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是吳興鄉(xiāng)里有名的大戶，祖上曾出過一任戶部尚書，幾位進(jìn)士及第，周家世代耕讀，吳興又是絲綢之鄉(xiāng)，周府名下有數(shù)個繭站和繅絲廠，日軍侵占東三省，蠶絲外銷行情不好價格一路下跌，蠶農(nóng)們苦不堪言，又有洋行洋紗搶占市場，祖?zhèn)鞯慕z廠也日漸凋敝。所幸周家祖業(yè)豐厚，尚有田地度日。

    江浙自古出美人兒，太湖之濱的吳興亦是美女之鄉(xiāng)，周家三個美貌的女孩兒里，模樣兒最出挑的當(dāng)屬二小姐碧云，早年紹興大班來吳興唱堂會，班主福芝芳在幕后一眼就看中了隨母親聽?wèi)虻男”淘?。這個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小女孩竟到臺上有模有樣地學(xué)唱了一段《訪妻》，周老爺門第清高，自是不許女兒當(dāng)個戲子，這件事卻被鄉(xiāng)里傳為美談。周家幼子尚小，周老爺便下了大本錢栽培碧云，她素愛音律，琵琶管弦這些本幫樂器樣樣不少，周老爺還托人從上海洋行買了架西洋鋼琴，又請了樂師專門教習(xí)，女師，直至十七歲，在北平叔公的引薦下將她送去留洋。周家二小姐自美利堅學(xué)成歸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吳興城。

    周家的宅子是祖上流傳下來的，白墻、灰瓦，栗色門窗，隨時幾進(jìn)的大宅院，也如其他江浙民居一般，與青山翠竹、叢林溪流融為一體，宅內(nèi)的雕刻家具頗為講究，周老爺最愛古玩字畫和藏書，屋里的陳設(shè)也是古樸雅致。

    先是見過父親，拜祭了祖母的靈位，碧云便來到母親的臥房，年過半百的周夫人是大家出身，有著江南女子獨(dú)特的端莊溫潤。

    “長頭發(fā)怎么剪了？”周夫人坐在紫檀木榻上，碧云伏在母親膝上，母親的手愛憐地?fù)崦暮竽X，“小時候你最看重這頭長發(fā)了?！?/br>
    “學(xué)校讓剪的，就剪了?！北淘铺ь^微笑著答。

    “這樣倒也挺清秀，”周夫人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仍舊舍不得離開她半秒，jiejie和meimei挽著手站在一旁也笑著。大姐碧霞已為人母，她是個標(biāo)志的美人，頎長身材，長脖子，穿著一身合體的墨蘭絲緞旗袍，胸前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珍珠項鏈。小妹碧嵐年方十九，圓臉蛋、大眼睛，眉宇間有股英氣，學(xué)生打扮，一身淺青衫，黑布裙子。

    “我看二妹可不像留洋回來的小姐，衣裳打扮都還是清水芙蓉的樸素?！北滔甲呱锨叭?，拍著碧云的肩膀說。

    “留洋讀書是極清苦的，哪里像你們個個在家里享福。”周夫人眼里淚光點(diǎn)點(diǎn)的?！爱?dāng)初就不該送你去讀什么書?！?/br>
    “是的，是的，”jiejie上前勸慰到：“美利堅萬里之遙，云兒你一去數(shù)年沒有音訊，可把母親和我們想壞了?！?/br>
    “那個劉府上的大小姐也是從美利堅回來的，光是行李箱子就裝了兩馬車。”

    “劉小姐？”碧云看向小妹，眼里有些慌亂。

    “就是鎮(zhèn)上劉老爺?shù)拇笈畠簤籼}，比你晚一年去的美利堅?！敝芊蛉诉淘频氖终f，“說起來也是你的同窗了?！?/br>
    小妹碧嵐是個心直口快的姑娘，“劉老爺最愛跟父親攀比了，二姐跟表哥上了美利堅圣瑪利亞學(xué)校，他也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的，鉆營著把女兒劉夢蘿送過去。連我這等不爭氣的去上海讀個師專，也要他家里小女兒效仿?！?/br>
    “夫人，三位小姐正說著呢，劉府為夢蘿小姐擺了酒，知道二小姐回來了，要請周家的人過去赴宴，老爺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眰蛉讼銒屵M(jìn)來通稟。

    “云兒，快去找你大姐要身衣裳。”周夫人戀戀不舍地松開女兒的手。“晚上要在劉家給你那個愛面子的爹多掙點(diǎn)臉面才是。”

