每聲嗚咽都是山間最幽咽的泉,屬于孩童無法自救的悲傷,“……她殺了……” “……小寶兒……陪我玩……她殺了……” “……翠翹……教我練身……她殺了……” “……我的玩具……她都燒了……” 太史闌胸口漸漸冰涼,被淚水一層層浸濕。 觸及肌膚的那處布料,承載的不是淚水,是一個坐擁天下、人人以為必然幸福無倫的孩子,曾經(jīng)最絕望最寂寥的失去。 他是那宮廷的主人,是天下的主人,是萬物的主人,然而那個小小的主人,坐在景華殿高闊的藻井下,赤腳貼著冰涼的金磚,一遍遍聽著那些屬于他,愛過他,他也愛過的人和物,離去的慘呼和嗚咽。 從此他憎恨失去,并因此不敢再愛。 因為幼小的心,漸漸知道,他愛了,喜歡了,在意了,便會有一雙冰冷的手,一個冰冷的聲音,奪去那些溫暖的、美麗的、可愛的一切,讓黃金龍座冰冷的把手,告訴他什么叫——寡人。 景泰藍貼在太史闌胸口,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想起那些赤腳貼著金磚的冰涼的夜,那樣的夜似乎漫長永無止境,在噩夢的那一端。 他的眼淚無聲無息滾滾而出,似乎永無休止,他并不十分清楚為什么要哭,只是莫名地覺得悲傷。 太史闌胸口冰涼,貼在她臉頰的孩子的臉冰涼,身后扶住她肩的容楚,手指也冰涼。 玉階如雪月光寒,幔帳重重里,相擁的三人,似一座彼此相攜不愿分離的雕像。 容楚再次發(fā)出一聲嘆息,有些恍惚般輕輕道:“我怎么忽然覺得,這一幕屬于我……” 還有一句話沒說出來,“像很多年后,一家三口……” 因為知道荒唐,所以他不說。 太史闌也沒聽懂他的意思,她關(guān)注景泰藍,看他哭到抽搐,小身子一抽一抽,回頭望了望容楚,容楚衣袖一拂,點了他睡xue。 發(fā)泄過頭也會傷身,這樣正好。 抱起熟睡的景泰藍,慢慢拭凈他的淚痕,太史闌始終默不作聲,一邊擦一邊走神,完全忘記自己腦袋上還在流血,直到容楚忍無可忍地道:“你可以讓我給你包扎了吧?” 太史闌頭也不回,順手從身邊侍女手中抽出一塊白布,擦了擦。托盤上有金創(chuàng)藥,她仰起頭,藥粉倒在手心,準備按上傷口。 容楚忽然拍掉她的手,一手拿過金創(chuàng)藥,一手按住了她的脖子,“放手,你這樣不怕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