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方才吳思行所說屬實(shí)，向來不太干涉朝中事務(wù)的姚文川，竟要為了韶寧和在皇上跟前討賞，可見這份關(guān)系已不是普通的上下級關(guān)系了。

    但韶寧和初任監(jiān)軍御史，便千里迢迢來到了西北邊境，與姚文川最多也不過是見了一兩次面罷了，兩人又如何能建立如此深厚的互信關(guān)系？

    伶舟分析至此，只能得出一個結(jié)論，那就是韶寧和與姚文川，極有可能是舊識。但這么大一件事，為何他從未聽韶寧和提起過？

    伶舟一動不動地躺著，覺得自己漸漸有些喘不過氣來，不知是因?yàn)槊稍诒蝗熘械木壒?，還是因?yàn)樽约盒闹心且唤z越來越強(qiáng)烈的不好的預(yù)感。

    第一百四十一章

    俗話說，同仇敵愾，是融合一支軍隊(duì)最有效的藥方。

    自從上一次西北大軍里應(yīng)外合大敗馭獸族之后，軍隊(duì)中的士氣有了很大程度的提升；而上官遠(yuǎn)途、宋簡之、韶寧和三人的冰釋前嫌，也讓軍隊(duì)的氛圍變得更加和諧了。

    最明顯的一點(diǎn)，就是原本互看不順眼的驃騎將軍徐智和車騎將軍馬茂行，不再一見面就針鋒相對、火藥味十足了，而原本一直被隱隱約約排斥在外的吳思行，也感覺到了來自另外兩位將軍若有似無的接納之意。

    對于軍隊(duì)中這樣的改變，韶寧和又如何看不出來。他想起宋簡之在戰(zhàn)前曾對自己說過希望“將人心渙散的西北大軍導(dǎo)回正軌”的愿望，如今，這樣的愿望不再遙遠(yuǎn)，它在幾位高層軍官的引導(dǎo)下，正一步步回歸正軌，再現(xiàn)西北大軍應(yīng)有的精神面貌。

    唯一讓韶寧和感到不安的是，伶舟的身體雖然正在一天天地康復(fù)，但精神狀態(tài)卻不怎么見好，時常看見他一個人坐著發(fā)呆，或者是對著自己欲言又止。但每次問他在想什么，他卻又只是搖頭。

    為此，韶寧和私底下咨詢了一下軍隊(duì)中的老軍醫(yī)，老軍醫(yī)捻著長須沉吟半晌，道：“有些人，會在傷病期間情緒憂郁，以至于落下后遺癥。韶大人您家那位小廝，怕是患上這毛病了。”

    “傷病憂郁癥？”韶寧和覺得這事情擱在伶舟身上實(shí)在有些無稽，自他認(rèn)識伶舟以來，伶舟就一直給他大傷小病接連不斷的印象，但以前也沒見他憂郁過，為何這一次……

    可他再怎么不相信，伶舟不開心是事實(shí)。對于老軍醫(yī)的話，韶寧和也只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了。

    當(dāng)下他跟老軍醫(yī)開了幾帖藥，回去偷偷煎給伶舟喝。但伶舟喝過之后，卻依然不見有什么起色。

    當(dāng)韶寧和把大部分心思放在如何給伶舟治病的事情上時，朝廷那邊卻陸續(xù)傳來時好時壞的消息。

    五月，皇上下旨對西北軍隊(duì)中幾位主要將領(lǐng)的戰(zhàn)功進(jìn)行了褒獎，并著重對上官遠(yuǎn)途、宋簡之、韶寧和三人進(jìn)行封賞。韶寧和因曾任諫議大夫一職，朝廷便按照大夫級別封了他“伯爵”的稱號。

