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他們等待了三個小時。 蘇實真把下頜擱在座椅扶手,就這么打了個盹。等她睡醒,竟然還沒有任何進度。秦伶忠倒是一反常態(tài),沒有在這種時候讀書或者翻郵件,反而在欣賞墻壁上的幾幅畫,似乎在試著判斷是真品還是仿品。 有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幾年前,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在她家留宿。蘇實真家是單間房,倒不完全是為了省錢,主要因為面積大也沒用。吃飯和睡覺都在同一處進行,為了不被偷,衣服也晾在室內。之前的租客是美大學生,在墻上畫了一幅畫,蘇實真還想過要借此向房東壓房租,雖然最后沒成功。 那天早晨,她醒來時,他就是這樣。認真看什么的時候,秦伶忠總是很嚴肅。可是,當與她對上目光,他又微笑起來,嚴絲合縫,把任何無情都封死:“這是在模仿卡巴內爾的《墮落天使》?” 當時,蘇實真隱隱覺得,他一定是很能傷害別人的那類人。所以還是離遠些好。 一名之前沒見過的秘書這時候才進來,畢恭畢敬地勞駕他們起身。兩個人跟著他穿過走廊,乘坐電梯下樓,到了門口,這一次能乘車了。然而,車卻駛出了園外,甚至開回更繁忙的市區(qū)。 車停在建筑門外。 他們被要求在車內等待。 蘇實真降下車窗,像金魚冒出水面吐泡泡,她問:“我們能去喝一杯嗎?google上說附近有間不錯的酒吧?!?/br> 那位秘書禮貌地微笑,盡管乍一眼看和之前沒什么不同,可只要稍微敏銳一星半點,多少也能覺察出他的不滿:“您想喝了酒之后去見秦先生嗎?” 這里的秦先生指的自然不是秦伶忠,然而,這句形似提醒的警告卻同樣是給他的。 蘇實真略微挑眉,貫徹自己頭腦空空、任性妄為的設定,索性一了百了,打開車門。 “他不喝不就不行了。但是,”說到這里,她狡黠地笑了一下,“我應該沒關系吧?” 她背上包,確認證件和錢,自顧自就往前走。 秦伶忠坐在車里,自始至終一動不動,似乎全然在意料之中。 唯一感到局促的反而是先前那位秘書。 他皺眉,剛要打電話,手腕就被按住了。 雇主這位不怎么愛闖禍的兒子忽然微笑,一時間便天朗氣清。秦伶忠說:“我去把她追回來?!?/br> 蘇實真沒有刻意加快腳步,只是吊兒郎當地勾著耳環(huán),無聊地到處轉轉,找到還在營業(yè)的酒吧就走進去。 坐下時,她沒急著點單。 原本在擦杯子的酒保與她面對面。 蘇實真笑了一下,但還是沒有自助服務,或者在寥寥無幾的客人中挑出一個用蹩腳的英文問能不能請她一杯。 門響了一聲,緊接著是腳步聲,秦伶忠站到她身后,停頓了幾秒鐘,最后還是坐到旁邊,跟酒保點了和她一樣的酒。 蘇實真忍不住笑,用冰涼的手背去貼秦伶忠臉頰。她說:“大白天的就開始喝酒,真是廢物啊?!?/br> “有錢的人想干嘛干嘛,”他躲開她反駁,“你這才是沒出息。” “那你還不是會幫我買單?”蘇實真像貓一樣,用頭發(fā)蹭著他,臉上是得逞后心滿意足的笑容。 他最終還是聲明:“喝一杯就回去?!?/br> 她不回答,熟練地把長發(fā)盤起來,露出修長的脖頸。隨即,她端起酒杯,嘴唇接觸杯沿,逐漸仰頭,直到一口氣喝完一整杯。 放下時,她朝他擺出無辜的表情:“假如你爸爸給我們的時間只夠喝一杯的話?!?/br> “上次我爸讓我等了四天。最后我也沒見到他?!鼻亓嬷艺f。 她已經開始喝第二杯了,慢慢地想了一會兒:“你爸爸好討厭。” “已經夠好的了。