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洲3(夢境第三人稱)
飯后,程星回到酒店,酒精通常使他興奮,他感覺自己有很多話要說,想打電話給程夏,卻又不知能和她說什么。 他打開電視當背景音,靠著床頭發(fā)呆。屏幕上是一首曾火在他少年時期的女團歌,當時程夏有事沒事就循環(huán)播放。那個時候她還好好的,喜歡跟著電視學(xué)女團舞,即使沒基礎(chǔ),也跳得有模有樣。 過去的美好回憶并不能緩解壓力,反而更顯現(xiàn)實的凄冷。高強度的工作,和壓抑的生活攪合在一起,讓程星每時每刻都心情郁郁。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鈍器藏在心臟里,時不時就給他來記悶錐。就像現(xiàn)在。 程星已經(jīng)很久沒有哭過了,也不想哭。 深夜程夏打來電話,跟他說她失眠,問他何時回家。程星有些高興能接到她的電話。莫名其妙地,她比以前都要溫柔,他也不自覺軟下語氣。 掛掉手機,時間顯示凌晨一點。程夏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 他莫名其妙聯(lián)想起吃飯時他們問他為什么不想結(jié)婚,他說是因為目前沒興趣。 就好像以后會有興趣一樣。 他的確羨慕那些同事,羨慕身邊所有人,他羨慕瘋了。但不是因為婚姻,是因為他那再也回不去的,過去正常美好的家庭結(jié)構(gòu)。 事實上,即使程夏活蹦亂跳,他也不一定結(jié)婚。他對結(jié)婚從來沒興趣——這句話是真的。 程星沒有過任何愛人,沒談過一次戀愛。 假如他有愛人。程星伸出胳膊,向著虛空,仿佛在摟抱著一個看不見的愛人。 如果這個愛人有模樣——他閉上眼睛,假裝她親吻了他的嘴巴。 他的心跳加速。 程星和程夏在沙漠里艱難跋涉,尋找水源和出路。 他們相依為命,步履沉重而疲憊,不知在一望無際的瀚海中掙扎了多少日夜。干糧和水即將殆盡,卻還是望不到荒漠的盡頭。 絕望如同沙暴在程星心頭肆虐,或許他們真的要死在這片無人之地。 夜幕降臨,倆人以地為床。夜里程星因異動驚醒,月光之下,只見程夏在沙地上痛苦地抽搐。 她四肢扭曲,面容猙獰,張著嘴巴卻發(fā)不出聲。小腿的某處深影高度腫脹,傷口像毒蛇的咬痕。 程星手忙腳亂地扯出繃帶緊緊系在傷口上方,拿小刀沿著牙印劃開皮膚,試圖擠出毒液,取出生理鹽水沖洗傷口。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程夏直接昏死過去。 悲痛如潮水般涌來,程星跪在地上,弓著背,發(fā)出困獸般的嘶吼和尖叫。這些天勉強支撐他的求生欲和信念,此刻徹底崩碎。 程夏的身體因毒素的侵蝕而逐漸呈現(xiàn)出深紫的潰爛面貌,她在程星的懷抱中慢慢失去生機。但程星的情緒反而平穩(wěn)下來,他在等jiejie死去,然后用沙子埋了她。 程夏死了,悄無聲息地死了,從中毒到死亡這短得可憐的時間里,她沒能說出一句話。像上演了一出默劇。 程星把她的尸體掩藏在沙子里,磕了個頭,起身離開。他心臟空洞洞,麻木地機械式地行走,已經(jīng)做好了死亡準備。 然而沒走多久,他看到遙遠的地平線上,不知何時出現(xiàn)一條長長的凸起的深影。 死掉的心又開始大幅度跳動。那條深影很大概率是植被,可憐他的jiejie在離綠洲一步之遙的地方倒下。 程星越是接近那條影子,越是激動。生的希望重新構(gòu)建,喪親之痛很快消散。水壺里的最后一滴水被他喝掉,但是沒關(guān)系,生命之源就在眼前。 他即將擁抱光明。 程星終于走進“深影”。 這是一片宏大的廢墟。一眼望去,連綿不絕,遠處的邊界似乎與天相接,仿佛一塊被時間遺忘的巨大領(lǐng)地。 不知道是什么遺址,長年累月的風(fēng)沙侵蝕,吞噬了人類留下的一切痕跡,只剩一處處高低起伏、斑駁崎嶇的殘垣斷壁。 沒有一棵樹,一株草,也沒有一滴水。 程星腳下一軟,差點癱倒在地。這就是命運給他開的小小玩笑。 這時他余光掃到,遠處一座高高的石壁之上,有個小小的影子。他拖著這輩子最后的力氣走過去,仰起頭。 原來是程夏。 她穿著白衣裙,像鳥兒一樣欲乘風(fēng)歸去,正安安靜靜地坐在高墻之上眺望遠方,雙腿在空中悠然地搖晃,蒼穹就在她的臉旁。 似乎察覺到有人靠近,她轉(zhuǎn)過頭來。 “程星你看,這里的風(fēng)景好美?!?/br> 程星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大亮,手機顯示是中午十二點零叁。