    七月，后宮傳來顧賢妃懷孕的消息。這顧賢妃是成帝最寵愛的妃子，肚中孩子也是成帝自登基以來的第一個子嗣。

    年輕的皇帝十分高興，等不及子嗣出生，便在宮中大擺筵席慶祝。

    不想三個月后，顧賢妃突然小產(chǎn)。經(jīng)查證，是殷皇后因妒成狂，竟命人偷偷在顧賢妃的飲食中下了墮胎藥。

    成帝聽后雷霆震怒，立即下令將殷皇后打入了冷宮。這一次，原本一直替殷皇后撐腰的太后娘娘也寒了心，再也沒有出面替殷皇后說情。

    十一月，成帝力排眾議，將顧賢妃晉升為貴妃，代掌鳳印。

    這一系列事件，雖說在朝廷中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但等傳到了西北軍區(qū)時，往往已是一個月之后了。

    在那些整日與塞外風(fēng)沙作伴的武人眼里，宮里頭的事情再熱鬧，也終究是隔日黃花，看個熱鬧罷了；至于后宮女子那些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則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沒事干。

    十二月下旬，韶寧和先后接到了御史大夫姚文川和丞相聞守繹的書信，姚文川命他回繁京作年度述職，而聞守繹則邀請他參加丞相府的迎春宴。

    捏著這兩封書信，韶寧和腦海中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這兩位是不是事先約好的??？

    而后他盯著聞守繹的那封信，漸漸皺起了眉頭。自己不過是個從五品的監(jiān)軍御史，他堂堂一品丞相，有必要親自修書邀請他嗎？他越想，越覺著這里頭藏著陰謀。

    這時他已經(jīng)和鳴鶴混得很熟了，當(dāng)下便扭頭問鳴鶴：“你家主子這是啥意思??？”

    鳴鶴有些莫名，下意識去看伶舟，片刻之后才反應(yīng)過來，韶寧和指的‘主子’是丞相，于是木著一張臉道：“屬下不知?！?/br>
    見從鳴鶴那邊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韶寧和只好作罷。丞相大人親自相邀，盛情難卻，更何況自己的頂頭上司姚文川也正好在這時候召他回京述職，如此一來，他就更加沒了婉拒的理由。

    當(dāng)下，他默默嘆了口氣，去向上官遠(yuǎn)途和宋簡之辭了行。

    “你要回京述職？”宋簡之聽他說要走，臉上露出詫異之色，“需要去多久？”

    “不清楚，”韶寧和皺了皺眉，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到時候再看吧?！?/br>
    一旁的上官遠(yuǎn)途看了看韶寧和，又看了看宋簡之，一臉的摸不著頭腦。

    他原本對韶寧和辭行一事并未太放在心上，心想這種例行述職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完了便能回來，也要不了多少時間，不想宋簡之與韶寧和之間這一問一答，卻透出一絲凝重意味來，看來韶寧和此去恐怕不想他所想的那般簡單。

    “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彼魏喼⑽㈩h首，也未再追問，然后爽快地一手搭上韶寧和，一手搭上上官遠(yuǎn)途：“走，咱兄弟兩個為你設(shè)宴踐行，不醉不歸！”

    這一夜，三人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夜。

    韶寧和回來之后醉得一塌糊涂，才剛踩著自家的門口，便開始撕心裂肺狂吐，于是忙得伶舟與萬木一宿未能合眼。伶舟一邊伺候著他，一邊不住抱怨韶寧和誤交損友，臨走了還不能讓他們安生。

    兩日之后，韶寧和一行四人便踏上了回京的歸途。

    他們依照來時的方向，先是走陸路來到賢德郡大澤縣，然后走水路直抵瓊?cè)A江碼頭，如此顛簸了半個月，終于再度踏上了令人熟悉又懷念的京城喧囂繁華之地。

    當(dāng)馬車駛?cè)敕本┏情T時，韶寧和忍不住感嘆：“沒想到，這么快一年又過去了。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我們四個又回到了這里，好像什么也沒變?！?/br>
    趕著馬車的萬木反駁：“怎么沒變，少爺您現(xiàn)在可是位爵爺了呢。”他不知道伯爵究竟有多大，只知道只要封了爵位，便是爵爺了，這稱呼聽起來威風(fēng)凜凜，讓他這個爵爺?shù)南氯艘哺L(fēng)光不少。

