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伊揚向我投來感謝的目光。

    我微微扭過頭，假裝沒有看見，心里百味混雜。

    5.傷我心者

    去年，畢業(yè)前夕，我保送研究生的事早就定下來了，谷伊揚去國家能源局的事也定下來了，我留守江京，他飛往首都，一對情侶兩地分已成現(xiàn)實。都說兩地分居是婚姻的殺手，但不需要天才也知道，那也是戀情的屠刀。

    所以，沒有人看好我們的情感發(fā)展，連我們自己也不看好。

    那些日子，我多少次想，平平和和地分了吧。痛哭一晚，傷心數(shù)月，總會走出回憶，或許會有新的、更穩(wěn)固、更可愛的戀情，或許在象牙塔的青燈古佛間逐漸成為圣女、圣斗士。至少是個了結(jié)，有個交代。我甚至希望由谷伊揚提出來，本來嘛，他的話一直比我的多。但是我最貼心的朋友陶子說，既然有這個念頭，就絕對不能讓谷伊揚先說出口。先下手為強的古訓(xùn)，在這里是最需要實踐的。

    于是，在六月的一個晚上，畢業(yè)典禮的緊鑼密鼓就在耳邊，我約谷伊揚出來，打算問他，相信超越空間的柏拉圖式戀愛嗎？相信牛郎織女到現(xiàn)在還沒有離婚嗎？嗯，你好像和我一樣浪漫，也一樣現(xiàn)實。為什么勞燕分飛在即，彼此卻不把話說清楚呢？

    那是個難得有些微微晚風(fēng)的夏夜，谷伊揚顯然剛剛沖過淋浴，身上清新的味道，讓我有些心神搖蕩，不由自主去想他t恤衫下的肌rou，更讓我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問出那些很哲學(xué)又很世俗的問題。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無力的開場白，無力得難以繼續(xù)。

    谷伊揚有雙細長的眼睛，打籃球或者辯論的時候，這雙眼睛可以鋒芒畢露，甚至有人形容說是“兇相畢露”，但此刻，和吹來的暖風(fēng)一樣，是萬般的柔情畢露。

    我輕輕一嘆，想說的話，只好都留給陶子了。

    谷伊揚將我緊緊摟住，可惡的、清新的、雄性的味道，我難以自持。

    而就在我最脆弱的時候，不知哪里來的力量，把已經(jīng)打算好留給陶子的話，又打撈了回來。

    這就是我。你們可以說我感情不夠奔放熱烈，你們可以嘆我總是讓理智cao縱情感，你們可以嫌我不會愛得死去活來……相信我，我已經(jīng)體會過，什么是死去活來。

    當全世界那個最愛你的人，突然被兇殘地殺害，那種失去一切的感覺，才叫死去活來。

    我輕輕在他耳邊說：“你這就要去北京了，說吧，是什么打算。”

    谷伊揚笑道：“忘了給你買口香糖了?！?/br>
    我故意逗他：“我的口臭有那么嚴重嗎？”

    “好把你的嘴粘上，叫你問不出這個世紀難題?！敝x天謝地，認為這是難題的不止我一個。

    “既然是難題，我們兩個臭皮匠要一起攻關(guān)?！蔽已銎痤^，直視他的雙眼。

    谷伊揚又將我拉近，臉貼著我的發(fā)鬢，輕聲但堅定地說：“不知道，這算不算個承諾，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這個聽起來，在我的字典里，就算是承諾了。

    “……的、小、倉、鼠?！惫纫翐P對自己的惡搞很有信心地笑了。小倉鼠是我去年生日時他送我的禮物。

    我一拳擊在他的腹肌上，又在他的胸大肌和胳膊上的這個肌那個肌上捶了無數(shù)下，他總算笑著嗆著說：“等我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再這樣打，就算家暴了！”

    這句話，算不算承諾？

    谷伊揚七月中旬去的北京，最初的幾天，兩個人電話、qq朝夕相伴，毫無天各一方的感覺。他還說好了，過一個月就來看我；等到國慶長假，一定會到江京“長住”。誰知，親密的溝通戛然而止，又是大半個月過去后，“伊人”（我給谷伊揚取的女性化筆名）非但未歸來看我和小倉鼠，甚至沒了音信。

