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埃利奧特嘆一口氣。他卸下左臂的護甲,挽起衣袖,拔劍在自己手臂上劃了一道,血液馬上滲了出來。 “喂!這兒!”他揚起左手呼叫,或許是血液的氣味吸引了耶空,南方人眼神一亮,松開劍柄,邁著長腿走來。 “你又要失望了。我們不是你要找的。”埃利奧特安撫住因不安原地踏步的獨角獸,淡淡地說。 耶空站在騎獸旁,用手指沾了埃利奧特的血,借陽光看了,湊到鼻端聞一聞,又伸舌頭舔了一下,搖搖頭,嘆了口氣,失望地蹲了下來。 “切?!卞a比收起長弓,啐了一口。 約納發(fā)覺自己渾身冷汗,龍姬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背,示意他站好,從腰間抽出一卷白紗布,過去給玫瑰騎士包扎。 托巴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繃緊的肌rou松弛下去,露出一臉農夫的憨厚笑容:“那個您看八目先生,他就是缺乏睡眠而已,沒事沒事,咱們開始討論任務的事吧?” “你,和你,你們兩個進屋。托巴,帶南方人回去,把他看好。女人,屋外等著?!卑四空Z氣不善地伸手點指約納與埃利奧特,轉身回房。 約納與埃利奧特對視一眼,玫瑰騎士苦笑著接過龍姬手中的紗布,草草纏了幾圈,策動獨角獸,俯身進入八目先生的石屋。 這棟屋子與a51房間結構相同,從唯一一扇狹窄窗子投射進來的陽光顯得比較昏暗,屋子里堆滿了文件資料、瓶瓶罐罐、書柜、衣柜和不知名的奇怪擺設,以一個單身女子的房間來說,稍嫌凌亂。 八目先生在一張鋪著兩層軟墊的雕花木椅上坐下,對兩人說:“你,找張椅子坐。你,隨意吧?!?/br> “感謝您的理解。”埃利奧特說,石屋屋頂很高,他得以端坐在馬上,向八目的座位微微身體,以示禮貌。 約納聽話地挑了個地方坐下?!拔覄偛挪皇且胺浮彼€想開口辯解,八目煩躁地揮揮手:“說正事?!?/br> 她取出一張寫滿字的紙,“先看看,這是老爹指明給你們的m級任務,作為木屋損壞的賠償。當然,與外面那坨丑陋的rou是有關的。” 泛黃的紙張寫滿了字。顯眼的大寫“m”下面,是任務的簡要說明、目標、判定、退出方式、獎勵和懲罰,一目了然。 在干草叉的兩位代表研究任務單的同時,八目大致講了這半頭黃金地龍的來歷:昨天下午日落前兩個小時,由兩名黃金地龍騎兵組成的小分隊襲擊了櫻桃渡外圍的無權者聚集地,摧毀十數個地xue與窩棚,從數百名無權者的包圍中從容逃脫。 但實力強悍的龍騎兵的好運在偶遇外出遛彎歸來的老爹為止,老爹對鎮(zhèn)子周圍出現(xiàn)的不安定因素向來只有一種解決辦法:消滅之。 在激烈但極其短暫的接觸戰(zhàn)之后,老爹丟下尸體負著手去另一個方向巡視,等八目先生派出的隊伍找到尸體護送回鎮(zhèn)的時候,兩具人尸已經被憤怒的無權者撕成碎片,龍的尸體也僅剩這半具殘軀。 “聽說龍rou被割下流進黑市,有人認為這種亞龍的rou是最好的補品?!卑四肯壬a充一句。 埃利奧特看完了任務說明,將紙放在馬鞍上,問:“我們有沒有拒絕這個任務的權利?““沒有。” “好的。抱歉?!泵倒弪T士用連鞘長劍靈巧地挑起書桌上插在墨水瓶中的鵝毛筆,左手凌空接住筆,在任務單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遞給約納,示意他簽字,約納腦筋有點混亂地簽了,交還給八目先生。 紅發(fā)少婦接過來看看,點點頭:“根據附加條款403,兩人承接任務視為隊伍承接任務,現(xiàn)在生效。”