    蜷在韶寧和懷里的伶舟，則伸手摸了摸韶寧和的臉頰，略帶嫌棄地道：“還說沒變，吹了一年的風(fēng)沙，臉都變粗糙了。”

    韶寧和對于自己臉變粗糙這件事一點(diǎn)也不在乎，反而摸了摸伶舟的臉頰，十分愜意地笑：“貼了一年的人皮面具，你的臉倒是越來越嫩滑了。這么說來，回京最大的好處便是，我再也不必整日對著你的人皮面具了，可喜可賀?！?/br>
    被完全無視了存在的萬木，十分幽怨地看了一眼身旁坐著的鳴鶴，心想這夫夫二人居然當(dāng)著他們的面在車廂里打情罵俏，真是越來越?jīng)]臉沒皮了。

    到了京城之后，韶寧和不敢有絲毫耽誤，下了馬車便直接去姚文川那里述職去了，萬木則駕著馬車回他們原先的小宅院。

    待韶寧和回到宅院時，看見萬木在收拾房間，伶舟在院子里曬太陽，唯獨(dú)少了鳴鶴。

    “鳴鶴呢？”韶寧和問伶舟。

    “還能上哪兒，”伶舟剝著手中的瓜子殼兒，“你要回來述職，人家也要述職啊。”

    韶寧和一想，是了，鳴鶴得回丞相府去跟丞相大人匯報這一年來的監(jiān)視成果。此刻他心境已經(jīng)大不一樣，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排斥鳴鶴了，提起鳴鶴監(jiān)視他們的事兒，竟也能笑哈哈地打發(fā)過去，絲毫不當(dāng)回事了。

    伶舟見他似乎心情不錯，于是問他：“你去跟姚大人述職，姚大人說什么了沒有？”

    “也沒說什么重要的事，先是對我這一年來的表現(xiàn)進(jìn)行了嘉勉，然后說既然回京來了，就多待幾日，別急著回去?！?/br>
    “沒了？”

    “啊，沒了。”

    “我怎么覺著……這姚大人話里有話啊。”伶舟摸著下巴揣測。

    “老實(shí)說，我也這么覺著?！鄙貙幒托α诵?，“而且我估摸著吧，姚大人讓我在京里多待幾日，應(yīng)該不是純粹的客套話，應(yīng)該還有后招等著我呢?！?/br>
    伶舟笑了笑，沒再多問。

    自從半年前他無意間得知了韶寧和與姚文川非同尋常的這一層關(guān)系之后，便時刻留意韶寧和與吳思行之間的交談。韶寧和并未刻意回避他，倒是吳思行，有幾次看見伶舟在場，便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后來伶舟偶爾有意無意地跟韶寧和提起姚文川，韶寧和也表現(xiàn)得比較平和，沒有刻意撇清與姚文川的關(guān)系，但也沒有要解釋兩人關(guān)系的意思。

    到最后，伶舟算是明白了，韶寧和向他瞞著這事兒，并不是怕他知道什么，只是純粹覺得沒有說的必要。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伶舟的“傷病憂郁癥”才算是漸漸康復(fù)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這日深夜，鳴鶴從丞相府回來之后，沒有驚動韶寧和與萬木，直接潛入了伶舟的房間。

    “主子?！兵Q鶴見伶舟已在房中等著他，便在伶舟身前跪下。

    “起來說話?！?/br>
    “是?！兵Q鶴站起身來。

    “打探的事情，有結(jié)果了么？”

    “說來奇怪，”鳴鶴道，“主子您讓我打探的事情，居然和丞相大人吩咐的事情，正好是同一件?！?/br>
    伶舟皺了皺眉：“怎么回事？”

    “今日我去見了丞相大人，還沒開口問詢，便從他那里聽到了關(guān)于姚文川與韶公子之間的淵源。說這姚文川以前受過韶甘柏恩惠，兩家人一度走得很近，甚至定下過娃娃親……”

