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jié)
所有人都打了個寒噤,唯有容楚笑意不變,含笑和她對視。 “你——”宗政惠幾乎一字字在問,“你剛才,在說什么?” “回稟太后。”容楚靜靜地道,“在說,為太史闌證明無辜。” “呵!”宗政惠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冷笑。 只一聲。 萬千憤怒,凝練一聲,一聲出如血噴,心思也便瞬間清明。 原來如此。 原來他繞了好大一個彎子,還是為了護(hù)佑那個女人,以及,糊弄她。 原來他要先保住他自己,先讓她開口免了他的罪,然后再為太史闌澄清,好更有說話余地。 原來他早早算到,如果直接為太史闌辯白,她有一萬種法子駁回,順便還會拿他的錯處堵他的嘴,好讓他無法再為太史闌撐腰,所以他詐她,帶著她七拐八繞,繞到他的真正目的。 容楚jian狡,無人能及! 更可恨的是,他這樣的jian狡用來對她,那樣的呵護(hù),用來對那個女人。 到如今,她也只能一聲冷笑。 聽他言之鑿鑿,滔滔不絕,親自出面替那女人作證。 容楚聽得她那一聲冷笑,不過當(dāng)沒聽見,對她欠欠身,半轉(zhuǎn)身對三公和眾臣們,將北嚴(yán)守城經(jīng)過和當(dāng)日事情都敘述了一遍。 太史闌臨危守城的事情眾臣雖然知道大概,但是地方上報文書不會說得太詳細(xì),很多細(xì)節(jié)都是第一次聽。 當(dāng)他們聽到張秋在城破時退入內(nèi)城,將數(shù)萬哭號百姓留在城外時,不禁怒目。 當(dāng)他們聽到太史闌在城破時毅然返身,勒住張秋喉嚨逼他開城,及時救援了一批外城百姓時,有人失聲道:“開城救人是對的,但那許多人都涌進(jìn)來,到時候如果不關(guān)城門,那這——” 當(dāng)他們聽說太史闌及時開城又決然關(guān)城,將實在來不及放入的百姓拒之門外時,他們面面相覷。大司馬不禁長嘆:“取舍有道,心性堅毅。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未曾想一個女子能做到!” 當(dāng)他們聽說太史闌在戰(zhàn)時強力接管城內(nèi)防務(wù),安排百姓,配發(fā)糧食,實行軍事管制時,不禁連連點頭。 當(dāng)他們聽說張秋臨城投敵,被太史闌一腳踢下城頭時,不禁又罵又笑,唏噓不已。 當(dāng)他們聽說太史闌“西番皇室大八卦”“城頭木偶借箭”時,不禁失笑,章凝更是大贊:“靈活奇詭,不拘一格,此乃百年難遇之將才!” 當(dāng)他們聽說太史闌最后詐瘋傷友落城,騙得西番大帥做賭,若不是紀(jì)連城派來的殺手橫插一腳,耶律靖南八成已經(jīng)死于她手,所有人都忘記上頭皇太后還在,跌足長嘆,扼腕太息,都道:“可惜!可惜!”章凝則悠然神往,“如此智勇雙全,狠辣果決奇女子!惜乎不得一見!” 容楚說完,但笑不語,他一字不加修飾,不含任何個人情感,只將太史闌做的事做了最簡單的敘述,在場大司馬本身管軍,不少人也熟讀兵書,其間真?zhèn)巫匀荒芊直娉鰜?,眾人?xì)細(xì)回味一陣,都頻頻點頭,道在當(dāng)時情境下,就算他們?nèi)?,也真的不能做得更好?/br> 宗政惠一直端坐不動。 居高臨下,看得見所有人的表情。 正因看得清楚,所以她明白,今日事,她想要給太史闌的處置,已經(jīng)注定會受到阻擾。 果然,這邊剛一聽完,那邊章凝便道:“太后,此事有國公親自作證,據(jù)國公說,在場也有不少士兵百姓可以作證,想來此事不能有假,如此,對太史闌的質(zhì)疑似乎已無必要,如此功臣,一旦錯待,必令天下寒心,日后還有誰戮力為國,拼死作戰(zhàn)?” 在場的人一多半表示附和——眾人都討厭西局,已經(jīng)討厭到了“凡是西局說錯的,必然是對的;凡是西局說對的,必然是錯的”的地步,聽說西局指控太史闌已經(jīng)直覺不樂意,此刻終于有個理由,紛紛站出來諫言。 宗政惠眼角卻只瞟著容楚。 容楚還是那個微笑自如模樣,坦坦蕩蕩,目光清澈。 她最恨他的坦蕩與清澈! 最恨他在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之后,居然還能保持這一份坦蕩與清澈! 