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九月,謝玄派劉牢之進攻前秦兗州刺史張崇。張崇也是聞風喪膽,當即棄城而逃。 于是,謝玄收復了兗州。 這時的謝玄和北府兵已經(jīng)是名震天下,那些留在北方的漢族百姓們,當時不是都舉族舉村地躲在塢堡里嗎,這一回,這些老百姓聽說謝玄都打到兗州了,一下兒就都從塢堡里跑出來了,紛紛趕來迎接大晉的軍隊。大家這個激動呀,我們可算等到這一天啦。結(jié)果,北府兵所到之處,黃河南岸所有的塢堡,全都跑來投誠。這樣,東晉與前秦“劃淮河為界”的日子,也一去不復返了。 (二)收復青州: 兗州已經(jīng)收復,謝玄一看這季節(jié),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月了,天氣要是一冷,這運糧的水路可就成問題了。于是經(jīng)過一番籌劃,他就采用了督護聞人奭的計謀,以最快的速度修建了一個“水利工程”,后來人們就把它叫做“青州派”。他是怎么做的呢?就是引來呂梁的水,把兩條河的水量匯到一起來,這樣,即便天冷水勢不足的時候,這條河也一樣能行船運輸。自從有了這個“工程”,無論是打仗運糧,還是老百姓們生活,都方便了許多啊。 解決完這個后顧之憂,謝玄毫不耽擱,立即起兵,就向青州進軍了。 十月,謝玄派遣淮陵太守高素進攻前秦青州刺史苻朗,苻朗是苻堅的侄子。沒想到這位苻朗,比起前面兩位逃跑的,是有過之無不及,謝玄的大軍剛到瑯玡郡,他就立即表了態(tài),棄城出降。謝玄一舉收復了青州。 (三)兵進冀州: 謝玄乘勝渡過黃河,進兵冀州。他先派劉牢之、郭滿分別守住要沖,自己就帶領著顏雄,劉襲繼續(xù)向河北進軍。苻丕就派桑據(jù)鎮(zhèn)守黎陽,謝玄命劉襲趁夜突襲,一舉拿下了這座城。 那么到這時,兗州、青州、司州、豫州就都已經(jīng)收復了,于是朝廷就下令,讓謝玄都督徐、兗、青、司、冀、幽、并這七州的軍事,也就是把北伐前線的事兒都交給了他。 東線的戰(zhàn)果也是十分輝煌啊。那么我們回頭來看,謝安這個東西并舉,進兵中原的策略,到底取得了什么樣的成果呢?這就是,把淝水之戰(zhàn)前東晉下游以淮河為界,上游以漢水甚至長江為界的疆域,一下子提到了——以黃河為界!這很可能就是謝安這次北伐的戰(zhàn)略目標。 桓石民收復了洛陽,謝玄甚至渡過黃河,打到了冀州。那么整個黃河以南地區(qū),都重新歸入了東晉的版圖。緊跟著,西線再度告捷,十二月,收復梁州。385年四月,蜀郡太守任權(quán)攻克成都,又收復了益州。 我們來看這一回北伐,首先是因為把握住了時機,所以敵人個個忘風而逃,進軍一直都十分順利。在東晉歷史上的幾次北伐中,這一回,是成果最豐碩的了。經(jīng)過了這次北伐的東晉,也達到了自建國以來,從沒有過的最大版圖。 第四章 淚落哀箏曲 當年的禍根 謝玄那邊兒在前線北伐,我們還回來說謝安。這時,他那個活寶女婿王國寶就該登場了,其實這兄弟早就在暗中展開了行動,只不過他干的那點兒事,也犯不上我們多說。 另外,關(guān)于謝安對王國寶的壓制,除了不任用他之外,倒還有一件事兒。這就是當年司馬曜還沒親政的時候,大臣們給他選皇后的事兒。謝安是推舉了太原王氏王蘊的女兒,然后就讓王蘊出任了徐兗兩州刺史。不過這事兒稍微有點奇怪,按理說,當時太原王氏是王坦之這一支最強,但謝安卻偏偏沒從這邊兒選,反倒挑了王蘊那支的女兒。這人選報到桓沖那兒,問他的意思,桓沖也覺得有點兒怪,不過這畢竟跟他們桓家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他也點了頭。 那么,當時謝安為什么要選王蘊這一支的女兒呢?很可能就是因為王國寶。