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jié)
背包里還有一根玉米,已經(jīng)凍成冰棍。我再次點起火盆,將玉米烘烤到半熟,火又湮滅。 進食后,全身多了些許氣力。我知道谷伊揚長久不歸是兇多吉少。無論是誰想要我的性命,此刻一定又已經(jīng)開始尋找,或者,從來沒有放棄過尋找。我留戀地看一眼容身了幾個鐘頭的破敗小屋,仿佛谷伊揚的溫熱猶存。 然后上路。 我依稀記得從山脊邊轉(zhuǎn)回來的方向,在松林中穿行了良久,一定走了不少彎路,但總算走到了密林邊緣。 最直接翻過山的方式是爬上那些突兀的巨石和峭壁,但此時此景,我猜即便訓練有素的登山隊員,這樣做的唯一結果,也是葬身于雪崩和失足落崖。 想到這兒,我心底冷氣陣陣——不知什么時候,我變得如此消極! 是抑郁癥的前兆,還是處境真的絕望如斯? 但我知道,我要生存。 我想到,谷伊揚既然相信有翻過山的可能,那么必定有山路可以穿過或者繞到后山。我耐心地沿著峭壁邊行走,走走停停,滑雪桿是我探路最好的幫手,避免著一個個厚雪和灌木間形成的陷阱,更避免著突然出現(xiàn)的深澗。 就這樣,我一步步尋找著峰回路轉(zhuǎn)的機會。 第三部分 失魂雪 43.返世 虎崗鎮(zhèn)派出所的值班警官趙爽的臉上,愕然的神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多次,當我說到自己又走了至少七八個鐘頭,終于來到虎崗鎮(zhèn)的時候,他又一次動容。 盡管我沒有將所有細節(jié)都說出來,他的筆記本上還是密密麻麻寫滿了記錄。 “喝點茶?!彼俅握泻簟?/br> 我將茶端到唇邊,還是猶豫了。 趙爽頓時明白,“我理解,你有了這樣的遭遇,我完全理解你的顧慮?!?/br> 我想,除了臃腫襤褸的衣衫,我的眼神里一定充滿了不安和警覺,像是一只新受傷的小鹿。趙爽起身離開,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一瓶礦泉水,我將礦泉水瓶蓋擰開,是密封的。 我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 “你是個很有前途的警察。”我放下礦泉水瓶后說。 趙爽一愣,顯然沒料到,我在這個時候說這么句老氣橫秋又不著邊際的話,“多謝,過獎了,怎么我在這兒一聲不吭坐半天,你就能看出我的前途?。亢呛??!?/br> 我說:“就是因為你一聲不吭,說明你很能沉得住氣——你和谷伊揚是中學同學,可是我提到他很多遍,你都沒有露出一點痕跡。” 趙爽臉微微一紅,“我們做公安的嘛,該說的,不該說的,本來就有不少講究,其實跟你們搞心理學的差不多??磥恚纫翐P早就把我暴露了?!?/br> 我的眼一熱,“是他說的,當時在度假村別墅里,他準備出去引開那些逼近的人,讓我和簡自遠往后山跑,說翻過山會到虎崗鎮(zhèn),鎮(zhèn)上派出所刑警隊有位叫趙爽的副隊長,是他中學校友,高兩屆,但很熟?!?/br> 趙爽看出我的悲傷,輕輕一嘆:“你不要難過,很多事,現(xiàn)在下定論還早,我希望,谷伊揚還會再次出現(xiàn)。同時,我們會繼續(xù)努力聯(lián)系江京方面,我想縣里的救援安排應該已經(jīng)完全發(fā)動了,不久就會到達我們鎮(zhèn),我們鎮(zhèn)的民警大多都會參與救援,會有衛(wèi)星電話……” 這時,另一個叫小鄭的值班民警推門而入,“趙隊長……”他的臉上,掛著掩飾不住的緊張。 