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指著其中的一個女孩說：“這就是石薇！”

    簡自遠說：“你怎么知道……看來你調查工作做得還很細致?！?/br>
    “這要感謝黎韻枝。那天她告訴我谷伊揚和安曉的事，最初的動機應該是讓我再傷一次心，徹底遠離谷伊揚。但我反去做了些研究。石薇的死當初也很轟動，網(wǎng)上有她的照片?！蔽宜尖庵?，“奇怪的是，這幾個人里面卻沒有安曉，事實上只有石薇一個女生。據(jù)說石薇和安曉生前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br>
    從照片上看不出攝影的背景和環(huán)境，只知道是在室內，地上堆著點心和啤酒，萬小雷的小胡子還遠未成型，手指間卻夾著一根煙。

    “看來，石薇跟一些壞孩子混在了一起?！焙喿赃h說，“莫非，這些當年的高中生，卷進了毒品生產和交易里？”

    “而萬小雷今日在滑雪場度假村做了個小頭目，看來，回去查查這個度假村的背景，或許是個破案的方向?！蔽液鋈簧鹨环N絕望：回去，回得去嗎？

    簡自遠繼續(xù)看著那張照片，幾乎要將雙眼貼了上去，他忽然一指照片的一角，“要找到這個人，他說不定是牽頭的?！?/br>
    我一愣：“我怎么沒看見一個人？”再仔細看，簡自遠所指處，并沒有一個完整的人，只有半截腿和一只腳留在畫面里，顯然是拍照時無意中裝進去的。那腳上是只阿迪達斯的運動鞋，露出一段腳踝和小腿，大概穿的是短褲，或者是落座時長褲被捋到膝蓋，總之裸露的小腿上現(xiàn)出一塊青色文身?！翱匆娏耍　蔽殷@道，“你能看得出他腿上刺了什么嗎？”

    簡自遠說：“看不清，好像是龍啊鳳啊什么的。”

    “鳳凰！”我翻過鐵盒子的盒蓋，“是不是這個！”

    “絕了！就是這個！”簡自遠驚呼。

    看來，這個神秘的文身人很可能就是組織這個地下毒品集團的領頭人，也或許只是一個跑腿干事的成年人。他是誰？

    “這里，又是毒品買賣，又是洗錢，卷進的肯定不止一個成年人，一定有一批。同時他們很聰明，組織了一些青少年，慢慢培養(yǎng)、洗腦、獲得經驗，等他們長大，就可以成為一支訓練有素、忠心耿耿、有組織有紀律的制毒販毒生力軍。我以前讀到案例，好像國外的販毒分子就是這樣運作的。我的問題是，為什么和他們混在一起的石薇上吊了呢？”簡自遠繼續(xù)翻著那些紙張。

    我說：“這是個最基本的問題，石薇上吊的原因，應該就是她埋藏這些記錄的原因。她為什么要將這些東西埋在這兒？這雖然只是毒品交易和洗錢記錄的很小一部分，但組織者肯定不會讓這些孩子經手，她一定是偷藏下來的，埋起來，做什么用？這些記錄的丟失顯然引起了那些人的恐慌，以至于這些年來一直擔心著這些記錄的再次出現(xiàn)。我猜安曉一定也是因為猜出了石薇畫里大致的意思，到這個木屋來過幾次，引起了他們的警惕，他們?yōu)榱藬夭莩?，吊死了安曉?！?/br>
    一直在摸索那些紙張的簡自遠忽然說：“哈，石薇是不是因為這個被吊死的？”

    他手里，是一張印著“馬回鎮(zhèn)衛(wèi)生院化驗單”字樣的紙。

    一份孕檢陽性的化驗單。

    化驗單的主人是“石曉薇”。不用問，石薇的化名。

    簡自遠說：“馬回鎮(zhèn)是銀余鎮(zhèn)至少百里外的一個鎮(zhèn)子，石薇肯定不敢在銀余鎮(zhèn)的衛(wèi)生院做檢驗，因為同一小鎮(zhèn)的人多嘴雜，消息會立刻傳開來?？磥?，石薇和這些犯罪分子鬼混，懷孕了，然后呢？懷的是誰的孩子？”

    我說：“我猜是他們的頭目，這個組織里重要的人物。石薇或許想將孩子生下來，或許想得到別的什么，甚至希望孩子的父親放棄這一暴利的‘行當’，這些記錄就是她要挾的資本?！?/br>
    “誰知道招來了殺身之禍?！焙喿赃h自語。