    我有太多的自尊不去“提醒”他我的存在，心里的失落逐步轉(zhuǎn)化成憤怒。我知道這個世界變數(shù)無窮，只是沒想到發(fā)生得如此迅疾。

    同樣在北京的成露以前就見過谷伊揚，谷伊揚剛?cè)ケ本┑臅r候，成露和羅立凡還請他吃飯，給他“接風(fēng)”，順便警告他要“潔身自好”。她在電話里和我聊天時聽說谷伊揚忽然沒消息了，冷笑說一定會幫我查出真相，而且會“血債血還”。她不久就匯報給我，谷伊揚似乎一切正常，沒發(fā)現(xiàn)任何包養(yǎng)和被包養(yǎng)的端倪；他上下班獨來獨往，同幾個男生合租公寓，不泡夜店不洗桑拿不吃搖頭丸；除了去能源局報到正式工作前回了一趟東北老家，也沒見他有任何浪漫私奔之旅。

    如果是這樣，他對我的冷淡是不是有些奇怪？

    有時候我寧可知道他有了新的感情，寧可相信他就近找到了填補空白的京城美女，那樣只是再次證明兩情難以在空間阻隔中長久的自然規(guī)律，我傷心后也會有個了斷。就這樣無聲無息又算什么？

    我已經(jīng)打了多少遍腹稿，準備告訴他，算了吧，散了吧。正在猶豫用什么形式表達的時候，我驟然卷進了秦淮的生活，卷進了“五尸案”。我開始探尋一個聳人聽聞的真相，我開始逃亡，隱姓埋名地潛伏。我無暇顧及那段已經(jīng)若有若無的情感。命運弄人，一場驚心后，我又得到了一段若有若無的愛，一個擁抱一個吻后，秦淮也飄走到天邊，杳無音信。

    好像我這個人，天生注定，永遠停留在愛情的始發(fā)站。

    當我聽成露在電話里提到，這次出行去東北滑雪度假，是谷伊揚發(fā)起時，一時竟說不出是什么感受，只知道不是甜蜜，不是憧憬，更多的倒是無奈和淡淡的惶恐，以及不算太淡的憤怒。我向成露抗議：“你怎么不早說？”

    “早說，你怎么會答應(yīng)一起去呢？”成露居然振振有辭。

    谷伊揚挑頭組織活動，這倒一點不出乎我的意料。大學(xué)里，組織活動是他的專長，在校內(nèi)網(wǎng)上糾集了好幾次暑期和黃金周的旅游。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我只在國慶黃金周跟他回了一次老家，我更愿在長假期里陪著mama。

    “他知道我可能會去嗎？”誰能責(zé)怪我此刻的警惕呢？

    成露說：“當然知道……”她遲疑了一下。成露這個人，想瞞什么都瞞不住。

    “讓我猜猜，是他提議的，是他提議讓你叫上我的，對不對？他到底想干什么？”誰又能責(zé)怪我此刻的憤怒呢？

    “還能想干什么？他想再接近你唄！我這樣的傻大姐都看得出來。”

    “不覺得有點兒晚了嗎？”難道真的會有人，把大學(xué)戀人晾在一邊，無聲無息又無愛地過半年，然后好像一切都沒發(fā)生過，跑來“再續(xù)前緣”？

    成露說：“可是……反正你現(xiàn)在……”

    成露無語了，她能體會我。她這方面比我更顯著，從小就是追求完美的“疙瘩型”，不會讓任何男生，無論再帥再豪富，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終于她說：“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會不會，他有什么苦衷呢？”

    6.少了一個

    屋外，風(fēng)刮得肆虐。我也是到了這座高山間的木屋后，才生平第一次真切聽到風(fēng)的“嚎叫”——老家和江京冬天也會寒風(fēng)大作，春天也會狂風(fēng)卷沙塵，但很少會發(fā)出如此犀利的嘶吼，像山林間一個發(fā)了狂的野獸。

    羅立凡說：“這么大的風(fēng)雪，我們走是走不到哪兒去的，風(fēng)險太大了。我看不如耐心等待。天下沒有不停下來的風(fēng)雪，要保持樂觀。”

    簡自遠冷笑：“首先要勸好你老婆，讓她保持樂觀?！?/br>
    羅立凡橫眉冷對：“你管得好像挺寬?！?/br>
    谷伊揚說：“沒錯，現(xiàn)在肯定出不了門，但是我們從現(xiàn)在起，還是要收拾好主要的行李，做好隨時離開的準備。等風(fēng)雪減弱，或者度假村方面有了什么接我們下山的辦法，我們可以立刻出發(fā)。”他環(huán)視門廳內(nèi)的眾人，忽然皺起眉，“這里怎么少了一個人？”