他的心——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聽著滿耳的“太史闌無辜”“請?zhí)蟊碚霉Τ肌薄拔骶种h宜從長再議”她唇邊的笑意,從最初的冷,也變得慢慢平復(fù)。 那抹笑紋,鏤刻在唇邊,最后一抹不曾消散,卻是硬的,僵冷的,寒冬里北風(fēng)吹過,一霎間定格的冰花。 這花開在唇邊,心上,心一寸寸更冷,在冷里面,又綻出暴烈的火焰來。 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不甘。 奇女子,奇女子,這滿庭口口聲聲的奇女子,到底有多奇? 她原想如拈死一只螞蟻般拈死她,殺人如草不聞聲。 她還想人間苦難官場驚濤,輕輕易易淹死她,都不需她親自回顧。 不想那女人一步步掙扎,硬生生闖入她視野。 忽然不想再費力氣扼殺她。 她覺得可笑。 她富有天下,掌握皇權(quán),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就是她,如今竟然為了一個賤民用盡心思,費力打殺? 那真真是對她的侮辱。 太史闌。 有本事,走上來罷! 有本事走到我面前,我給你一個看見我的機會。 然后—— 殺死你。 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最高權(quán)力—— 就是立于云端,看你賣力掙扎,看你拼生博死,看你用盡全身心力走到你自已以為的最巔峰,然后,一個輕輕拂袖,拂你自云端墜落如塵埃。 那、才、叫、痛、快。 若今日以強權(quán)扼殺你,我勝得無聊,也永不能令他俯伏。 我要借你踏出的步伐,讓他聽見你步聲的空洞,讓他真正明白,真正的尊貴種植于血液,永不抹殺。 …… 宗政惠閉了閉眼睛。 再睜開時,她笑了笑,聲音溫和。 “眾卿所言甚是。”她道,“先前是哀家孟浪了,哀家本來也想著,朝中多一名女杰是好事,但如果委以重任后再有事端,未免有傷朝廷尊嚴(yán),此刻想來,卻是哀家多慮,有國公作證,還擔(dān)心什么呢?” “微臣,”容楚立即躬身,“愿為先前所言,以身家性命作保!” 宗政惠胸口微不可見地起伏了一下,隨即微笑。 “既然國公拿身家性命作保,那哀家以為,便是西局調(diào)查也無此必要了?!彼駪B(tài)溫婉,“只是哀家剛才忽然想到,先前議令太史闌任北嚴(yán)同知,官微職小,不足以表彰太史闌功績,不如調(diào)往昭陽城,任昭陽府同知吧?!?/br> 這是升了,如果說從四品的北嚴(yán)同知相當(dāng)于一個地級市的副市長,正四品的昭陽同知便相當(dāng)于省會城市的副市長,而太史闌之前就算拿到好幾個二五營勛章,可以越級入仕,也撐死了不過正六品,等于連升三級。 眾人其實都知道,不讓太史闌留在北嚴(yán),是因為她獨力救北嚴(yán),在北嚴(yán)威望太高,從地方穩(wěn)定角度出發(fā),是不允許任何官員培植個人的地方勢力的,調(diào)開她所以升級,這也合情合理,因此都點頭贊同。 書記官當(dāng)即準(zhǔn)備擬旨,眾人又問起陛下身體,宗政惠神色自若,撫了撫自己已經(jīng)不小的肚子,笑道:“陛下身體已經(jīng)大好,但是醫(yī)官說,陛下身體底子不太好,近期還是不能見風(fēng)見人,以免再次感染,估計不多久,也便可以理政了?!?/br> 眾人聽了都無話,自從陛下生病,太醫(yī)院的醫(yī)官們就再也沒出宮,也沒能和任何官員有任何接觸,內(nèi)廷里什么說法,都是宗政惠說了算。 于是又談起了此次北嚴(yán)水患之因,沂河壩的潰壩原因,刑部順便將龍莽嶺盜匪殺通城鹽商滿門的案子也提了出來,這都是近來朝政連議爭執(zhí)不下的事情,尤其沂河壩,去年剛剛加固,今年居然潰壩,很明顯其中有貓膩,但當(dāng)事北嚴(yán)官員,府尹、同知、推官、河泊所大使,都死于水患或者之后的戰(zhàn)爭中,現(xiàn)在要調(diào)查事實真相,十分困難。 容楚親身經(jīng)歷那場水患,自然更清楚其中事端,包括后來北嚴(yán)府掩飾真相,顛倒黑白,冒領(lǐng)功勞的一系列事兒,按說此刻議事,這么好的機會,正該將事情討論個清楚,他卻一言不發(fā),瞇著眼睛似乎若有所思。 果然宗政惠聽了一會,道:“此事已由西局偵辦,并令康王協(xié)助辦理,哀家已經(jīng)囑咐康王,一旦查實任何不法事由,無論誰,務(wù)必從嚴(yán)查辦!”