他料定如果王坦之這一支有女兒當了皇后,那這王國寶肯定會仗著國舅的身份,惑亂宮廷,到那時管都管不了。而王蘊這支,王皇后的哥哥王恭,生性正直,甚至有些剛烈,小時候就很得謝安的看中。這個王恭還是個著名的美男子,下雪天身披鶴氅裘,踏雪走在路上,人們看到他,都忍不住停下步來,稱贊說:“這王孝伯,可真是神仙中人哪!”另外,那個“身無長物”的故事,說的也是他。后來王恭當了國舅,果然深得司馬曜的看重。他是死活看不上司馬道子,也搭上他們家這個王國寶。每見到這倆干些茍且的事,王恭就毫不留情地當面斥責。甚至司馬道子已經(jīng)權(quán)傾天下,卻仍對他十分忌憚。太原王氏到了這末世,一個王恭,一個王國寶,幾乎就是兩個極端,原來的正直家風傳到王恭這里,已經(jīng)演變成了嫉惡如仇;而王國寶,倒頗像個怪胎。結(jié)果,太原王氏的這兩支,王恭支持司馬曜,王國寶支持司馬道子,是掐得你死我活,直到王恭起兵“清君側(cè)”,司馬道子就把王國寶給殺了,這種同族中主動的自相殘殺,在當時的高門士族中,可是極少見的。當然,這已經(jīng)是很多年之后的事啦。 總之因為這些原因,王國寶是恨透了謝安,正好,這時司馬道子又娶了他的堂妹為妻,王國寶一瞧,國舅沒當成,給這王爺當個大舅子也行啊,反正這王爺也不是省油兒燈,正好能借著他飛皇騰達。于是王國寶就一直跟司馬道子混跡一處,一邊兒躥掇著司馬道子弄權(quán),一邊兒詆毀他岳父謝安。然后,這倆人又趁著司馬曜因為謝家權(quán)勢太盛,心里又害怕又難受的時候,天天湊到皇上耳朵邊兒,把個謝安的壞話說個不停。 其實要說,他們能說謝安什么呢?你挑不出人家毛病來呀。不過想來想去,有那么一樁事兒,還是很有份量的。這就是,當年桓溫的那個行廢立?;笢匦袕U立,是個人就知道,那是他想篡位。但是,這事兒始終不能成為正式的說法兒。為什么呢?因為,如果你說,桓溫行廢立是錯了,那不就等于說,司馬昱當初不該當皇上嗎?那這個司馬曜不就更沒資格了嗎?所以,朝廷一直不給桓溫扣這個篡逆的帽子,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啊。即便后來,朝臣一提起當年桓溫行廢立,還都說:“桓溫做得對,桓溫那是廢昏立明”,大家也只能這么說呀。 那現(xiàn)在,司馬道子他們就有的說啦,當年桓溫行廢立,謝安可是反對的呀,皇兄您想想,他反對桓溫,到底是反對什么呀?他手里有這個理由,到時候他要想對您怎么樣,只要這么一說,您可怎么辦哪…… 就算什么話對司馬曜都未必有說服力,但這個事兒,可是非同小可的。是啊,如果謝安要反,要廢了他,直接說當年桓溫是篡逆就行了,再去找來海西公那支的后代,來當這個皇帝,就名正言順了。這是司馬曜最不能揭的短兒啊,于是他也就越聽越心寒。原本呢,他跟謝安一直都處得比較近,國家有什么事兒,他也都仰仗著人家。不過現(xiàn)在,他是越瞧謝安,越覺得他像要謀反,謝玄那邊兒北伐又節(jié)節(jié)獲勝,越獲勝他心里也就越難受。于是,漸漸的,他就跟司馬道子他們更加密切,天天跟這弟弟聚一塊兒暴飲,跟謝安是越來越疏遠。 那么皇上這邊兒是這樣,朝臣那邊呢?關(guān)于這個,《世說新語》里記載過一個故事。就是當時有個名士叫韓康伯的,有一天他生病在自家院子里散步,忽然聽到門外有富貴人家的牛車隆隆地駛過,于是他就跑出去看。結(jié)果一瞧,正是謝家華貴的車輿從門前經(jīng)過,那氣派那風格,自非一般人所能及。他看著這個生氣,敲著拐杖就嘆起來了:“這跟王莽那時候又有什么區(qū)別!”從前,對謝安的奢華,大家不過就諷刺諷刺,比比王導罷了,現(xiàn)在,可就上升到這高度來了??芍x安呢,也絕不可能,因為你們說了我什么,我就要改變自己的生活。