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著她動了動唇，輕吐出一個字。

    聽不見，也無法辨別。

    ……這次，他應(yīng)該會恨她了罷。

    手指攥緊，指甲幾乎深陷入肌膚，痛覺也有些麻木。

    沒用了。

    已經(jīng)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

    慕陽合了一下眸，徑直轉(zhuǎn)身，大踏步遠(yuǎn)去。

    在兵部連續(xù)工作了十幾日，慕陽終于病了。

    玄王朝派出的是十來年未上戰(zhàn)場的老將軍耿飛，這位老將軍極擅長防守，于攻擊卻并無多少建樹，偏偏在這個時候，在天下人面前，只守不攻太過懦弱，這一場仗也就打的格外艱辛。

    倒在榻上睡了整整一日，爬起床，大腦暈眩，喉嚨腫痛。

    書童煮了冰糖雪梨期期艾艾的跪在她榻前，若是過去的自己，恐怕早就叫人將書童拖了出去，但是……事已至此，遷怒也沒有意義。

    就著書童的手喝了兩口，滋味甜而不膩，極是甜爽可口。

    書童小心地偷瞄她：“公子，不生氣了……？”

    慕陽擺了擺手，不想說話。

    腳步聲退去，很快又走近，她不耐煩的抬頭，銀白色的身影緩緩逆光走來。

    像是忽然松懈下來，慕陽聲音沙啞道：“重夜……”

    重夜摸了摸她的頭，從床頭的柜臺里取出那只竹笛，放到唇邊輕輕吹奏，笛聲幽然而起，輕靈空幽，如同每一次彈奏的那樣，讓人心神不覺平靜下來。

    笛聲被漸起的咳嗽聲打斷。

    慕陽難以抑制的咳了兩聲，捂住心口，胸前突然一痛，再摸去，那枚掛著的玉佩驟然顯出一條細(xì)長裂縫，不斷蔓延開。

    掌心是一片猩紅。

    這具身體已經(jīng)越發(fā)的衰弱了，她這些日子已經(jīng)努力躲開長公主殿下，但是一旦心潮起伏，精神不穩(wěn)，身體就會動蕩的越發(fā)厲害，甚至有幾次她都覺得這身體不再受她的控制。

    慕陽起身，到水盆里一點(diǎn)點(diǎn)洗盡血跡。

    良久，聽見重夜頹然的聲音：“對不起……”

    她覺得好笑：“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頓了頓又道，“我早就該死了，能多活這么久，已經(jīng)是恩賜了。不過，你覺得我現(xiàn)在還能活多久？”

    刺目的猩紅在水中散開，絲絲縷縷。

    映襯著慕陽慘白的容顏，倒映進(jìn)重夜的眸中，像是一種冰冷的嘲諷。

    他以為告訴了那個人，一切就可以解決了，沒料到，卻反而加速了這一天的到來。

    “慕陽……”

    “嗯？”

    “去別的地方或許有辦法，書上記載在南陽有些對靈魂作用的奇異術(shù)法……而且總呆在長公主殿下的身邊，對你不好……”

    慕陽想也沒想便道：“我現(xiàn)在根本走不開。”她轉(zhuǎn)身，“重夜，我并不怕死，怕只怕我死了以后，玄王朝就再也沒有了?！?/br>
    “你一個人……”

    “嗯?！蹦疥柨嘈?，“可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卻什么也不做?！?/br>
    重夜在心中道。

    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卻什么也不做。

    ******************************************************************************

    整個帝都已經(jīng)人心惶惶。

    雖然表面上還是一副安然的樣子，但是實(shí)際上，不少達(dá)官貴人已經(jīng)早早換了銀票，收拾打點(diǎn)好了逃亡外地的行裝，更有人趁夜渡船而逃。

    而就在此時，仍有不斷涌來的官員。

    季昀承的軍隊(duì)實(shí)在來的太快了，也太迅猛了，就好像蓄謀已久的野獸，等待時機(jī)給予致命一擊，讓人毫無招架之力。

    最可怕的是，他的軍隊(duì)中還裝備了一種很少出現(xiàn)新式武器，火器。

    不少地方官員以往從沒對敵經(jīng)驗(yàn)，被季昀承的軍隊(duì)連哄帶嚇，竟然丟下百姓棄城而逃……季昀承的軍隊(duì)并不擾民，只在城外駐扎，派了少量的精兵占領(lǐng)城市中樞布防，都是玄王朝的人，一般百姓只要能安居樂業(yè)，根本不會管是誰統(tǒng)治。

    這樣下去，兵臨城下的一天，不會太遠(yuǎn)。

    到時候兩種結(jié)果，無論哪一種，都是她不想要看到的。

    思緒紛亂，放下文書，慕陽望了望窗外天色，獨(dú)自漫步出門。

    日暮時分，人影散亂，商販叫賣。

    擠擠嚷嚷中一個七八歲的女童撞倒在地，手中籃里的大半果蔬散了一地，女童慌忙扶起果籃，散落在外果蔬卻已經(jīng)被人潮踩爛，明明眼眶紅通女童仍是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夕陽隱約的余暉下，有人丟下一兩銀子給她，聲音淡漠道：“起來罷?！?/br>
    女童抬起頭，卻只見一道碧青背影漸行漸遠(yuǎn)。

    慌忙爬起身，女童急急遞上果籃，脆生生叫道：“公子，先別走，這個、這個給你！”

    那人在人潮中緩緩回頭，隨意散下的額發(fā)遮掩不住深邃眸子中的幾分漫不經(jīng)心，就連神色也是淡然而無波瀾的，隨即那人啟唇：“不用了?！?/br>
    女童稍稍愣上一刻，那人的身影就已經(jīng)被人潮淹沒，再尋不見。

