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這時我注意到,老婦人揚起手,將成露差點兒買下來的卵石,一枚枚扔向桌上的一個陶罐。雖然沒有視力的幫助,卵石卻精準(zhǔn)地落入罐中,和罐里已經(jīng)有的石頭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而她面無表情,仿佛不在乎精心打磨的工藝品被敲出瑕疵。 等成露他們走出小屋時,六枚卵石已經(jīng)都進了陶罐。我仍舊站在原地,看著她古怪的舉動。 我不甘心,讓一個謎題在我眼前成為永久的謎題。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做最后一次努力。 得到的回答,只是一片沉默。老婦人捏著新打磨出的那枚卵石,似乎在猶豫不決。 我嘆了一聲,走向門口。 “現(xiàn)在就回去,還來得及。”老婦人忽然開口了。沙啞的嗓音,像是從磨石機里擠出來。 原來她一直都是會說話的!只是選擇不開口而已。 我的心猛的往下沉,“那您告訴我,為什么?” 老婦人再次沉默,只是輕輕撫弄著手里的卵石。 我等了片刻,成露在外面叫:“那蘭,你還在里面干嗎呢?”我回了聲“來了”,繼續(xù)往門口挪動。 似乎有一聲嘆息響在耳后。 隨后,“噠”的一聲。 我知道,最后那顆卵石,也消失在陶罐里。 那幾顆卵石,一顆顆消失了。 此刻,在山風(fēng)的嚎叫中,我想的是,欣宜在哪兒?欣宜怎么不見了?欣宜難道消失了? 門廳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好像我這個欣宜的臨時室友,是唯一知道這個答案的人。 我搖頭說:“剛才聽到我表姐叫,就立刻跑出來,現(xiàn)在想想,當(dāng)時欣宜的確不在我們房間里。否則,相信她也會跟我一起來看個究竟?!边@時,我感覺身上有些冷:先是那張詭秘的照片,然后是欣宜的不知去向。 還有老婦人的話:現(xiàn)在就回去,還來得及。 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了。 8.雪上菲 羅立凡和成露開來的suv里并沒有欣宜。欣宜是自己駕車到雪場的。成露告訴我,欣宜是通過微博聯(lián)系上她的。定下這次出行計劃后,成露當(dāng)時隨手發(fā)了一條微博:“準(zhǔn)備去長白山新開的延豐滑雪場,誰想教我滑雪?” 不久,一位很早就在微博上關(guān)注她的叫“雪上菲”的網(wǎng)友給她發(fā)了私信,聲稱自己酷愛滑雪,還是位半專業(yè)的滑雪教練,一直在北京和河北兩地“不夠?qū)I(yè)”的雪場掙扎,所以很想去東北“真正的雪場”一游,正好看見成露的微博,希望能同行。 成露和她通了手機,知道“雪上菲”的名字叫欣宜,兩人交談甚歡。到雪場前,成露還沒有和欣宜見過面,我們還是到了木屋后,才和這位雪上運動健將第一次握手。 不過,在羅立凡的車里,成露就告訴我:“你一定會喜歡她,特爽氣又乖巧的一個人?!蔽蚁?,一身兼有這樣兩個優(yōu)秀素質(zhì)的人,又有誰會不喜歡? 同樣是到了木屋后,我們才知道,欣宜的全名是穆欣宜,但所有人都只叫她欣宜。她自駕來,還自己帶來了滑雪板和滑雪鞋。她說滑雪場租的器械還不錯,但她自己的更習(xí)慣更舒服。成露電話里的遙感還真準(zhǔn)確,欣宜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長相甜甜的討人喜歡,聲音脆脆的討人喜歡,兩個深深的酒窩,還總愛笑,會發(fā)出很爽朗的笑,感染力強極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身材,即便穿著厚重的滑雪衣褲,仍顯得玲瓏有致。 難怪開雪地車送我們上山的雪場服務(wù)員小伙,聽說我們要去16號木屋,立刻問:“那位雪上飛的美女,原來是你們一伙的呀!”聽上去好像我們是同一個山頭出來的土匪似的。 成露叫道:“她把自己網(wǎng)名兒都告訴你了?” 服務(wù)員小伙說:“什么網(wǎng)名兒?我是說她滑雪滑得賊好。她早來了半天,一直在滑雪來著,我看見了,問她什么名兒,滑雪咋滑得這么好呢。她說,不知道我叫雪上飛嗎?我當(dāng)她是開玩笑呢,敢情是真名兒啊?!?/br> 成露糾正他說:“是網(wǎng)名兒……你們雪場有沒有規(guī)定不許你們這些工作人員和顧客打情罵俏嗎?” 