他依然是我行我素,府里也依舊天天鐘鳴鼎食,妓樂笙歌…… 不過到這里,我們還得回頭來說,其實,也并不是所有朝臣都在猜疑謝安,支持他的人,也一直都有很多。跟桓溫那時完全不同的是,那時候,是所有的士族團結(jié)一致,從心里跟桓溫對抗。但現(xiàn)在呢,卻是始終有一部分人,非常真心地支持謝安。而且那些猜疑他的,也頂多就跟韓康伯一樣,說幾句莫須有的嫌話,還老是羞羞答答。 那么,當司馬曜和韓康伯們的猜忌到了一定程度的時候,這些從心里支持謝安的人,就終于看不下去了。于是,就有了下面這個流傳千古的故事。 淚落哀箏曲 就是在這段時間,有一天,司馬曜在宮里擺晏,請群臣共飲。我們那位大音樂家桓伊將軍,不是一向善吹笛,被諭為“江南第一”嗎,于是司馬曜就來了興致,讓桓伊吹笛給大家聽。吹過一曲,大家聽得正入神,桓伊就對司馬曜說:“臣除了能吹笛之外,還能彈箏,雖然不如吹笛那么嫻熟,但也能聽一聽。請讓臣為陛下彈上一曲,好不好呢?只不過,還需要有人吹笛來伴奏?!彼抉R曜一聽高興,立刻答應了,就命令一名歌妓來吹笛。 桓伊就說,不用,我自己有一個奴仆,(跟我一向配合得很好),由他來伴奏就行了。桓伊這舉動,在當時來說,是很無視禮法的,司馬曜見他這樣曠達,也很欣賞,就應允了。 于是,桓伊撫箏,他的奴仆吹笛,就一起演奏起來?;敢翉椬嘀鋈慌e頭唱起了歌,大家一聽,正是曹子建的那首——《怨詩》: 為君既不易,為良臣獨難。忠信事不顯,乃見有疑患。 周旦輔文佐,金縢功不刊。推心輔王政,二叔反流言。 ……桓伊唱得慷慨激昂,正氣凜然,滿座的人,仿佛都已經(jīng)不在他的眼中。所有人都一下兒聽明白了他歌里的意思,他正是在借周公的典故,來替謝安申訴不平……大家聽著,一片寂然無聲。 這時候謝安的心里,一定會無比復雜吧?,F(xiàn)在已經(jīng)是公元385年的春天,從360年他離開東山,已經(jīng)過去了25年,這25年……這個國家發(fā)生了多少事兒啊。他自己,也經(jīng)歷了多少事兒啊。這其中的艱難,兇險,心血,得失……他又能夠?qū)φl說出來?誰又能夠明白呢? 謝安抬頭看著桓伊,心里想,自己還能有這樣的知己啊……想到這里,忽然之間,就在大家的注視之下,他竟然淚水垂落,沾濕了衣襟……人們瞧著呀,心里這個不是滋味兒。這時,謝安也仿佛把周圍的這些人和這些事兒都忘記了,他竟從席間站起來,旁若無人地走到桓伊面前,撫著桓伊的長須說,“您竟是如此不凡哪……” 司馬曜慚愧得說不出話來,想起從自己小時候,那時王坦之還在世,都靠他和謝安兩個人,盡心竭力地輔佐,維持著這個國家的局面。等到自己親政,謝安給他修宮殿,給他找老師,生怕他不成才,從來沒有干過一件難為他的事……司馬曜想著,卻一下子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晉書》曾在《謝安傳》做過這樣的評論: 建元之后,時政多虞,巨猾陸梁,權(quán)臣橫恣。其有兼將相于中外,系存亡于社稷,負扆資之以端拱,鑿井賴之以晏安者,其惟謝氏乎! 君子哉,斯人也!文靖始居塵外,高謝人間,嘯詠山林,浮泛江海,當此之時,蕭然有陵霞之致。暨于褫薜蘿而襲硃組,去衡泌而踐丹墀,庶績于是用康,彝倫以之載穆。苻堅百萬之眾已瞰吳江,桓溫九五之心將移晉鼎,衣冠易慮,遠邇崩心。從容而杜jian謀,宴衎而清群寇,宸居獲太山之固,惟揚去累卵之危,斯為盛矣! 史學家們都說這番話評得頗到位。一向冷眼看史的田余慶,在這里也說:“史臣所論,起自陳郡謝氏謝尚輟黃散以受軍旅,迄于謝玄以疾解北府之任,其間四十余年,謝氏于晉室有殊功而少愆失,故作褒掖如此,以見謝氏家族發(fā)揮的歷史作用。與東晉其他幾家當政士族相比,謝氏翼衛(wèi)東晉朝廷而又門風謙退,不妄生事端的特點,是非常明顯的”…… 不過,無論司馬曜是不是慚愧,是不是想改變自己的態(tài)度,但那已經(jīng)不是謝安要考慮的事。 