    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心緒，慕陽緩慢行走在平日里連多看一眼都懶得的市井中，甚至還隨手丟卻一兩銀子給一個完全不認(rèn)識的小女孩，可有可無的買了些街面上隨處可見的東西。

    這個時候，這些人反而是最不擔(dān)憂的，不知所以無畏。

    在集市的盡頭看見一個卜卦的小攤，攤主是個一把山羊胡的老頭。

    “你算的準(zhǔn)么？”

    “那是自然！我劉老的卦向來是不準(zhǔn)不收錢的！”

    半垂的眸抬起，慕陽面沉如水道：“那勞煩老人家給我算上一掛?！?/br>
    看了一眼慕陽的衣著以及腰間的掛飾，劉老咽了口口水：“不知這位公子要測什么？”

    “測命?！?/br>
    “這命可范圍太廣了，姻緣仕途……”

    放下一兩銀子，慕陽道：“那就能測出什么測什么。”

    就見劉老裝模作樣的擺弄了一會龜甲、筮草。

    “這個……公子一看就是非富即貴的命盤，就算一時失意，也不會影響這貴命……”劉老捋著自己的山羊胡絮絮叨叨，“至于姻緣，只怕有些坎坷，公子若想求得好姻緣只怕維持現(xiàn)狀可不成……”

    劉老眼尖，眼前這人不論氣質(zhì)舉止都透著一股尊貴，唯獨(dú)神色懨懨，向來是不大順心，但又不致絕境，不然也不會有心情來花這一兩卜卦，而這人身上并無女子所贈香囊掛飾也沒有脂粉氣，要么是沒有心上人，要么就是那心上人瞧不上他。

    腦中閃過季昀承冰冷的神情，壓下酸澀，慕陽再放下一兩，打斷道：“這些都不算了，你能算我的未來如何么？我不要久，只要眼前就好?！?/br>
    頓了頓，劉老才遲疑道：“公子這命委實(shí)難算，只怕不是一帆風(fēng)順……”擦了擦額上的汗，“所謂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擇往往一念間……望公子三思再果決斷念，已做決定就切莫后悔……”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抉擇往往一念間……

    慕陽緩緩叨念著走回了自己府上。

    在帝都的惶恐與擔(dān)憂中，那一日終于還是到來了。

    天祭十二年秋，距離帝都極近的原林城官兵拼死送來消息，說南安侯的軍隊(duì)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原林城。

    朝堂之上爭論不休。

    有大臣說不妨先向南遷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有的大臣則主張同南安侯議和，不論如何南安侯畢竟還是玄王朝的臣子，還有的大臣認(rèn)為南安侯如此冒進(jìn)，其實(shí)根底不穩(wěn)，畢竟速度太快輜重跟不上，兵士也多疲憊，其實(shí)可糾結(jié)兵力與其一戰(zhàn)。

    在玄帝越來越難看的面色下，大臣們漸漸安靜。

    玄帝從九重寶座上站直身，只說了一句話，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戰(zhàn)。

    斬?cái)嗔怂械耐寺贰?/br>
    慕陽站在階下，抿了抿唇，什么也沒說。

    當(dāng)晚一夜失眠，窗外風(fēng)聲婆娑，鳥鳴啾啾，季昀承已經(jīng)再不會獨(dú)自潛入她的府中找她了。

    70 六九章

    時日漸寒，城墻外落了滿地的枯葉。

    慕陽站在城樓上遠(yuǎn)眺，被勾勒出的山巒輪廓隱沒在晨霧之間，城中已是一片蕭索。

    此時依然有人拖家?guī)Э陔x開帝都，季昀承的軍隊(duì)打來，他們不能走，卻不能阻止百姓離開，聽說南安侯的軍隊(duì)已經(jīng)到了原林城，短短幾日，人去樓空，帝都已經(jīng)沒了過去的繁華，顯得越發(fā)森嚴(yán)莊重。

    落葉飄過空曠的街道，有種送葬般的冷寂。

    已經(jīng)有大臣開始死諫，逼迫玄帝離開帝都。

    都城丟了還可以打回來，國君死了就真的風(fēng)雨飄搖了，尤其如今玄帝年幼，根本沒有儲君。

    季昀承的軍隊(duì)在那么近的地方了，帝都無論如何都不安全了。

    沒站到一刻，慕陽就有些支撐不住。

    冷風(fēng)侵襲，滲入骨髓，似乎連心臟也在跟著抽痛。

    斂了衣袖，按住心口拾階而下。

    看見城樓下的銀白身影，慕陽恭敬的行禮：“祭司大人?！?/br>
    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見重夜用這樣的裝扮出現(xiàn)了，銀白祭司長袍襯出頎長的身形，銀帶束發(fā)，面具下一雙冰冷的眸子沒有任何溫度。

    重夜朝她輕輕點(diǎn)頭。

    兩人并肩走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的街道上，聽著寥寥無幾的聲響。

    她不知道已經(jīng)在帝都的街道上走過多少次了，可這次，也許是最后一次了。

    “事后，你能跟我走么？”清冷的聲音許久才響起。

    慕陽頓了頓，才悶聲答：“我們的勝算很小?！陛p笑一聲，又道：“我答應(yīng)你，事情結(jié)束我就辭官跟你去南陽，看我還有沒有救。”

    盡管語氣輕快，可還是掩蓋不了嘆然的情緒。

    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覺得玄王朝會這樣覆滅，可……對于迫在眉睫的這場戰(zhàn)役幾乎所有人都不抱希望。

    恍惚間聽見重夜的答話，慕陽下意識問：“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