    “所有不成功的要挾的最終結局。”我也自語。“問題是，石薇的死被定性為自殺，聽谷伊揚說，在場只有石薇和安曉的痕跡，尸檢看上去也是上吊致死?！?/br>
    簡自遠說：“如果是蓄謀殺人，制造這樣的假象并不難。如果有人做好了圈套，從背后猛然將石薇向上吊起，從死狀本身看完全符合上吊的特征，這種事黑道上的人常做。抹去作案人痕跡相對來說就更容易了?！?/br>
    “說明這是個在當時就初具規(guī)模的犯罪團伙?！?/br>
    “看來，除了萬小雷那幾個小子，要找到真正的幕后兇手，還要從那個文身男著手。”簡自遠說，并將所有紙張都收進塑封袋，放進那個畫著鳳凰的鐵盒，交到我手里。

    我接過，問道：“你不要嗎？好像你是公安，破案的事該你負責。”

    簡自遠再次舉起照相機向遠處看了看，說：“這種案子，我們不管?！?/br>
    我沒再多說什么，和他一起將樹墩復原，又蓋上一些雪，各拄著一根鐵鍬回到小木屋。

    簡自遠艱難地靠墻坐下來，繼續(xù)強忍著不發(fā)出更響的呻吟。我也在不遠處坐下，一起在黑暗中沉默。

    “猜猜他們還有多久會追過來？”簡自遠問。

    “取決于大雪掩蓋我們痕跡是否成功。不過，畢竟我們已經來過這里，對這段路熟，如果他們有經驗，應該不久就會找過來?！蔽姨缴斫舆^他手里的照相機，打開門向來路望了望，沒有人影。我又向另外幾個方向望了望，也沒有人影?！拔覀冊傩粫?，就上路。”

    又歇了一陣，我每隔幾分鐘，就會起來瞭望一下，第四次打開照相機的時候，照相機的屏幕上提醒我，電已將耗盡。

    而就在這時，我從屏幕上看見了三個逐漸靠近的人影！

    “快走，他們來了！”我去拉簡自遠。

    “你開什么玩笑！”簡自遠掙開我的手，“走！你快走！我有手槍，我可以幫你拖他們一下。”

    “我們一起走，或者，一起想辦法阻止他們……除掉他們。”我又伸手去拉他。

    “那蘭！”簡自遠厲聲道，“有時候你必須知道什么時候需要節(jié)制，我知道，也許是因為你對你父親的被害無能為力，所以總希望能挽救什么，補償什么，但有時候，放棄是必須的！”

    我心頭一顫，忽然發(fā)現(xiàn)，簡自遠這個曾令我憎恨的陌生人，似乎對我了解得比誰都透徹。

    “我根本不是簡自遠，也不是公安，這個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說：“這個并不要緊?！钡拇_，我根本不相信簡自遠是自稱的公安。

    “你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被下了毒，開始給自己解毒，我試著在你昏睡時套話，而你實際上已經清醒了一半，就很清楚我是什么貨色了，對不對？”簡自遠嘆了一聲，“看過那些報道，現(xiàn)在才相信，你能從‘五尸案’里全身而退，并非全靠運氣。不過，我也成功了一半，你畢竟將很多細節(jié)都告訴給我?！?/br>
    我說：“到江京來找我談話的公安部處長姓劉，不姓王?！?/br>
    簡自遠苦笑：“我上了套，還真的把王處長掛在嘴邊。所以你一下子就聽出來我的謊言。”

    “告訴我，你是在給誰賣命？”

    “這你早知道，我是在為錢賣命，或者說，我在為貪婪賣命?！?/br>
    我又動了火，“你到現(xiàn)在……”

    “你以為，我的雇主要我做這些齷齪的事兒，還會顯露他的真面目嗎？我一直是通過中介和雇主聯(lián)系，我勸你不要去捅更多的馬蜂窩?！焙喿赃h又嘆一聲：“我到這個地步，也是活該。你快走，你必須活著離開！你……我還希望你幫我一個忙?！彼〕鲎约旱氖謾C，交在我手里，“這里有我所有的情況，包括我真正的身份和地址。我還有老婆和一個兒子，請你把這個手機交給他們，這里有安頓他們今后生活的信息，銀行賬號什么的，很多東西我老婆以前都不知道，緊急備用的……拜托了?！?/br>
    “你還有老婆孩子？你把手槍給我，你走！”