趙爽對我說:“你稍等。”走到門口,掩上門,在門外和那小民警低語了幾句。再進門時,他說:“突然有些情況要處理,小鄭會在這里陪你,他剛才找到了鞏醫(yī)生,準備了一些簡單的醫(yī)療器械,應該隨后就會到了。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說:“小鄭也去忙吧,我一個人沒問題?!?/br> 小鄭笑笑說:“這天氣,我忙啥呀。該咱倆聊天兒了?!辈恢獮槭裁?,我覺得他的笑容有些勉強。 趙爽說:“你別胡說,讓那蘭好好休息,你就做勤務兵,那蘭餓了渴了,你伺候著。她可是我哥們兒的女朋友,你要照顧好?!彪S手關上了門。 44.那蘭其人 趙爽穿過走廊,推開了戶籍科辦公室的門,屋里已經(jīng)坐了三個人,兩男一女,兩個男的穿著公安制服,其中一個頗書生氣,戴著眼鏡,另一個孔武有力;女的便衣打扮,中年貌美,身材瘦高,頭發(fā)盤在頭頂,一看就是很“雅”的一位職業(yè)女性。 看見趙爽進來,戴眼鏡的警官微笑著起身伸手,“趙隊長,辛苦了!” 趙爽和他握了手,“沒什么辛苦的,一天都在坐辦公室,您大老遠的來,倒真是辛苦了?!?/br> 戴眼鏡的警官說:“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局刑偵大隊的干將,小胡?!彼钢俏痪珘训木佟D蔷龠f上工作證,說:“胡建?!?/br> “這位是我們特地從江京精神病總院請來的專家于醫(yī)生?!贝餮坨R的警官又指著那位中年女子介紹。那女子遞了一張名片給趙爽,上面寫著“江京市精神病總院副主任醫(yī)師于純鴿”。 趙爽和胡建、于純鴿握手后,饒有興趣地看著那位戴眼鏡的警官:這個人做事還真周到,介紹好兩位同行,最后才報自己的名字。 “我叫巴渝生,在江京市公安局刑警大隊工作?!?/br> 趙爽剛才不過是聽小鄭說“有江京市公安局來人”,但怎么也沒想到來的竟是業(yè)界小有名氣的江京刑偵一把手巴渝生! “巴隊長!”趙爽像是女中學生看見了仰慕的歌星,雙眼放光,“失敬失敬!請坐,請坐,我給各位倒茶。” 巴渝生忙說:“不必了,我們不會多打擾。” 那個叫胡建的警官說:“請問您見她沒有?!彼〕鲆粡堈掌f在趙爽手里。 他當然見過,照片上明眸淺笑的,是那蘭。 雖然他剛才見到的那蘭,憔悴不堪,眼中充滿憂郁和驚恐。 他皺皺眉頭:“這是……” 巴渝生說:“她叫那蘭,她最近到延豐國際雪場度假村游玩,可是,三天前,我們失去了她的音信?!?/br> 趙爽“哦”了一聲,“這兩天暴風雪封山,我也聽說延豐雪場那里有些游客被困在山上了,說不定那蘭就是其中之一。但我相信度假村會設法給他們提供食物……” “這不是最主要的問題,”巴渝生道,“我們最關心的,是如何將那蘭捉拿歸案。” 趙爽一驚:“歸案?她犯罪了?” “不用問,你知道那蘭的下落。”巴渝生似乎松了口氣,“她是重要嫌疑人,涉嫌謀殺了她的表姐夫羅立凡?!彼疽夂?,胡建從公文包里取出一疊文件,放在趙爽面前。 最上面的一張照片,是一個血腥的兇殺現(xiàn)場——如果說沒有那些血跡,倒很難說是兇殺,因為照片上的死者垂在一個吊扇上,也可能是上吊自殺。令趙爽脊背發(fā)涼的,是死者的一條腿血rou模糊。 