    小妹碧嵐挽著她的手說，“這幾年來，每到春暖秋涼換衣裳的時候，娘不知道給你做了多少身，動都不許我們動，都給你留著呢?！?/br>
    “走吧，走吧?！苯忝么?fù)碇?，向?nèi)間里走去。

    103第六幕2失蹤的學(xué)生

    第二章失蹤的學(xué)生

    鄉(xiāng)紳的聚會，本是一大家子人在院子里面擺酒，幾個圓桌，再請上一臺戲，一起熱鬧熱鬧的，不知從哪里請了西洋樂手，水榭前擺上幾個桌案，布置著白色蠟燭和鮮花。

    周老爺一身青黑緞面的長衫，儒雅的打扮，在夫人耳邊切切說：“這個崇洋媚外的老劉老兒，總覺得把女兒送去留洋就長了多大的臉面，如今辦個酒宴也要搞的洋不洋，土不土，這個場面真不知道是喜宴，還是發(fā)喪哩。”

    “好了，你少說幾句。”周夫人邊賠笑邊叮囑道。

    “還有那個夢蘿，咋咋呼呼的像個什么樣子，還是我們云兒，這幾年出落的是落落大方，楚楚動人?！?/br>
    周老爺和夫人同時向女兒望去。

    碧云是個極美的女孩，身量比起四年前又高挑了許多，越發(fā)地裊娜多姿，她在姐妹們五光十色的裙子里選了件月白色的長旗袍，外面罩了件鵝黃的鏤花披肩，靜靜地立在水邊，望著水中銀月的倒影，白凈的臉上纖塵不染，烏黑的眸子里有絲愁緒。對于她的歸來，周夫人又開心，又有些擔(dān)心，總覺得她心事重重的。

    “周瑛，是你！”一身洋裝晚禮服的劉夢蘿向她走來，上來就展開雙臂，來了個擁抱加貼面吻，“你變得我都不認(rèn)識了哦！”

    “是啊，好久不見，夢蘿meimei更加漂亮了?！?/br>
    “自從四年前你離開美利堅圣瑪利亞，跟著那個萬人迷的漢斯博士去了歐洲，我還以為你們到歐洲結(jié)婚定居了呢，對了，后來紅十字會的人還來學(xué)校找過你呢！”劉夢蘿環(huán)顧左右似乎在尋找，“他人呢？怎么沒有帶回中國來呀？”

    碧云低頭沒有回答，一旁的周老爺和夫人面面相覷，氣氛頓時尷尬異常。

    “云兒，在想什么呢？”逸安哥哥的話打亂了她的思緒。

    “沒什么，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我被幾個蓋世太保押送到漢堡港口，坐船回到了上海。罷了不提了，今天晚上是平安夜，我請你去淮海路吃法式西菜?！?/br>
    “別破費(fèi)了，逸安哥哥?！北淘茰\笑著說：“晚上我要去圣依撒教堂奉獻(xiàn)?！?/br>
    她每個周末都會來到圣依撒教堂做義工，為唱詩班的孩子們鋼琴伴奏，或者和那個耳聾的老婦一樣重復(fù)著簡單機(jī)械的工作，把神壇下面的燭臺上燒盡的白色蠟燭根拔掉，再把蠟油清理干凈，以便信徒們插上一支支新的蠟燭。

    今天，她并沒有去教堂奉獻(xiàn)。今天晚上，她與一個男子有約，對方是上海灘大名鼎鼎的裕豐紗廠的少東家林慕陽，她和他在一家西餐廳吃完晚餐，又被帶到了這家酒吧里。

    “小姐，這款雞尾酒是本店的特色，它的名字叫忘情水?！贝┲鞣蛑I(lǐng)結(jié)的侍者恭敬地介紹。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種藥水，能讓人喝下了就忘記了過去該多好?！北淘普f著說著，垂著眸子，烏黑的瞳孔在水汪汪的眼睛里顫動著。

    林慕楊注視著這個女人，她那么美，并不是時下小姐們那種富麗堂皇的洋裝打扮，她是留過洋的，卻打扮的很清麗，穿了一襲素色的旗袍，高高的立領(lǐng)遮住了那長長的脖子，窄窄的袖子勻稱白皙的胳臂，談吐中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獨(dú)特韻味，他閉上眼睛，滿滿地嗅了一口，像是茉莉花的清香味兒。

    “怎著？周小姐有想忘卻的事么？”