    “別浪費時間了，快走吧，我的傷勢重，肯定走不遠的！”簡自遠將身上的大衣脫下來，塞給我，又把他身上的背包遞給我，然后把我重重一推，“走吧，把背包里有用的東西拿上，別的就扔了，負擔越輕越好?！?/br>
    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扭頭出了木屋門，只啞聲說了句：“謝謝你信任我。”聲音輕得連自己也聽不清。

    簡自遠也隨后到了門口，在我身后說：“那蘭，我知道，我們這幾個人里最缺乏的就是信任。但我相信你，從你堅持要救張琴開始，我就相信你了。請你原諒我?！?/br>
    我回過頭，想說：“我不怪你了?！钡韲抵兄话l(fā)出一聲抽噎。

    飛雪漫天，夜色是一團寒冷濕潤飽和的渾濁，我立刻抹去眼中淚水，只怕那些淚珠再結成冰簾。

    按照谷伊揚說的，我繼續(xù)往后山滑去，路已經越來越難順暢滑行，我滑了一陣，身后傳來了零落槍聲，夾在呼嘯風吼中，依舊能刺痛我的心。

    42.只剩下我一個

    谷伊揚臨走時告訴過我，只要能翻過后山，山的另一側有公路，沿著公路向下走，會到我們去年曾去過的虎崗鎮(zhèn)。難度偏偏在于，在這風雪黑暗之中，如何能翻過后山，又如何能正好走到公路上。

    往前走了沒多遠，森林越來越密，終于，滑雪板徹底不合適了。我的包里有谷伊揚制作的兩雙土制滑雪靴，穿上了，往林子的最深處鉆，往山的最高處走。我記著谷伊揚的吩咐，當密林消失的時候，很可能到了山脊，甚至山崖邊，如果繼續(xù)在黑暗中行走，隨時會有性命之虞。

    所以，當我發(fā)現(xiàn)身邊樹木漸稀，就知道自己到了危險地帶，同時，也知道這一旅程可能到了一個轉折點。

    雖然不能在黑夜翻山，但我知道，也不能停歇下來，否則就會凍死在風雪之中。我只好在林中緩慢地繞著圈子，產生一點點熱量，但不足以令我虛脫。好在我兜兜轉轉之間竟然又發(fā)現(xiàn)了一座破敗的木屋——稱其為“屋”已經勉強，因為它已經少了小半邊墻，但至少可以讓我躲避風雪，至少可以助我抵擋寒潮。如果追殺我的人真能如此執(zhí)著地找過來，我大概也只能束手就擒。

    木屋雖破，但地上躺著一件最令我感動的廢棄物，一只斑駁的瓦盆，缺了幾處角，但卻是一只完美的火盆。

    我用刮刀在木屋內壁刮下了一些木條，朽木不可雕，但可燒。簡自遠的背包我早已埋進雪里，但里面有用的物件我已經存放在自己的包中，包括一枚打火機和一包火柴。用那張度假村的地圖做引子，打火機艱難地擦了十數(shù)下，一小盆火燒了起來。

    我在突然來到的溫暖中昏昏欲睡。

    這兩日來，真正意義上的睡眠談不上，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打盹兒，更不用提頂風冒雪的奔波。當生物鐘停留在午夜，當我終于暫時有了一個避風港，疲乏和困倦毫不容情地夾擊著我。我雖然一再告誡自己，不能睡去，不能睡去，甚至靠著墻，盡量保持著直立，但眼簾仍沉重如鉛塊，努力地下垂，努力地合上。

    “喂，醒醒！”

    我遽然驚醒：“伊揚！”我不知睡了多久，那盆火已熄，我的世界又歸于寒冷和黑暗。

    谷伊揚的身影矇眬，他的微笑卻穿透黑暗，“怎么就睡著了？知道嗎？這樣會一睡不醒的?！彼檬痔着拇蛑砩系难?。

    “你……你怎么會找到這里來？”我驚喜中隱憂陣陣：如果谷伊揚能找來，追殺我們的人也能找來?！澳阍趺刺舆^他們的？”

    谷伊揚說：“多虧了你給我的那把鑰匙。那輛雪地車幫了我大忙。一開起來，那幾個圍堵我的家伙都成了慢腳鴨。我知道你要往后山跑，就跟過來了，而且我知道你聽話，不會半夜爬過山，就在四下找，居然就找到這兒了?！?/br>
    我仍是覺得不可思議：“實在是巧……你可能還不知道，簡自遠他……”