和那蘭所描述羅立凡的死狀驚人的相似,只不過一個是森林木屋中,一個是鋼筋水泥的公寓樓單元里。 趙爽繼續(xù)翻看著那些文件,有些是現(xiàn)場照片,有些是指紋匹配結果,有些是血樣化驗結果。趙爽點頭說:“指紋和血樣證實那蘭在現(xiàn)場?” “包括小區(qū)監(jiān)控攝像拍下來的視頻。”巴渝生指著其中兩張照片,有些模糊,一看就是從視頻截圖打印下來的,一張是那蘭的背影,一張是正面,照片一角有時間標識,六天前,兩張照片時間的間隔為35分鐘?!皳?jù)法醫(yī)推算,羅立凡被殺,就是在這段時間?!?/br> 趙爽仍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真不懂,她為啥這樣做?她難道不是巴隊長的學生……” “學生談不上,她應該算我忘年的朋友,更是工作上的好幫手。那蘭是個極端聰明的女孩子,也是個極端成熟的女孩子,但她情感上經(jīng)歷了太多波折,從她父親遇害,母親得了抑郁癥,到‘五尸案’里驚心動魄的歷險,和作家秦淮無疾而終的戀愛,連我這個旁觀者都覺得不忍:她年紀輕輕卻承受了太多,縱是鐵打的漢子也難免會被壓垮,更何況她,一直在象牙塔里的文靜女子……” 趙爽略有所悟:“巴隊長的意思是,她精神崩潰了?” 一直沒開口的精神科大夫于純鴿說:“臨床診斷上,沒有精神崩潰的說法,但‘五尸案’后,尤其秦淮離開江京后,她抑郁癥的跡象已經(jīng)相當明顯,最近兩個月來,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精神分裂的癥狀。她一直在選修江京第二醫(yī)科大學的精神病學教程,我恰好是她的老師,看出一些不對的苗頭,和她談過幾次……她是個執(zhí)拗的孩子,不愿面對自己有精神問題的現(xiàn)實?!?/br> “可是,這和羅立凡被殺案有什么關系?” 胡建說:“羅立凡生前和那蘭的表姐成露在鬧離婚,成露有確鑿證據(jù),羅立凡曾愛上過那蘭,所以懷疑那蘭是第三者。那蘭矢口否認,并說她很為成露受的委屈難過,鄙夷羅立凡都來不及,她甚至可以殺了羅立凡以證實自己的清白并為成露解恨。成露以為那蘭只是說著玩玩,沒太往心里去,還逼著羅立凡回江京和成家父母兄長過年團聚。誰知羅立凡遇害前一天,那蘭找到成露,說她和羅立凡大吵了一架,并通過在北京雇用私人偵探跟蹤調(diào)查,揪出了和羅立凡曖昧的真正小三,因此,她感覺羅立凡會害她。” 于純鴿補充說:“被害妄想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癥狀?!壁w爽微微點頭,想起那蘭將茶杯捧到嘴邊又不敢喝的情景。 胡建冷笑說:“但羅立凡小三的事情倒是真的?!?/br> 趙爽說:“我知道這和我無關,但能問一下,那位小三是誰嗎?” “一個叫穆欣宜的女子,搞銷售的。” 趙爽心想:一一對號入座了?!斑@些……都是成露說的?”根據(jù)那蘭的描述,她的表姐成露是第一個從木屋消失的,無影無蹤,生死未卜。 “沒錯?!?/br> “成露一直在江京?”趙爽問。 “當然,家中發(fā)生這么大一件命案,她是被害者正鬧離婚的太太,一直在接受我們的調(diào)查,被警告過盡量不要離開江京?!焙ㄕf。 “那蘭殺人后,卻來到了這里?度假?”趙爽想,這倒像是精神偏差的人做的事兒。 “羅立凡是六天前被殺的,那蘭就是在當天離開江京,第二天來到延豐滑雪場和度假村,一個人租了一整套別墅木屋……” “一個人?”