    她秀美的眉頭皺了下，沒有回答他的話，眼中的愁緒更加濃重，看向舞臺上那個紅衣濃妝的歌女，她在唱著一首歌。

    “天涯啊，海角，覓呀覓知音?！?/br>
    她凝視著臺上，專心地聽，他也跟著聽了一會兒，總覺得今天這個歌女唱的特別。

    “維特爾！”他打了個響指，在侍者耳邊交代了幾句。

    “女士們，先生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你們現(xiàn)在享用的這杯酒，全由這位先生買單。”服務(wù)生說完，場上響起了一陣掌聲。

    “為什么要這么做？”

    “或許世界上并沒有忘情水，讓所有的人陪你一起喝，心情就會好一些罷。”

    她不語，這個男人的殷勤并沒有什么作用，她的心已經(jīng)不是用慷慨和殷勤可以打動的了。她很想馬上離開，可是今天來赴約的正事尚未完成。

    “林先生，我們現(xiàn)在可以談?wù)勎夷菐讉€學(xué)生的事么？”

    “這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已經(jīng)跟憲兵隊的松田長官打好招呼了，相信很快就會放人。至于他們到我的廠子里面大鬧停工造成的損失，也既往不咎了?！?/br>
    “很快？憲兵隊是什么地方？他們都是些不諳世事的孩子。不管怎樣，你也不該把他們交給日本人處置?。　?/br>
    “周小姐，你知道我的廠子大都在日本租界，我當(dāng)日向警署報案也是出于無奈，誰知道把憲兵隊招來。今后就算你那些學(xué)生燒了我的廠，我也絕沒有半句怨言?！?/br>
    “既然林先生這樣講了，我就轉(zhuǎn)告校長等您的好消息，時候不早，我該告辭了?！?/br>
    “這酒……”林慕陽指著桌上玻璃杯里的如寶石般蕩漾著藍(lán)色光芒的酒。

    碧云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抿著唇說，“謝謝您的好意。”

    林慕陽堅持把她送到了公寓樓下，這種陰暗狹窄的貧民區(qū)在林家少爺眼里看來有趣的很，甚至別有幾分景致，他本想再送她上樓，誰知她跟他道了聲謝，便像一尾魚一樣鉆進(jìn)了窄窄的巷子里。

    回到了屬于自己的這個狹小房間里，碧云褪下外衣想洗個澡，因為酒吧里的煙霧熏染了她一身的怪味道。她來到洗手間擰開了水龍頭，用半熱半冷的水沖擊著自己的身體，她的身體很美，水流過她纖長的脖子和纖細(xì)的腰肢，潔白如瓷的肌膚在水珠迸濺下閃爍著細(xì)膩的光，渾圓小巧的**上有一塊黑色的刺青。鏡子里有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她有些恐懼地看向鏡子里，那只狼又回到了她的胸口。

    這個澡洗的很冷，她包裹了一根白色的浴巾，從洗手間出來，立刻鉆進(jìn)被窩里，隨手從床頭的小書架上取下一本小冊子，這是戲劇社的學(xué)生們打算排演的劇本，卻沒有排演成功，被一場抵制日貨的大游行打斷了。碧云捧著劇本，掀開一頁，在床頭小臺燈昏黃的光線下讀著。

    不知道是酒精起了作用還是什么別的原因，昏昏沉沉地睡去。

    她陷入了夢境，這個夢彷佛是一幕戲劇，一個穿著黑衣的偉岸男人，坐在華貴的椅子上，她穿著單薄的蕾絲睡衣，匍匐在他的黑色長靴之下。

    “亞特蘭蒂斯的神祇，暴虐的閃電之君，我甘愿向您貢獻(xiàn)?！?/br>
    “你愿意貢獻(xiàn)什么？我可只要你最珍貴的?！?/br>
    “我將貢獻(xiàn)我最珍貴的，我的貞潔，求得您平息您的憤怒，換取我的自由?！?/br>
    “你愿意用你的身體換取自由？”

    “是的?！?/br>
    “愚蠢的女人呵，我不僅要你的**，還要你的靈魂……”

    “不——！”

    碧云從夢中驚醒，頭發(fā)被汗水濕透。房東太太在急促地敲門，“周小姐啊，樓下有電話找你的?！?/br>
    碧云急忙從床上起身，隨手披了件毛線開衫，去打開房門，見房東太太已經(jīng)回屋了，下了樓梯，拿起樓道門口的公共電話機(jī)。

    電話是學(xué)校打來的，說被憲兵隊扣押的學(xué)生們已經(jīng)被放回來了。

    她趕到學(xué)校的時候，校長和教導(dǎo)主任已經(jīng)到了，正在安慰那些受了驚嚇的學(xué)生們。

    碧云像和幼崽失散了許久的母獸一樣，一個個地扳過學(xué)生的頭，仔細(xì)地查看過，幾個學(xué)生臉上，手臂上有傷，但都是皮外傷，應(yīng)是sao亂中被憲兵隊的警棍打的。