她站起身,帶著a51房間的兩個男青年走出石屋,做了個送客的姿勢:“希望你們完整地回來。” 錫比俏生生地站在陽光里,好奇地問:“接了?做什么的任務?” “有點頭疼,我們回去再說,另外,需要問一問室長大人昨晚我們吃的那些rou的來源問題?!卑@麏W特皺起眉頭。 第33章 古國的余燼(上) 第33章 古國的余燼(上) 前一天晚上,附身的惡魔離去之后,眾人入睡之前,約納因再次因短暫失去記憶而懊惱到無法入睡,他開口問a51房間的房客們一個憋了許久的問題:為什么要住在櫻桃渡?在這里住了多久了? 等待渡河。等了六個月了。龍姬說。 追隨她的腳步,同上。埃利奧特說。 不知道該去哪里。三年零兩個月。托巴說。 覺得充滿戰(zhàn)斗的生活很有趣。十四個月。錫比說。 希望能從形形色色的人身上找到關于某件事的線索。十四個月。……大家替在外面守夜的耶空回答,——要問沉默的南方人自己,沒可能得到這么清晰的答案。 你呢。龍姬問約納。 宿命。約納想了想,說。這個答案被錫比嚴重鄙視。 “知道其他房間對你這種又弱小又雞毛又窮到只住得起a級客房的家伙通常怎么辦嗎?他們會把你綁在床上,搶走你所有的財物,每天只給你清水,等你慢慢餓死,——渴死的話,就在72小時之內了?!卞a比惡狠狠地說,“你很幸運分到了老農民笨蛋好人先生管理的房間,如果不是干草叉小隊接納你,你根本活不過頭三天。還‘宿命’,你騎士小說看多了吧老哥?” “喂喂,要和諧,要和諧……”室長大人無力地干涉,朦朧夜色中看到他臥在嚴重顯小的床上,頭、臂、腿都垂在床下,像條趴在鵝卵石上的巨大章魚。 約納倒是對這個快嘴的小姑娘沒什么惡感,知道她說的一點沒錯,嘆了口氣。 愛說話的錫比見沒人頂嘴,嘟囔了幾句,開口:“想不想聽死南方佬的故事?” “耶空的故事?我很想聽。”約納答道,“不過讓本人聽見不好吧?!彼虺虼巴?,狹窄的窗子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 “沒事沒事,他腦子秀逗了,聽不懂的。”錫比興奮地蹦起來,坐在床沿,擺開說書的架勢。 “夜了,睡吧,有空的時候再講。”龍姬忽然開口道,被迎面潑一盆冷水的錫比連頭發(fā)稍都萎靡下來,沒有頂嘴,嘟嘟囔囔地躺回去,拉上被子,從腳跟蓋到頭頂。 約納咂咂嘴,思考了一會兒a51房間復雜的人際關系,又在預言與腦中惡魔的斗爭中糾結了一會兒,終于睡著了。奇怪的是,睡眠質量還不錯。 “……簡而言之,這就是任務的概況,我們和約納閣下已經簽名,時間比較緊迫,今天午飯后就要出發(fā)?!奔s納收回遐思,埃利奧特的簡報剛剛結束,干草叉小隊的成員們在石板地上圍坐,四周屋子的間隙中依舊有若隱若現(xiàn)窺探的身影,約納對被偷窺的感覺已經基本習慣了。 任務本身很簡單:三天內,從蘇卡薩峽谷帶回巴澤拉爾王國戰(zhàn)事的最新戰(zhàn)報,包括“黃金鐵錘”的詳細動向。這種任務是櫻桃渡例行官方任務中較常見的,由老爹雇傭小隊進行偵查情報工作,有一定危險,難度是中等偏低的m級。但今天有那半具沉甸甸的黃金地行龍殘尸在先,這個平常的任務忽然變得不那么尋常了。眾人臉上神色嚴正。 “俺從剛才一直在想,‘鐵錘’怎么可能是黃金的?用黃金打一把‘鐵’錘?蘑菇農莊最好的鐵匠也辦不到喂。”室長大人皺著眉頭說。錫比跳起來給了他后腦勺一巴掌。 石板地面上淺淺刻著埃利奧特用長劍畫出的地圖,一根直線代表圣河彼方,一個圓圈代表櫻桃渡,一條彎彎曲曲的線代表通往巴澤拉爾的驛道,曲線上眾多橫斷短線代表途徑的綿延群山,蘇卡薩峽谷是一個無主的城鎮(zhèn),一個信息集中點,巴澤拉爾王國沿河岸向東北方向前進的必經之路。