他錯過了返程的高鐵,只能再訂車票,估計后天才能到家。 他起身,感覺到全身像被碾壓的酸脹,也不知是因為酒精還是因為昨晚的夢境。那是個不太好的夢,他不愿再回想。 得知程星要延期一天才能回去,電話那端的程夏明顯生氣了。 “能因為睡過頭而錯過高鐵,程星,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我沒有怎么想啊,”他沉聲道,“我只是單純睡迷糊了。” “這不像你,你從來不是會發(fā)生這種失誤的人?!?/br> “是個人都會出現(xiàn)失誤,我難道不是人嗎?” “問題是為什么會出現(xiàn)睡過頭這種失誤,趕高鐵還能睡過頭嗎?你沒有定鬧鐘嗎?” “為什么不能出現(xiàn)這種失誤,誰規(guī)定不可以出現(xiàn)?就這么一點兒小事,車票錢我付得起,用不著你cao心。”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沒有說錢的事?!?/br> “不然呢?僅僅是晚回去一天而已,這么揪著不放不因為錢還能因為什么?”程星反問道。 “程星,我是想知道你為什么要讓自己錯過班車!” “什么叫我要讓自己錯過?我能留在這里干啥?程夏,你知道你現(xiàn)在像什么嗎,像疑神疑鬼的妻子,擔(dān)心丈夫在外面亂搞。” 那邊陡然陷入寂靜。沉默了片刻,程星道:“抱歉,是我太激動了,先掛了吧,待會打給你。” 程星那句話像是脖子上的繩索令她窒息,程夏不明白,好端端的他為什么突然類比妻子和丈夫。 她又不由得反問自己,為什么要揪著他錯過高鐵的小事不放。她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在意什么,又在思念什么,渴望什么? 一種一直以來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恐懼讓她顫抖,這恐懼詭譎迷離且不可描述。 掛掉電話后,程夏一直一直在掉眼淚,不停地擤鼻涕,她還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難過,可她就是難過。 她沒有去主動給程星打電話,但同時也在隱約期待他的電話。可是沒有,直到這天過去,他都沒有履行承諾。 所以在她惶恐不安的時候,他是在干什么,以及在想些什么呢?白天他說的那句話究竟是想表達什么,又是什么促使他說出了那句話? 程夏百思不得其解,悲傷恐懼和困惑在心頭纏繞不清,剪不斷也理不開。 接下來的一天,他們?nèi)匀粵]有聯(lián)系。 劉阿姨看程夏神色不對,問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沒有事,我只是寫文寫累了,瓶頸期。” “程先生應(yīng)該跟你說了明天才到吧?!?/br> “嗯,昨天就說了?!?/br> “本來我是今天就要走的,不過現(xiàn)在我待一天也沒問題。” “謝謝劉阿姨,可以讓程星多給你付一天報酬。” “不不,我的意思就是我自愿多照顧你一天。像你這樣好脾氣的雇主,不多見哦?!?/br> 程夏笑了笑,她并不認為自己脾氣好,也許她的溫柔和善,都留給了外人;偏執(zhí)陰郁都發(fā)泄給了程星。 次日傍晚,程夏和劉阿姨剛吃完晚餐。門打開,走進來了程星,帶著風(fēng)塵仆仆的冷氣。 劉阿姨一看到程星就眉開眼笑,她說過她很喜歡這個勤奮能干有擔(dān)當?shù)男』镒印?/br> 程夏和程星卻沒有交流,劉阿姨看出倆人間的摩擦,不問不好奇,結(jié)完賬就拎著行李離開了。 “你吃過了嗎?”程夏首先打破緘默。 “沒有?!?/br> “冰箱里還有餃子?!?/br> “嗯?!背绦菓?yīng)和著,卻不動。 他坐在沙發(fā)上,程夏坐在輪椅上。倆人又陷入尷尬的氣氛中。 程星就是這么不愛說話,和她一樣不是外向火熱的人……不,不對,程星以前是熱情開朗的,他在大一大二時還是校足球隊隊員,學(xué)院里的風(fēng)云人物,愛說愛笑愛動,直到—— “這些天,過得怎么樣?” 他終于說話了,程夏鼻子酸了酸。 “很好?!?/br> “劉阿姨平時都做的什么給你吃?” “面條米飯土豆粉條紅燒魚排骨湯……她會問我想吃什么,其實我都可以?!?/br> 程星點點頭,他知道程夏不挑食。 “復(fù)健都照常做了嗎?” “做了。” “那好,我去下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