就算聽說我要跟你訂婚,也沒有說什么?!?/br> “和我訂婚就要被說什么嗎?” 秦伶忠笑了一下。 而她撐著側臉,凝視著他喝酒。 等客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才走出酒吧。蘇實真在門口拆口香糖的包裝,咀嚼起來后才遞給秦伶忠:“你吃嗎?” 他也拆開一支,邊吃邊往前走。 走了很久,回到剛才的位置,車仍然停在原地。秦伶忠望著不遠處的住宅,倏然說了一句臟話:“媽的?!?/br> 不知道什么時候,蘇實真已經蹲下身。她回頭靜靜地看向他。 “其實,”他好像想抽煙,所以措辭也猶豫,“確實沒什么好見的。” 她思索了一會兒。蘇實真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爸爸的照片,說實在話,和秦伶忠有點像。雖然英俊,但都是薄情的長相,加上過分精明,令人很難寄予信賴。 “媽的?!彼蝗徽f。 她突然重復他說過的那句咒罵。 秦伶忠嚼著口香糖,蘇實真也在嚼口香糖,滿身酒氣,卻毫不動搖,仿佛跌跌撞撞的不是他們,而是這個世界。 她忽然站起身來,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街頭,握住他的手往前走。秦伶忠沒反應過來,也抵抗不了。蘇實真直直地朝眼前的建筑走去。 “蘇實真?”他說,強烈地希望喚醒自己的理智,“等一下,蘇實真。你想干嘛?” 無法抑制住的腳步使人頭暈目眩。 他感覺世界的顏色和形狀都開始變得非比尋常,然而,然而的然而,眼前的人還是蘇實真。太過出眾的頭發(fā)與側臉,除了她以外沒有其他人。 她已經拽著他開始踏上階梯。秦伶忠在轉角處停下了腳步,但她還是笑著,繼續(xù)往上走,直到來到那扇門前。 “你他媽到底想干什么?”他蹙眉問。 蘇實真嚼著口香糖,伸出手去按門鈴。她的按法毫無禮節(jié)可言,就像鄰居家孩子的惡作劇,一連串用力地按下。 嘈雜的門鈴聲中,秦伶忠只覺得什么都沒聽見。 他看著她。 有點驚恐,有點惱怒,有點悲哀,那樣子一定滑稽到可怕。 下一刻,蘇實真已經把嘴里的口香糖吐出來,毫不猶豫地粘到門上,隨即逃之夭夭。 她放聲大笑著,沖進秦伶忠的懷里。他只覺得她猛地撞上來,笑容美麗而殘酷。好像有什么東西一并被撞進他胸口。 她對他說:“秦伶忠,快跑啊。你還在這傻笑什么呢?” 他覺察到自己在笑。 那一天,他們從圣地亞哥國際機場乘坐回國的航班。醉意和興奮感已經散去,疲憊取而代之涌上來。蘇實真睡得很沉。秦伶忠忽然想起來了,他之所以選擇她訂婚,是因為他對鎮(zhèn)壓不確定性的偏好?;钪褪遣粩嘟鉀Q問題,他的問題卻都不怎么難,毫無成就感,于是只能提高難度、另找樂子。 毋庸置疑,蘇實真就是難題,是喜怒無常的莎樂美,是肥皂劇里被所有異性寵愛、同性仇視、主角光環(huán)強到令人厭煩的瑪麗蘇。 她就是動蕩不安、變幻莫測本身。 他現在需要這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soso的投雷! 謝謝蘋果酒的火箭炮!好久不見啦! 小秦先生喜歡自由的女人,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瑪麗蘇·實真會自由到甩了他去鄉(xiāng)下養(yǎng)豬(不是 第7章 放松(7) 飛機遇到氣流顛簸,窗外的云層如同大陸板塊漂移,蘇實真用頭等艙的wifi看水母的視頻。 