    谷伊揚低啞了聲音：“我知道……我看見了他的尸體……被吊在那個小木屋里。他死前，一定受了不少折磨?！?/br>
    這雖然并不出乎意料，我還是捂著臉，無聲抽泣。

    人，為什么會這么殘忍？

    谷伊揚將我攏在懷里，撫著我透出帽子的半長頭發(fā)，輕聲說：“你不要難過，你已經盡了力……其實，都是我的錯，本來就不應該……”

    “不，你沒有錯?！蔽姨鹉?，臉頰上仍有淚水滑落，“你一點都沒有錯。記得那所謂抓替死鬼獲得投胎機會以便新生的故事嗎？石薇是被害冤死的，安曉用了一年的時間在尋找答案，不正是在給受害者一個交代，一個新生的機會嗎？你不相信安曉是自殺，到這深山里來尋找真相，不也是在給冤死的安曉一個交代，一個新生的機會嗎？石薇有幸，有安曉這樣的朋友；安曉有幸，有你這樣的戀人?！?/br>
    谷伊揚不再多說什么，只是深深嘆息。

    而我，閉上眼睛，面前卻是成露、羅立凡、簡自遠的身影，那些逐漸消失的身影。到后來，連谷伊揚的身影也漸漸淡去。

    “他們，一個個都沒了！”我仿佛從噩夢驚醒，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前所未有的孤單。那些我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無論有多么勾心斗角，無論有多少深藏的秘密，我寧可仍和他們在同一屋檐下，但他們，一個個都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至少還有我們兩個?！惫纫翐P說。

    “至少還有我們兩個?！蔽覍㈩^深埋在他懷里，感受著他的擁抱，唯恐這一切會突然成為鏡花水月。

    谷伊揚輕輕吻著我，輕輕問：“這么說來，你能接受我回到你身邊？”

    不知為什么，我心頭一凜。我想到秦淮，不辭而別的秦淮，在遙遠的南方冷笑的秦淮，或者，青燈古佛下的秦淮。

    但我無力推開谷伊揚的擁抱，這一刻，在精疲力竭之后，在屢受驚嚇之后，我只求一個溫暖的懷抱，一個能陪我抵擋夜寒和風雪的懷抱。誰又能指責我的脆弱呢？

    片刻溫存忽然被一陣尖利的野獸嘶叫打斷。我在驚懼中抬起頭望向黑暗。是猞猁的叫聲！

    谷伊揚輕聲道：“即便在這樣的荒山密林里，猞猁也很不常見，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可能：他們一定追近了！”

    “我們走吧！”

    谷伊揚卻攔住了我，“不，你還要積攢保存體力，明天還要翻山走路，我去把他們引開。”

    “可是……”我忽然覺得有點絕望，“我們好不容易又走在了一起，我不想再分開?！?/br>
    “說什么傻話，這只是暫別，不是分開，如果有緣，我們還會再見。記得虎崗鎮(zhèn)外的回楓崖嗎？”回楓崖，峭壁邊一叢楓樹，秋日朝陽下，如烈火燃燒。

    我點頭，“怎么不記得，據(jù)你說，是整個長白山脈最佳的日出觀景點，我曾被你騙去那里……”我還記得，在那個日出的剎那，我徹底被他偷去了心。

    “說不定，我們還能在回楓崖見面，一起看著滿山滿谷的積雪融化?！蓖瑢W少年的浪漫，如夢迷離，我暫時忘了殘酷的現(xiàn)實，微閉上雙眼享受著。再睜開眼時，谷伊揚已經決然走出木屋。雖然一片黑暗，他回首的笑容和自信卻無比真實。我想跟著他出去，四肢軀體卻虛脫乏軟，仿佛是我的腦子在運轉，嘴在動，身體卻還在睡眠之中。

    谷伊揚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在孤單中，我看到黎明的微光，心卻如黑夜。

    他們一個個消失了，只剩下我。

    欲哭無淚，是最傷心的境界嗎？

    我還在等，還在奢望谷伊揚高高的身影會突然再次出現(xiàn)，再一拍身上的雪花。煎熬無限中，我忽然想明白，我是唯一沒有消失的，因為我是最懦弱的。

    冥冥之中，命運在冷笑著讓我堅強，等我凝聚起所有的勇氣，然后呢？

    還不是消失在這茫茫雪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