這個時候,謝安心里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也許他早就開始這么想了,只不過好多事還放不開。現(xiàn)在桓家的事已經(jīng)妥善解決,國家不會再亂,北伐也大致有了穩(wěn)定的局面,他能為朝廷做的都已經(jīng)做完了。那么……這一回,他是真的要把這件事兒,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第十卷 東山:一個人生的圓周 第一章 是失去,是追求? 如果我們把眼光撤到外面,再來看這件事兒,那么,它看上去,還是很有些不可思議噢。謝安為什么要離開呢?無論如何,他仍然是大權(quán)在握,重兵在手啊。他只要稍稍表現(xiàn)一點兒不滿,哪怕就個臉色呢,司馬曜就得心驚膽戰(zhàn)。當然,他很可能早就有這個打算了,所以,淝水之戰(zhàn)進行中,他就開始向皇室交權(quán),戰(zhàn)后也沒有順勢奪取桓家的地盤兒。但是即便這樣,他就非得離開嗎?那些人除了背后猜疑他,說說他的壞話之外,還能把他怎么樣? 從古至今,這件事兒也一直被大家討論,成為謝安政治生涯中最耐人尋味的問題之一。 要說謝安現(xiàn)在的處境,也沒什么可奇怪的,這是門閥政治的特點造成的。其實在他前面,無論是王導,還是桓溫,都曾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兒。只不過,桓溫跟他們倆心思不一樣,做法自然就大不相同了?;笢鼐拖葦R一邊兒,這里,我們不妨來瞧瞧王導,看看他在這個時候,是怎么辦的: 要說我們王丞相那時候,處境可是比謝安復雜呀。不過,王丞相有著過人的手腕和聰明,大處有大手腕,小處有小手腕,無論外界多混亂,他總能把這個利害得失觀察個清清楚楚,該拉攏人的時候拉攏人,該裝胡涂的時候裝胡涂,而且能屈能伸,始終就維持著他這個相位不倒,所以后人都評價他“善處興廢”。要說王導的難受日子,應該有兩段兒: 第一段兒,就是他堂兄王敦造反的時候。其實當時王敦為什么反呢?就是因為王家人認為,東晉能有這個天下,他們是功高蓋世,所以就得給他們無尚的權(quán)力。但司馬睿哪兒受得了這個呀,他就開始扶植自己的親信,想壓制王家的勢力。其實這弄得王導也很煩,只是他老謀深算,不動聲色,不像王敦這么繃不住勁。結(jié)果王敦就真的舉兵反了,不過這回,他打出的旗號還是“清君側(cè)”,想讓司馬睿把他扶植的那些親信給殺了。王敦這一反,王導在朝里的日子可就沒法兒過啦,接著有人就勸司馬睿把王家都殺了算了。我們王丞相審時度勢,居然就帶著王家20多個在朝當官的子弟,每天早晨跪在皇宮門口去請罪,聽候皇上處治。這時,就發(fā)生了一個很有名的故事。 那時的尚書仆射周顗(字伯仁),一直是王導很要好的朋友,兩人平常一塊兒說話的時候,也常常胡天胡地,這周伯仁好喝酒,但為人卻很正直。一天周伯仁進宮去見司馬睿,王導一家子就在宮門前跪著。王導一瞧見他,就趕緊懇求啊,伯仁哪,你可要救救我呀,替我到皇上面前說些好話吧,我們家這100多口子人的性命,可就都托付給你啦。可這周伯仁卻一副名士的派頭,理也不理,昂首就進宮去了。王導瞧著,心里這個不是滋味兒。進宮后,司馬睿就拉著周伯仁喝酒。一會兒,王導就看見周伯仁又醉熏熏地出來了,就趕緊上前去跟他打招呼,哪知人家周伯仁還是不理他,一邊兒走,一邊兒還說著醉話,說什么:今年殺了賊子,弄個斗大的金印子,我就掛在胳膊上……王導聽著,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生氣。恨恨想,好你個周伯仁啊…… 后來王導終于熬過了難關(guān),司馬睿也沒把他怎么樣。