老爹猜測在那里能打探到兩名黃金地行龍騎兵不告而至的原因。 “對了,老爹暫免三天的照明工作,占星術士閣下?!泵倒弪T士沖約納說,“我們邀請您共乘,不然您的腿沒辦法應付七十里的山路?!?/br> 約納試著動動傷腿。愈合不錯,現(xiàn)在走路僅隱隱作痛而已,但長途奔襲可不是十七歲占星術士學徒的長項。他感激地點點頭。 “那么,午飯后出發(fā)的說。”托巴不知從哪里取出巨大的食物袋,依次掏出六只盤子、六副刀叉、六小塊暗紅色rou干、六只水袋、一瓶鹽、一瓶胡椒、一大塊硬面包、一把面包刀、一把不知名的野果、一瓶黃油。擺了一地。 約納接過餐盤,心有余悸地望著里面的黑金地鼠rou。 “吃吧,這是一天的量,放心。”龍姬輕聲說,彷佛忍著笑。 約納紅著臉用叉狠戳盤里的食物。 午飯后干草叉小隊打點行囊,啟程出發(fā)。 天色晴朗,坐在獨角獸背上的約納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景色,這是來到櫻桃渡以后第一次走出老爹的勢力范圍。 小隊走過深不見底的巨坑(六號坑,a51房間及周邊客房的公共排泄地,和平區(qū)域),穿過一大片破爛的窩棚(這些無權者的居所呈環(huán)形沿櫻桃渡無形的邊界包圍著鎮(zhèn)子),可以明顯看到黃金地行龍騎兵的破壞力:窩棚區(qū)中央出現(xiàn)了一條暴力貫穿通道,棚屋殘骸混雜血泥鋪成箭簇形的軌跡。 許多無權者聚集于此,在廢墟中刨找值錢的物事,干草叉小隊經過時,他們像遇熱的露水珠一樣四散消失,又在埃利奧特的馬蹄后面聚集起來。 約納回頭看著,這群器官缺損的、奇形怪狀的人類讓他嚇了一跳,幾只人面獸身的以茲人混雜其中,有一位人面長在巨大水牛的胯下,看起來異常詭異。 “沒有人雇傭的話他們很少襲擊有實力的房客隊伍。不用擔心?!泵倒弪T士回頭對約納說,“回程時我們可以去拜見一下w先生,他就住在附近?!?/br> “櫻桃渡的夜晚之王?他是個無權者?”約納想起昨天龍姬的介紹,驚奇地問。 “他不需要老爹保護。”埃利奧特簡短地說。 “應該說,他是個喜歡骯臟角落的變態(tài),血管里流著蛆蟲,活在死人堆里,他樂在其中?!弊咴谇懊娴腻a比沒有回頭,評論了一句。 “他們挺熟?!卑@喍痰卣f。 “閉嘴!”錫比說。 玫瑰騎士沉默了。 陽光明媚,有點微風。隊伍加快行進速度,約納坐在獨角獸背上有點昏昏欲睡。隨著進入山區(qū),道旁茂盛的植被迅速減少,光禿禿的黑灰色巖石聳立兩旁,——可以看到櫻桃渡的石屋取材自哪里——驛道上沒有行人,三個小時的行程,約納沒有見到任何行路者。 “不是個好兆頭?!卑@麏W特說。 約納點點頭,眼睛沒有焦點地看托巴門板一樣寬厚的背隨腳步左右晃著。 錫比顯然也無聊了,她放慢腳步與玫瑰騎士并行,抹一把頭上的汗,小麥色的短發(fā)凌亂地灑在銀項圈外,綠色獵裝沒遮住的肌膚汗津津的,小臉因運動而散發(fā)健康的紅光。約納看著她,不禁心中一動,感覺有種甜滋滋的東西在骨髓里頭生長。 他一驚,有點慚愧地捏一把自己的大腿rou,沒話找話:“錫比,說個故事吧?!?/br> “靠。老兄,叫meimei,又忘了?”錫比用小鼻孔吹出一股熱氣騰騰的殺氣。 “……meimei?!?/br> “好的老哥~”錫比甜甜一笑,“我答應你要講耶空的故事來著,龍姬jiejie,你也沒聽過吧,要不要聽?” “好啊?!饼埣б卜怕_步,與他們并排。 “咳咳?!卞a比清清嗓子,調勻呼吸:“耶空是個死南方佬。