開雪地車的服務(wù)員臉微紅著說:“好像沒啥明文規(guī)定,再說我又沒有問她要手機號什么的……要了手機號也沒用,這山里又沒有信號……主要是好奇,來這兒的,女的滑雪滑的好的還真不多。” 成露一指羅立凡說:“這人不是女的,滑雪滑的也不怎么樣。” 羅立凡扭頭白了成露一眼,成露得意地微笑。我暗嘆,成露長不大的脾性,真的像是我的表妹呢!而我,被身邊這個谷伊揚和海角的那個秦淮,相繼折磨得好像已經(jīng)未老先衰! 穆欣宜站在木屋門口向我們招手,亮橙色的滑雪服,明媚的笑容,讓我們這些爬坡爬得氣喘吁吁的人們立刻覺得眼前一亮,渾身一陣輕松。 “你們回頭看,多美多壯觀的風(fēng)景??!”這是穆欣宜說的第一句話,一個極熱愛生活的人。 欣宜的身邊,插著滑雪板和滑雪桿,我驚訝地問:“你自己扛上來的?” “是啊,其實還好啦,習(xí)慣了?!彼戳艘谎酃纫翐P,笑意更濃,“誰讓我爬上來的時候,身邊沒有肌rou男護駕呢!”好像她的雙眼能穿透厚厚的大衣,看出谷伊揚肌rou的輪廓。 服務(wù)員小哥抗議道:“我可是自告奮勇過的!”然后在谷伊揚肩上拍了一下,又說:“當(dāng)然,我和這位大哥沒的比。” 9.遺夢迷夢 這樣絕命的風(fēng)雪中,欣宜去了哪里? 眾人的目光還盯在我臉上,似乎她的失蹤和我有關(guān),完全忽略了一個明顯的事實,我對欣宜的了解,其實和大家一樣膚淺。 我的頭又開始一陣陣地刺痛。 不祥之感。鬼臉照。失蹤。 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將我的注意力暫時從頭痛上轉(zhuǎn)移,所有的人也都緊張地望向門口。 門啟,欣宜抱著滑雪板沖了進來。幸虧是谷伊揚開的門,換一個身材矮小單薄的,一定會被那股勢能撞倒。 谷伊揚叫著:“別急,別急!” 簡自遠叫著:“快點,快點,快關(guān)門!別讓冷氣進來!” “你跑哪兒去了?”谷伊揚和簡自遠同時問道,一個聲音低沉,一個尖高,男聲二重唱。 “這種天,能不能盡量不要出門?”簡自遠擔(dān)心的顯然還是在迅速消失的暖氣。 谷伊揚說:“我們都很擔(dān)心你的安全,這樣的天氣……” 欣宜笑笑說:“你不是也出去了嗎……你們不是也出去了嗎?”她飛快看一眼黎韻枝,又矚目谷伊揚?!拔移鋵嵪肜夏阕霰0驳?,但你那時候已經(jīng)出門了?!?/br> 羅立凡嘆口氣說:“總算都到齊了,從現(xiàn)在開始,大家都不要輕舉妄動了吧。你們聊著,我去看看我們家太后怎么樣了?!鞭D(zhuǎn)身也回客房去了。過去他在親友面前,也稱呼成露為“太后”,我們想到成露的公主脾氣,也都只是覺得好玩兒,但這個時候聽來,卻是那么刺耳。 我問欣宜:“怎么?你去滑雪了?”這是顯而易見的,我是想問:在這樣的天氣里,你居然能享受滑雪的快樂?索道纜車已經(jīng)冰封,你又是到哪兒去滑的雪? 欣宜一把攏過我,小聲說:“哎呀你不知道,外面的雪可棒了!這么厚的雪,是我這樣的滑雪激進分子最喜歡的!而且正是因為雪厚,所以根本不用到雪場去滑,這里那么多坡,都被雪填平了,所以哪兒都可以滑!等下午我?guī)闳?。”她偷看一眼簡自遠,說:“我才不會理那個家伙,真夠衰的,怕冷能怕成那樣!” 我說:“這么厚的雪,你這樣的高手喜歡,我這樣的菜鳥,不把自己埋起來就不錯了。我今天還是宅著吧,如果明天天氣轉(zhuǎn)好了再說。另外,我的頭還是有點痛。而且,還出了一件意外?!蔽姨崞鹆四菑埍徽{(diào)包的奇怪照片。 欣宜臉上的笑容凍住了,輕輕地連聲說著“天哪”、“這是怎么回事?”她將滑雪板和滑雪桿往我懷里一推,疾步走向成露和羅立凡的客房。成露需要安慰,再沒有誰,比欣宜更會安慰人。這個,我自愧不如。 我拖著欣宜的滑雪板,往自己的房間走,谷伊揚上來,照單全收,陪著我往客房走,黎韻枝蹙著眉,幽怨地看著。我想對谷伊揚說,你不必這樣。轉(zhuǎn)念一想,我也不必這樣。看著外面世界末日般的天氣,知道我們已經(jīng)斷了電、和外界失去聯(lián)系,誰想和誰走在一起,大概是我們能享受的唯一自由了。 到了我和欣宜合住的客房里,谷伊揚終于開口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 我說:“同感同感。沒電、沒通訊、沒交通、食物缺乏,誰要有好的感覺,那是叫沒心沒肺?!?/br> 谷伊揚苦笑一下說:“我是說真的,最主要是成露的那張照片,太詭異了?!?/br> “我看多半還是羅立凡干的無聊事!