    “娃娃親？”伶舟搭在床沿的手指突然緊了緊，喃喃自語道，“我怎不曾聽寧和說過？”

    鳴鶴解釋道：“問題就出在韶甘柏出事之后，姚文川為了免受牽連，一夜間舉家搬遷，再沒和韶家有過聯(lián)系，而后他的女兒也許配給了別人，兩家的這樁親事，便算是不了了之了。”

    “……原來如此?！绷嬷墼诤诎抵休p輕透出一口氣來，接著問道，“然后呢，韶寧和與姚文川又是怎么湊到一起去的？”

    “據(jù)姚文川自己說，他是在韶公子升任為監(jiān)軍御史的時候，才知道原來是故人之子，為了彌補(bǔ)自己以前對韶家的虧欠，他才想多多幫襯著韶公子，甚至在打壓太尉殷峰這件事上，還是姚文川主動找到丞相大人，提出聯(lián)手的計劃。”

    “僅僅是因?yàn)檫@個原因嗎？”伶舟瞇了瞇眼，“一個能在好友落難時遠(yuǎn)走高飛背信棄義的人，居然還會在自己身居高位之后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幡然醒悟？”

    “丞相大人也是對姚文川的解釋半信半疑，”鳴鶴道，“所以這一次，丞相大人命我多留意韶公子的交際圈，尤其是與姚文川的關(guān)系，是否真如姚文川自己說的那般單純?！?/br>
    伶舟沉默著，沒有說話。

    理智告訴他，聞守繹的應(yīng)對是正確的，官場就是一個大染缸，藏了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要說兩名官員之間真沒點(diǎn)什么，還真如天方夜譚一般不可信。

    但在私心里，伶舟卻希望自己的疑慮完全是多余的，他希望韶寧和與姚文川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否則，他極有可能又會被逼著走到韶寧和的對立面去。

    第二日，韶寧和回京的消息不脛而走，于是上門拜訪的官場人士絡(luò)繹不絕，有昔日同僚攀交情的，也有陌生官員混個臉熟的。

    而周長風(fēng)更是成了這宅子里的?？?，每次來都會惡狠狠地鄙視一番這寒酸的小宅院，然后慫恿韶寧和換一套像樣的大宅子，至少能襯得起他這“爵爺”的身份。

    對此，韶寧和只能搖頭苦笑，在大曜之前的歷朝歷代，但凡封了爵的人，都會有相應(yīng)的封地，但是到了大曜建國以后，封爵大多是一種象征性的褒獎，不再與封地和權(quán)力掛鉤，所以這“爵爺”的身份，也不過是個中聽不中用的名頭罷了。

    但是周長風(fēng)的建議也不無道理，以他堂堂爵爺身份，如果還固執(zhí)地守著一個寒酸老舊上不了臺面的宅院，落在別人眼里，那不是節(jié)儉，那是故作節(jié)儉，是高調(diào)地顯擺自己的為官清廉，是往那些達(dá)官貴人們臉上呼巴掌。

    如此一來，反而會使他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不受同僚待見，也會嚴(yán)重影響到日后他在官場中人際關(guān)系的發(fā)展。

    于是，為了能夠順利融入官場，接下來的幾天，韶寧和一直在忙著購置新宅，雇用新家仆，讓自己的府邸看起來雖稱不上富麗堂皇，但也至少足夠氣派，撐得起場面。

    然后韶寧和給了萬木一個“管家”的名頭，讓他統(tǒng)一指揮調(diào)度這些家仆們，這讓萬木心里著實(shí)嘚瑟了好一陣子，看起來比他家主子還要春風(fēng)滿面。

    當(dāng)他們把新宅裝飾完的時候，正趕上大年除夕。

    韶寧和看著下人們忙里忙外張羅布置，深深陷入了沉思，連伶舟什么時候走到他身后，他也沒有察覺。

    “在想什么呢，想得這么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