最后一句說得殺氣騰騰。 “太后英明?!北娙怂查gxiele氣,亂七八糟地逢迎。 章凝和容楚交換了一個眼光,后者輕輕搖了搖頭。 “哀家累了,今日便這樣吧?!弊谡莺鋈挥X得疲倦,面前雖然坐著那個人,可他隔得那么遠(yuǎn),那么遠(yuǎn),身邊倒有知冷知熱的人,卻又終究不是真正想要的那一個。 她轉(zhuǎn)過身,長長的金紅色裙裾拖曳在綿軟的華毯上,嬌小背影無聲無息沒入那一道道鏤金鑲玉的門戶,門戶盡頭,是人間尊榮,是無上威權(quán),是——漫長久遠(yuǎn),永無休止的寂寥。 == 關(guān)于取消對太史闌停職的密令,在第二日,便由朝廷千里快馬,傳遞到昭陽城西局分部,正式的旨意,會稍后以廷寄文書方式下達(dá)。 太史闌得到消息更快,趙十三收到了容楚的飛鴿傳書。 太史闌聽說消息時,微微怔了怔,她隱約猜得到宗政惠對她的敵意,很難想象容楚到底是怎么搞定那個女性最高掌權(quán)者的,在她看來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天知道容楚經(jīng)過了怎樣艱苦卓絕的努力。 嗯,不會賣笑求榮了吧?她摸著下巴,有點不爽地想。 留在昭陽城的旨意,讓她有點遺憾,卻也不意外,不過麻煩隨之而來——消息靈通的官兒們已經(jīng)聽說了她將留在昭陽城任職,于是她的頂頭上司和把她當(dāng)作頂頭上司的官兒們蜂擁而來,請客的帖子雪片似的堆滿了她的屋子。 別人的可以不理,但董曠的不能不理,西凌行省的最高首腦表示,太史大人前幾天受委屈了,務(wù)必要開大宴為太史大人壓驚并接風(fēng),遍邀全城官員名流,在“陶然居”席開十桌。 太史闌“欣然”帶著她家景泰藍(lán)赴宴,景泰藍(lán)前段時間跟著太史闌歷經(jīng)戰(zhàn)火,戰(zhàn)時糧食管制,雖然沒餓著他,但大多時候飯食簡單,把小肚子里的油水刮去不少,最近對各種美食正處于充滿感情和向往的階段,聽說有大餐可吃,當(dāng)即流了一地口水。 董曠總督府的馬車接太史闌母子赴宴,路過那兩座小樓時太史闌瞄了一眼,心想我們的喬大人是去呢還是不去呢還是去呢?那晚聽說她對著憤怒的百姓表演了半夜,倒還真博得了很多不明真相的百姓的理解,前天西局在昭陽城的分局正式啟用,喬大人最近也忙得很。 她坐在馬車?yán)铮贿呅蕾p外頭景致,一邊和景泰藍(lán)說閑話,扯到現(xiàn)代那時灌水混論壇搶沙發(fā),有時候沙發(fā)一秒鐘就沒了得掛在天花板上,景泰藍(lán)聽得呵呵笑,問:“什么是沙發(fā)呀?” “第一個回答你的人是沙發(fā)?!?/br> “板凳呢?” “第二個?!?/br> “天花板是第三個?” “對?!?/br> 小子若有所思,忽然道:“以前他們議事,說好多好多話,然后第一個說,臣附議,第二個也說,臣附議,第三個也是……好煩。以后叫他們改成:臣沙發(fā)!臣板凳!臣天花板!……多好。” 太史闌:“……” 然后她覺得,有些過于現(xiàn)代的東西,還是別教給這小子的好…… 馬車在陶然居門口停下,早有總督府的幕僚以及一群亂七八糟的她的“下屬”在門口等著,有人殷勤地替她掀起簾子,太史闌帶著景泰藍(lán)以及幾個隨從長驅(qū)直入,在堂倌的指引下,七拐八繞走了好一截,才到達(dá)請客的真正所在,一座四面通風(fēng)的水上涼閣,遠(yuǎn)遠(yuǎn)看見董曠都一批人都在那,太史闌不由也贊嘆一聲,道:“這酒樓規(guī)模不小。” “太史大人。”她身邊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官員忙笑道,“陶然居是本地第二大酒樓,以景致優(yōu)雅,菜色豐富而聞名,董大人有重要宴會,都喜歡在這里舉行?!?/br> “第二大?”太史闌隨口問。 沒想到這樣規(guī)模的酒樓,在昭陽城居然不是最豪華的。 那青年官員微微猶豫一下,才道:“城外流云山莊,才算是昭陽城第一富麗豪華之地,以往京中貴客,以及重要貴賓,都在那里招待,董大人想著路遠(yuǎn),怕您車馬勞頓,才安排在了城里。” 太史闌想著怕不是怕她勞頓吧?都是坐車有什么勞頓的?只怕那是個銷金窟美人窩,因為她是女賓,才不安排在那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