趙爽反復想著那蘭的話:他們一個個消失了,只剩下我。 胡建說:“她聯(lián)系過一個叫谷伊揚的小伙子,他曾是她大學期間的男朋友,只不過后來發(fā)現(xiàn)她精神狀態(tài)不太穩(wěn)定,只好選擇默默離開了她。這次當然也沒有同意?!?/br> 巴渝生說:“那是對她的又一個打擊。我其實一直想幫她,現(xiàn)在有些后悔,晚了,但亡羊補牢……” “天哪!”趙爽喃喃。他想:這么說來,那蘭告訴我的那一整套驚心喪膽的遭遇,從來都沒有發(fā)生過,都是在她腦子里“產(chǎn)生”出來的!“我明白了,巴隊長,你們此行目的是要把那蘭帶回江京審問?”趙爽開始往最里面那間辦公室走。 巴渝生跟上,說:“作為他的師長和好朋友,我更想拯救她,她需要的是關心和精神病學方面的治療。” “你們真的認為,她有精神分裂?你們有什么根據(jù)嗎?”趙爽的手心微微出汗。 于純鴿說:“除了她近期的言行,還有她的家族史……她母親有嚴重的臨床抑郁癥,在我們醫(yī)院門診經(jīng)受過長期治療。當然,真正的證據(jù),還是要和她交談后獲得。” “你們怎么找到這兒的?”趙爽嘴里問著,心里早知道答案:風雪交加,鎮(zhèn)上雖然不像往年春節(jié)前那么熙熙攘攘,總還是有零星走動的居民,也必定有人看到過狼狽不堪的那蘭。巴渝生他們沒有在那蘭獨自租下的木屋別墅里找到她人影,必定在附近集鎮(zhèn)尋找,找到這兒,詢問路人,想必有人看見那蘭進了派出所,指點他們找對了地方。 果然,巴渝生的回答,和趙爽推算得一模一樣。 “你們還真來對了?!壁w爽壓低了聲音,向那間辦公室揚了揚下巴頦,“她就在里面,有位小民警守著她呢。不過,她剛才告訴我了很多事,跟諸位講的完全不一樣?!?/br> “幻覺,是精神分裂最典型的癥狀,她告訴你的那些她‘經(jīng)歷’過的事,其實都在她腦子里?!卑陀迳檬种冈陬^頂比劃著,“多謝趙隊長的合作?!彼蚝ㄗ隽藗€手勢,兩人都抽出手槍,輕聲到了辦公室門前。趙爽看到手槍,心頭一陣亂:他們也太小題大做了,就對付一個連日奔波、幾近虛脫的女孩子,需要這么大動干戈嗎? 門被一腳踢開,巴渝生和胡建一前一后又幾乎是同時沖進辦公室,顯然是訓練有素,“不準動,舉起手!” 忽然,巴渝生轉(zhuǎn)出辦公室,怒喝:“人呢?” 趙爽一驚,沖進辦公室一看,只見小鄭仰天躺在地上,雙眼緊閉,生死不詳,那蘭已不知去向! 辦公室唯一的一扇窗大開著,一群不識時務的雪花鉆了進來。胡建叫道:“嫌犯跳窗逃跑了,應該跑不遠的!”率先跳出窗去。 45.新逃亡 趙爽堅持要小鄭在辦公室里陪著我,自己去外面處理“緊急情況”,這就已經(jīng)足夠引起我的警惕。小鄭進來的時候為什么神色慌張?趙爽為什么和他低語后離開? 小鄭是很陽光的一個大男孩,大概戴帽子、摘帽子次數(shù)頻繁,頭發(fā)亂亂的,臉上痘痘肆虐,但還帥氣。他問我:“餓不餓?” 我說:“真有點餓了呢,你能供應點啥?” 小鄭笑了,開始在辦公室里翻箱倒柜,“我們這兒不是餐廳,還能有啥呢,餅干或者方便面?!奔幢阏沂澄镆彩恰熬偷厝〔摹?,不像剛才趙爽出門去找礦泉水,這更證實了我的猜測,小鄭“陪我”,其實是監(jiān)視我。 我說:“那也很好了,這兩天,真餓慘我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