這回王敦的確是要“清君側(cè)”,沒真想篡位,又搭上司馬睿樹的那幾個親信弄得所有士族都很煩,于是對王敦這做法也并不反對。結(jié)果王敦就進了建康城,這一回合,王家得勝。王敦就開始在建康處置官員們,他把王導請來,逐個地咨詢王導的意見。當說到這個周伯仁還有戴淵,王敦就問王導,這兩人都是當今的時望人物,讓他們做三司的官兒怎么樣?王導不說話。王敦一瞧他的表情,又說,那就當個“令”、“仆射”一類的吧?王導還是不說話。王敦有點兒摸不著頭腦,干脆就說,如果兩樣兒都不行,那就把他們都殺了吧!王導依然沒有說話……然后,王敦就把周伯仁和戴淵一塊兒給殺了。 過了一段時間,王導上中書省去,整理從前的文件,忽然發(fā)現(xiàn)了周伯仁的一道奏章,那奏章上,周伯仁是極力地為他申辯,說他如何有功于大晉,如何不會謀反什么的。王導瞧到這兒,立刻就哭起來了?;亓思?,難受得要死要活,忍不住就對他的兒子們感嘆說:“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負此良友!”一世英名的王丞相,也因為這件事,背上了永遠也抹不去的污點。 第二段兒,那就是王敦真造反,最后被晉明帝司馬紹擊敗之后的事,這時候王家保住了相位,但卻失去了軍權(quán)。戲劇性的是,在平王敦亂中,王導還是總指揮,他又以曖昧的機智平安渡過了難關(guān)。王敦被戳尸,他卻因為“大義滅親”被加封成了“太?!?。然后司馬紹就死了。于是,朝廷出了一大幫人輔佐小皇帝,庾亮仗著外戚的地位開始得勢。然后,庾亮、卞壺就分頭擠兌王導。王導心里也有情緒,小皇上登基,他居然就稱病不去。卞壺是個正直的“禮法人”,就看不上王導一副胡里胡涂的模樣(其實王導才不胡涂呢),就氣憤憤地在朝堂上說,“王公難道不是社稷之臣嗎?難道這個時候也能夠稱病推辭嗎!”結(jié)果,我們王丞相果然能屈能伸,知道自己理虧,被人家這么一呵吒,也不知是真病還是假病,居然就乘著牛車,帶“病”上朝來了。 不過,人家卞壺看不上王導,并不是想跟他爭權(quán),只是從一個“禮法人”的角度來說,看不慣王導的一些做法。但是,真正擠兌王導的,是庾亮。這時候,庾家的勢力極盛,東晉可已經(jīng)過了“王與馬,共天下”的時代了,現(xiàn)在是人家庾家的天下。但是,王導不想讓。他為什么要讓?東晉建國,他是第一功臣,他輔佐了三朝皇帝,論治國的本事,他也比周圍這些人都強得多,他干嗎要讓給他們?可也沒辦法,現(xiàn)在庾家勢強,爭不過人家啊,那就只好小小發(fā)點兒牢sao吧:王丞相在冶城城頭看景兒,忽然就刮起了一陣西北風,一片塵土飛揚。這時候,庾亮鎮(zhèn)武昌,整好在西北方向。王丞相一想這個庾元規(guī),心里就來了氣。忽然拿扇子把臉一遮,不屑的說:哼,元規(guī)塵污人?。?/br> 哈哈,這只是勞sao,但在實際上,我們王丞相可也沒閑著呀。庾亮一心要整垮他,那可怎么辦?他就動心思拉攏流民帥郗鑒。郗鑒在平王敦之亂的時候,立了功,現(xiàn)在也做了大官兒。其實,我們說到謝玄的北府兵,有一件事還是值得注意,這就是北府兵并不是謝玄創(chuàng)建的,他那一回是重建。北府兵最早的創(chuàng)立者,是這位郗鑒(就是郗超的爺爺)。王導看著郗鑒京口這兵權(quán),心里可早就有了數(shù)兒。然后他就讓王羲之娶了郗鑒的女兒。郗鑒對王導的支持可是很重要啊,庾亮曾經(jīng)寫信給郗鑒說:王導愚弄小皇帝,皇上都長大了,他也不肯還政于王,大家應該聯(lián)合起來,廢了王導這個丞相。結(jié)果郗鑒就是沒同意。 就這樣,我們王丞相在無數(shù)人的非議和算計中,平平安安地把這個丞相當?shù)搅说?,一半兒腦子用來治理國家,一半兒腦子用來維護自己,最顯赫的時候,小皇上司馬衍見著他都主動下拜,他說有病不上朝,司馬衍就跑到他們家來,大宴群臣,甚至連他家曹夫人都一塊兒拜了。