    碧云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打量過一遍這三個男生，三個女生?！靶∏缒兀啃∏缒?？”

    幾個女孩只顧抱頭嚶嚶的哭。一個男孩開口說道：“開始的時候我們關(guān)在一起，可是后來，她被一個日本人帶走了……就再也沒回來。”

    “后來你們誰看到過她，或者聽到什么消息了？”

    “不知道?！睂W(xué)生們紛紛搖頭。“周先生，您要救救小晴啊?！?/br>
    “先讓孩子們都回去，他們的家人已經(jīng)等了多時了?！毙ｉL說。

    “林慕陽！”她不顧秘書小姐的阻攔，硬是沖進(jìn)了裕豐紗廠的經(jīng)理辦公室。

    “周小姐是你？聽說學(xué)生今天早晨都被釋放了。”

    “是，回來六個人，一個女學(xué)生失蹤了！”

    “什么？”林慕陽有些懵了，“怎么會有這種事，當(dāng)著株式會社社長的面，松田長官答應(yīng)的好好的，怎么會少了一個。”

    “是一個叫曉晴的女學(xué)生失蹤了，回來的學(xué)生們說她第二天就被日本人帶走了，求你快救救她，再遲了，我怕她遭遇不測！”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今天晚上在社長的府邸里面有場晚宴，相信會去不少在上海的日本軍政要員，我再找機(jī)會問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我也去?！?/br>
    林慕陽想了想說：“也好，你就當(dāng)我的女伴去赴宴，但是你一定要保持冷靜，看我的眼色行事，和日本人打交道圓滑周詳才是?！?/br>
    碧云露出一絲冷笑，“我知道，不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狼么？”

    104第六幕3重逢

    林家的司機(jī)殷勤地把她請到了座位上，林慕陽的專車是新購的德意志的梅賽德斯轎車，整個上海也并沒有幾輛，車內(nèi)的陳設(shè)也是奢華，到了一處哥特風(fēng)格尖頂窄窗的公館，遠(yuǎn)遠(yuǎn)的只見圍墻內(nèi)草坪上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碧云哪里顧得上看這些，心急如焚地只希望早些打聽到女學(xué)生小晴的下落。

    “這公館是德意志的建筑師設(shè)計的，本來是德意志大使的住宅。社長新娶了個德國太太，為了討她歡心，便買下這里，做上海的別墅。”

    一陣樂聲隨著輕風(fēng)回蕩在噴泉長廊里，那悠揚(yáng)而略帶憂傷的聲音是出自一把小提琴。

    “據(jù)說今晚的樂師是來自瑞士愛樂樂團(tuán)的，對了，你是留洋學(xué)音樂的，比我懂地更多?！?/br>
    碧云沒有做聲，只覺得這段樂曲似曾相識，只是無論多么高妙的曲子，此時此刻她并無心欣賞。

    “待會兒我向社長夫人介紹，你是我的女友，該不會介意吧?！绷帜疥栃χf，見碧云面無表情，“開個玩笑，請?！币幻嫦袼斐隽耸?。碧云沒有否定，輕輕將手搭在他的臂彎里，如同其他自前廳大門進(jìn)入的男男女女一般，步入大廳。

    小提琴、鋼琴和大提琴的三人合奏團(tuán)里，為主的小提琴聲音戛然而止。

    她嬌小的身影映在他褐色的眸子里。她穿著一身湖藍(lán)色的晚禮服，露出頎長白皙的頸，肩膀和手臂的曲線圓轉(zhuǎn)而優(yōu)美，纖細(xì)地腰身不盈一握，她的手臂不太自然地搭在西服革履氣質(zhì)不凡的中國男人的臂彎里，她略低著頭，耳垂和指尖仿佛是透明的，一舉一動都是那么美，像一只雪白的天鵝，翩然落在湖水之上。

    他低下頭，錯開那雙烏黑的驚詫的眼睛。

    碧云怔住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會看到他。分明是他，盡管這個英俊的樂師有一深棕色的發(fā)和一雙褐色的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如何變化成這樣的，但僅憑著琴聲，她也能斷定是他。

    琴聲就這樣yingying地斷了許久，其余兩名樂師急忙用另一個曲子補(bǔ)上。只聽見“蹦”的一聲悶響，小提琴的一根弦斷了。

    她錯開眼神，心知肚明，是演奏者無法解釋為什么琴音戛然而止，面對觀眾們紛紛投來的疑惑眼神，演奏者只好而將弦一根硬生生扯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