    我知道，他說的是欣宜。

    所有人都能看出來，黎韻枝對谷伊揚情有獨鐘——其實黎韻枝的出現(xiàn)就是因為谷伊揚的存在。但是我知道，對谷伊揚“垂涎”的，還有欣宜。

    因為這兩天，我和欣宜住在同一間客房里，已漸成閨蜜。

    當初，我對成露所謂“他想再接近你”的理論半信半疑，我自以為對人的情感有基本的了解，知道一個變了心淡漠了情的人，不會在半年之后突然福至心靈地“回暖”。谷伊揚通過表姐邀請我參加活動，只怕還有更復(fù)雜的念頭。如果不是為了成露，我絕不會邁上這條不歸路。

    當羅立凡掌駕的越野suv開到我們學(xué)校宿舍樓下，當我一頭鉆進車里，我就知道我最初判斷的失誤。除了成露和羅立凡，迎接我進車的，還有一雙熾熱的目光——谷伊揚坐在車的后排，絲毫不掩飾一種期盼和渴望。

    那目光燒得我羞惱，我想的是：祝你美夢成真。

    7.石語者

    從江京一路開到延豐國際雪場度假村外的銀余鎮(zhèn)，除了基本的禮貌招呼，我沒有和谷伊揚更多的溝通。有成露這個話匣子，旅途倒不會寂寞，而谷伊揚很識趣地沒有說一些無聊的話，讓彼此都難堪?；蛟S，所謂的“他想再接近你”不過是成露的一廂情愿，或許，谷伊揚根本沒有興趣再和我多談。

    到銀余鎮(zhèn)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左右，風(fēng)和日麗，沒有絲毫想象中東北冬日飛雪連天的景象。谷伊揚提議在鎮(zhèn)上的超市里買些日用品和干糧點心，因為租好的那套木屋別墅遠在高高的山腰，上下不甚方便。

    說起來，這不是我第一次到長白山麓來。去年秋天，國慶黃金周，我抵不住谷伊揚的攻勢，更主要是已經(jīng)正式喜歡上他，就跟他回了一次老家。記得當時mama直擔(dān)心我們發(fā)展得太迅猛，怎么就突然到了“見父母”的階段了呢？我只好盡量說服mama，您不是已經(jīng)見過他了？我去他家，其實也主要是玩玩，沒有那么正式的。

    記得那次并沒有在銀余鎮(zhèn)停留。谷伊揚家在縣城，我們?nèi)チ颂斐氐嚷糜吸c，離這里比較近的，也就是去了虎崗鎮(zhèn)，那里有處叫回楓崖的風(fēng)景點，看了驚艷的日出紅葉。

    時過境遷，不過是短短一年。

    銀余鎮(zhèn)這家“歡樂?！边B鎖超市頗具規(guī)模，門口還有幾個小店面。最喜歡新奇小玩意兒的成露沒有去專注選購方便面和速凍餃子、包子，而是拉著我逛那些店鋪。

    其中的一家小店，專門出售長白山相關(guān)的紀念品，畫冊、掛歷、天池?zé)熁腋住|北虎木雕、石雕。

    我也饒有興致地一路觀賞，成露忽然搡搡我，指著一陣鈍響傳來的方向，小店鋪的一角，一扇黑色的門，上方寫著“天池玉石”四個字。成露問“進去看看”時，其實我知道她已經(jīng)拿定主意了。

    推門而入，里面一片漆黑，等外面的光線滲透進來，使我的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后，一個老婦人坐在桌前的身影逐漸清晰。我的心狂跳兩下：她難道一直就這樣坐在黑暗里？

    成露也緊緊抓住了我的胳膊，身子微微顫抖著。我知道，她是看見了老婦人的怪異模樣而心生懼怕：老婦人有一頭雪白的長發(fā)，垂到了椅子腿側(cè)，而她的肌膚卻如剛步入中年般的滋潤猶存。再走近點，終于明白為什么她會坐在黑暗中——她的雙眼，像是兩塊卵石，光潤，卻無生氣。

    “哇，這么漂亮的石頭！”美物的吸引立刻沖淡了成露的恐懼，她走過去，拿起桌上一塊卵石，借著外面透過來的光仔細把玩，“真的是天池邊上的石頭嗎？是您自己做的嗎？怎么賣呀？”