既然感情已經(jīng)不在,真不知道他來干什么!”我恨恨地說。 谷伊揚低下頭,過了一陣才說:“人心是個很復(fù)雜的東西?!?/br> 是啊,我這個心理學(xué)專業(yè)的好像不知道似的。我柔聲說:“我沒有影射你的意思,真的?!?/br> 他說:“我知道,你從來不是這樣的人。我只想說,我和小黎之間 ……”他又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我勉強一笑:“你不用說了,你們之間怎么樣,和我無關(guān)。其實,都過去快半年了……”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也可以毀掉一切。 谷伊揚識時務(wù)地改了口:“我剛才在外面說的,也是真心話,我認為我做了一個非常錯誤的決定,租了這套木屋。所以無論簡自遠怎么說風(fēng)涼話,我無言以對。謝謝你對我的維護?!惫纫翐P盯著我,那目光,是我想見、但怕見的溫柔?!澳愕念^痛,好些了嗎?” 我想說,沒有加重就不錯了。但我不愿增加他的負疚,只是笑說:“還好。” 我從來沒有過慢性頭痛或偏頭痛的問題,但自從住進這座木屋,我就開始了持續(xù)性的頭暈和頭痛。 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自稱連石頭都能消化的谷伊揚,住進木屋第二天開始上吐下瀉;本來就相當(dāng)情緒化的成露,變成了新版林黛玉,淚水成了每日必修;永遠在挑剔的簡自遠,像是得了躁狂癥,見到任何人任何事,都要狂吠一番;羅立凡抱怨連連失眠;就連欣宜,永動機一樣的滑雪寶貝,有時候也會抱怨乏力感,而且,不是高地缺氧胸悶氣不暢的那種乏力,而是那種感覺暈暈乎乎的乏力感。 從這點看,住進這座木屋,也許真的是個莫大的錯誤。 谷伊揚說:“你看上去,還是有些憔悴。休息一下吧?!?/br> 我點頭:“是感覺還有點沒睡醒的樣子。我想再打個盹兒,希望醒來,不會發(fā)現(xiàn)再有人消失。” 只是拙劣的玩笑話,沒想到成了一句拙劣但恐怖的預(yù)言。 谷伊揚離開的時候,欣宜回到屋里,開始細細擦拭滑雪板和滑雪鞋——這是她的習(xí)慣,每次滑完雪后一定要做的修行。 然后我漸漸睡去。 狼嚎般的風(fēng)聲、時輕時重的腳步聲、各個客房時開時關(guān)的門聲、忽遠忽近的低語聲,匯成毫無樂感的交響,更無法充當(dāng)一個頭痛欲裂者的催眠曲。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偏偏夢魘不斷。 無臉的長發(fā)女,穿著成露的睡衣游走;撩起遮臉的長發(fā),卻是黎韻枝的俏顏,滿面是血!然后是谷伊揚的臉、羅立凡的臉、成露的臉、穆欣宜的臉……還是那張照片,那張合影,所有人的臉,都只剩下了骨架,鮮亮滑雪衫的上方,是一只只骷髏,黑洞洞的眼眶無底。 這樣的臉,居然還在說話:“食物!怎么分配剩下的食物?” 略尖細的男聲,口臭。 簡自遠! “大家一起來決定一下,怎么分配剩下的食物!” 無聊,我在夢里想。食物固然重要,但生死存亡更重要。 為什么會有生死的顧慮?別忘了,這只是一個夢。 怎么會沒有生死的顧慮?橫梁上垂下來的那頭黑發(fā),披面而來,遮住了我的視線。 我的視線? 我高高在上,俯視著“眾生”,卻絲毫沒有做上帝的感覺。我只是個被吊死的冤魂,而已。 但我可以看見身下的一切,我可以透視出每個人都心懷鬼胎。我可以看出羅立凡要如何擺脫成露;我可以看出黎韻枝要如何鎖定谷伊揚,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我可以看出簡自遠要如何使自己成為最后一個幸存者;我可以看出穆欣宜要如何快樂至死;我可以看出成露……我那單純嬌縱又脆弱的表姐,她要干什么? 她為什么在午夜游走在木屋門口?她為什么對著窗外黑暗中的漫天風(fēng)雪發(fā)呆? 然后,她倏忽消失。 再次出現(xiàn)的,卻是欣宜。 欣宜抱住了我,搖著我,像是在絕望地搖著一具已經(jīng)毫無生氣的尸體。 醒醒,那蘭你醒醒! 我醒過來,面對的是淚流滿面的欣宜。 在最風(fēng)雪陰暗的日子里都陽光滿溢的欣宜,如果她忽然淚流滿面,只有一個可能,這世界真的要毀滅了。 我的頭還暈沉沉,腦底還在隱隱作痛,我問她:“怎么了?你這是怎么了?”窗外似乎是暗淡晨光,或許是傍晚,說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