龍姬jiejie和埃利去過南方,我沒去過,聽到沒說對的,不許更正。我會拿說書先生的強調來說,聽不慣的話,不許出聲。那么我開始咯。 據說南大陸有兩個大國:信奉神佑主祭圣公會七大主神之一生育之神“盧塔”的由以撒基歐斯王統(tǒng)治的“吐火羅”與信奉古老宗教佛教的“韋達”王國。沙漠將兩個國家遙遙阻隔,兩國之間少有戰(zhàn)事。 我從這么一天開始說,因為從這一天以后耶空的記憶都是模糊的。 這是春季的下午,太陽已經西斜,耶空躲藏在水底,透過搖曳的水面看金紅色的西天,水有十尺深,帶著淡淡的綠色,水底生長著茂密的水草,淤泥中半陷一尊巨大的佛像,佛赤身戴冠,背有光焰,眼帶慈悲。 在韋達古國,佛像自塑成之日起就有真佛借宿,帶有絕大的法力,刀兵不壞、經世不滅,凡人若直視即會流淚,伸手觸碰,一觸即死。 每年十二月三日“禮佛日”,各寺院都會將佛像寶座挪至街道中央,佛民涌上街頭,右肩向佛繞行三匝,經典說當日繞八十佛,有大功德。有虔誠者視佛流淚直至失明,有篤信者觸佛而死,是為解脫。韋達國信佛如此。 耶空藏在水底,鐵色長衣隨水流鼓蕩,他右手持劍,左手揪著水草穩(wěn)住身體,斂著氣息。每當需要呼吸,就湊近那尊巨大的傾側的佛像,念聲告罪,在佛肚腹的部位吸一口氣。 ——這是個絕大的秘密。 佛像不可觸碰,但佛像的肚臍卻是生命之源,時刻散發(fā)雄渾生息供人呼吸。 諷刺的是,這個秘密是異教徒傳來的,異教徒從佛國東部起事,將戰(zhàn)火一直燒到韋達首都摩睺羅伽左近,他們宣稱自己的宗教才是諸宗教之源,“韋達”之名都來自他們的典籍“吠陀”,諸佛是他們供奉真神的后代子孫,許多個世紀以前,僧眾在國王的支持下將他們的教義曲解抽離創(chuàng)立佛教,將他們驅逐到極東圣河沿岸。 多年來,他們默默在民間傳播教義,得到了東部幾個藩王的支持,終于豎起梵旗、以教兵二十萬、私兵十五萬的規(guī)模殺向佛國首都,想推翻王權樹立新王并立異教為國教。 這一切說法的佐證,就是所有佛像的肚臍,都有一條隱形的臍帶連向吠陀諸神的神座,傳遞著從信徒那里收集的愿力。 第34章 古國的余燼(下) 第34章 古國的余燼(下) 像大多數韋達國民一樣,耶空是虔誠的佛教徒,大戰(zhàn)以前出身貧寒的他是大般若寺的持劍伽藍(護寺外圍武官),烽煙一起,他投身前線,參加了一個以實力強大的佛民和持劍伽藍組成的游擊團,游走在古國東部平闊的戈壁灘上。 異教徒的領袖是茹阿瑪王,傳說他是真神降世,有劈開山峰撕裂大地的神力;他率領著七名半神的將領,七名將領每一個都是真神的化身,其中薩茹阿斯瓦提是智慧、學問和音樂之女神在人間的投影,她的美貌與聰慧蜚聲佛國。 在經年累月的戰(zhàn)爭中,耶空終于在一次夜襲中見到薩茹阿斯瓦提本人,如同被夜空直落的閃電擊中,他僵在那里,盯著身騎白象、手持長矛、紅發(fā)如火一樣燃燒的薩茹,任三把彎刀砍在身上,不能動彈分毫。 那次夜襲以失敗告終,被救回營地的耶空躺在病床上,只記得薩茹揮手擊飛佛兵時冰冷不屑的眼神。 他愛上了異教徒的半神將領,殺人無數的女魔王。 這個事實讓一直過著禁欲生活的他感到無比恐懼。持劍伽藍可以婚育,但他愛戀的對象,是極惡的羅剎,只要這個想法傳到別人耳中半分,他立刻會被憤怒的佛兵剁為碎片。他一夜一夜顫抖到無法入眠。 游擊團中德高望重的僧人察覺到他的失態(tài),夜深后來到他的營帳,挑燭而談: 近不像你。怎么了? 法師,我心有疑惑。 盡管說。 我困擾于愛。 欲愛、有愛、無有愛,三愛哪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