秦伶忠忽然摘掉眼罩,拿起手機,按了幾下后,又放下,重新戴上眼罩。 蘇實真收到一筆轉賬。 她看向他,沒得到任何解釋。直到下飛機,乘車回到學校,他都絕口不提,之后又是幾天的沒有聯系。 蘇實真給他發(fā)了幾次消息,秦伶忠都沒回復。這倒是以前常有的情況,所以并沒什么值得在意的。 她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 只有在需要一起玩的時候,他們才會恰到好處地聯系,見面然后分開。 從以前開始就是這樣。 所以蘇實真并沒有發(fā)覺,秦伶忠是有意避開她的。 他開始有點不想見到她那張臉。 蘇實真到哪里都是風暴。不得不承認,秦伶忠從沒想過,他有朝一日也會擔心自己的領地被龍卷風刮得一片狼藉。 托在美國那通“trick or treat”的福,父親雖然并不在意,但還是主動派遣在國內的律師代為見面,以便了解訂婚的相關事宜。 在秦伶忠還由母親撫養(yǎng)時,那位律師就幫忙辦理過多項業(yè)務,中秋節(jié)也送過禮盒??鋸埿┱f,幾乎與有血緣關系的長輩無異。 秦伶忠臨時打電話給蘇實真,讓她去做頭發(fā)加換衣服。蘇實真正在上課,不怎么高興地反問:“不能就穿現在的衣服去嗎?”她不想卸妝再上妝,而且每次去美容店都會有人在身上摸來摸去。 “你穿的什么?”秦伶忠漫不經心地問。 蘇實真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全身的豹紋,豹紋貝雷帽、豹紋連衣裙加上豹紋高跟襪靴,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回答:“知道了?!?/br> 他卻非要多嘴賤一句:“你心里有數就好?!?/br> 蘇實真毫不留情地掛斷。 到了晚上,秦伶忠在車邊等了一會兒。 蘇實真盛裝出席。然而,仿佛為了報復他之前的挖苦似的,今天的她比平時還要美。毛絨絨的披肩、按要求臨時噴回黑色的發(fā)型,以及過于濃烈的香水味,以至于秦伶忠都止不住地皺眉。 “你想我變成什么樣我就變成什么樣。”她很挑釁地微笑,輕盈地轉了一圈,充分展示自己美但不怎么合適的這一身。 他沒說話,疲于爭辯,嘴角上揚,為她打開車門。 上車后,她從手提包里翻出戒指還給他。 蘇實真不喜歡法國餐廳,但自從和秦伶忠在一起,也沒少去過。反正他也不會去吃她平時吃的那些快餐店,頂多在她絕食減肥的時候說說風涼話:“你在辟谷?要么我也一起好了?!?/br> 從事私人律師多年的是位消瘦的老人。 從一開始,他就沒說話,前菜上完以后,才不冷不熱整理著腿上的餐布說:“怎么找了一個這樣的小姑娘?” 秦伶忠中斷原本的走神。蘇實真更是不以為然,繼續(xù)搗碎盤子里的分子料理。 “為什么偏偏找了一個這樣的小姑娘?”衣著光鮮的老人說著,用盤問而關切的目光掃過秦伶忠,一點也不顧及蘇實真就在左手邊喝著自然酒,“我都調查過了,居無定所、沒個正經工作的,家里條件也不好,進入社交圈只會被笑話。你最好再考慮一下,不要被蒙蔽了雙眼,胡亂做決定?!?/br> 秦伶忠變臉比翻書快,簡直可以去競爭新一屆的奧斯卡影帝,明明內心毫無波動,還能擺出感動加無奈的臉色來,鄭重其事地按章程演講:“很感謝您能為我考慮?!?/br> 直到這頓晚餐結束,蘇實真都沒有開口說一次話。 他送她回去,兩個人都沒什么精神。等待交通燈時,秦伶忠瞥了眼后視鏡開口:“怎么這么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