    一連串的問題，即便一副伶俐口齒也難一口氣回答，更何況那位老婦人似乎不善言辭——她用手指了指桌前貼的一張硬紙板做的牌子，上面寫著：天池玉石，88元/顆。

    老婦人手里拿著一顆正在加工的石頭，桌上是一架有磨盤裝置的機器，我猜是一臺手動的小型磨石機。她似乎對我們毫無興趣，低下頭，繼續(xù)打磨那顆石頭。有時候用機器，間或用一柄細細的磨刀。

    在磨石機的鈍響中，成露在我耳邊輕聲說：“原來是個又盲又啞的老婆婆?！彼岣呗曇粽f：“八十八元，也太貴了吧！不就是顆石頭嘛！”

    老婦人頭都沒有抬，也不知是因為沒聽見，還是因為不屑理會。

    成露將手里的石頭放回去，手在桌邊遲疑了一下，顯然是發(fā)現(xiàn)，桌上正好陳列了六枚磨好的卵石。她想了想，又輕聲對我說：“正好，我們這次來玩兒的是六個人，我把這六顆石頭一起買下來做我們每個人的紀念品，再和她侃侃團購價，你說六顆三百塊怎么樣？我還是覺得貴了點，但反正說好了，這次出游都是羅立凡買單?！?/br>
    我知道成露有亂花錢的習(xí)慣，阻止也沒什么效果，就說：“我當然是覺得比較浪費，你看著辦吧?！?/br>
    成露湊到老婦人近前，高聲說：“要不我把這六顆石頭都買下來，三百塊錢怎么樣？”

    老婆婆停下手中的活兒，看著我們（雖然我知道她一定什么都沒看見），想了一陣子，拉開抽屜，摸出一個計算器，在上面敲了幾下，拿給成露。我們湊到門口燈光下，看清計算器上的顯示：388。

    成露瞟了我一眼，有點忍俊不禁的樣子，我知道她想說什么：這老太太還挺不免俗的，整天盯著個8字。她說：“好吧好吧，就三百八十八吧。您有漂亮點兒的小盒子什么的沒有？我要送人的?！?/br>
    老婦人從掛在椅子背上的一個布包里摸出六只紅緞面的小盒子，遞給成露。成露拿出四張百元鈔，遞給老婦人，開始一個個將石頭往小盒子里裝。

    “你們怎么躲到這兒了！叫我們一通好找！”羅立凡出現(xiàn)在門口。

    “哎呀你嚷嚷什么呀，我在買友誼紀念品。感謝我吧，幫你省了兩百塊錢呢?！背陕墩f。

    羅立凡搖著頭說：“整天就瞎買東西?！?/br>
    成露冷笑說：“錢這個東西就是這樣，花完了就省心了，省得外面的人總惦記著?！痹捓飵г挘烙嬤B失聰?shù)睦掀牌哦寄苈牫鰜怼?/br>
    “你們怎么在這兒？”隨后跟來的谷伊揚的聲音里，有一絲異樣，是驚恐？

    成露回頭“切”了一聲：“伊揚，你也太婆婆mama了，我們?yōu)槭裁床荒茉谶@兒？”

    幾乎同時，正在摸索零錢的老婦人猛地一怔。

    谷伊揚有些發(fā)急：“快點兒吧，時間也不算太早了，還要登記、上山……”

    忽然，老婦人伸出手，緊緊扣住了成露正在裝石頭的手。

    “哎喲，你干嗎？”成露驚叫。

    老婦人使勁搖頭。我驚問：“什么意思？您不賣了？”

    四張百元鈔，又塞回了成露手里。

    “怎么這樣?。柯犝f過強賣的，還沒聽說過談妥價錢又死活不肯賣的。”成露嘟囔著，橫掃一眼羅立凡和谷伊揚，“你看你們兩個搗什么亂，怎么你們一來她就不賣了呢？”

    我走到老婦人面前，柔聲問：“請問，您能告訴我們，為什么又不賣了呢？”

    我走到老婦人面前，柔聲問：“請問，您能告訴我們，為什么又不賣了呢？”

    她抬手，指向谷伊揚（仿佛她能看見他），緩緩搖頭。

    谷伊揚盯著老婦人無神的雙目，聲音鎮(zhèn)定下來，說：“別理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