對這些,我們王丞相居然就又真假胡涂地泰然處之了,好像也不覺得有啥不合適……反正他是拿定了主意,你們擠兌我不是?行啊,我也不急,咱就耗著吧,我不高興,我就發(fā)牢sao,我就裝胡涂,你說我賴著也好,說我怎么著也好,但想讓我讓位,那可不行。 這就是王丞相的手段哪,他是很習慣跟大家一起斗爭斗爭了,仿佛這樣,這生活才更加豐富多彩呢。 說過了王導,這樣兒我們就可以一下兒看出,王導和謝安到底有什么不同來了。 要說,如果把王導放謝安這兒,那就好辦多啦,不就一個司馬道子嗎,算什么呀,就你也能讓我讓出相位,做夢。不過,謝安終究不是王導,王導的一些做法,他是做不出來的。 勿庸諱言,謝安對名利這些,看得沒王導那么重。兩人雖然都是玄學名士,但謝安要更“玄”一些,他心里對個人性情的追求,要更加強烈。后來“王謝”齊名,一個是說這兩族齊名,另一個也是說這兩人齊名,甚至,他們倆個性上的差別,也就是王謝兩家門風的差別。王家人多少都像王導,“善處興廢”;謝家人多少都像謝安,“素退為業(yè)”。 也許這個離開,對王導來說,就是失去;但對謝安來說,卻更像是一種追求。如果跟他們斗下去,那是啥目的,難不成去篡位?而且,他剩下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他也實在沒有這個興趣了。對這個國家,他能干得都干了,沒留下任何慚愧。從前皇上需要他,那他就盡心地干,現(xiàn)在皇上不需要他了,那么,平平靜靜地走,也許是最上乘的選擇。 于是,公元385年四月,謝安向司馬曜上疏,自請北伐,出鎮(zhèn)廣陵。雖然,司馬曜給他加了大都督,統(tǒng)十五州諸軍事,假黃鉞,其他一切官職還都照舊,但實際上,他已經(jīng)是把中樞的大權(quán)交給了司馬曜和司馬道子,自己只是去管管謝玄他們北伐的事了…… 當然,無論如何,謝安的這個舉動,都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他真的就放棄了?!就這么簡單??而且沒有給謝家尋找任何權(quán)力的后續(xù)?司馬曜惴惴地批了謝安的奏表,在西池為他餞行。一切還都像往常一樣平靜,完全不像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人們都沒話可說,猜忌的,不猜忌的,誰都什么也不說了……謝安很快打點行裝,出發(fā)到廣陵,這一回,他帶走了家里所有的親人,然后派人打造可以在海上行駛的船,準備等謝玄那邊兒的戰(zhàn)況基本穩(wěn)固了,就從水路直接打道回東山去,重新去找回他自己的人生。另外,他也正是在通過這些,來告訴司馬曜和所有的人,大家不要惶惶不可終日了,都放心地過日子吧,我是不會回來了…… 我們的歷史上,這進取者比比皆是,有成功的,有不成功的。我們都樂于去稱道他們。但是,那真正的退身者,又曾有幾人呢?這一個“退”字,到底有多重的砝碼?誰又能衡量得出來? 這里,不免想起《倚天屠龍記》來,楊逍從孤鴻子手里奪下了倚天劍,大笑說:“這倚天劍好大的名氣,只是在我眼中,也不過如廢銅爛鐵一般!”然后就一把擲在地上,揚長而去…… 真是同樣的故事啊。楊逍這一“擲”,一下子傾倒了不知多少金庸先生的讀者;而謝安這一“退”,卻一下子傾倒了當世以及后來一千多年的文化人。只是,楊逍把這話說出來了,謝安卻是在平靜中完成,這樣看,楊逍倒稍落了下乘啊……其實,真正折服了我們這些后人的,并不是謝安如何拒桓溫扶晉祚,如何從容決勝于淝水,倒卻是這一個千古難出其右的“身退”。也正是這一“退”,把這“瀟灑”兩字終于寫到了極致,也使謝安的人生一下子趨近于完美……有人說,謝安這是好“名”,那這個“名”的份量,是否太重了些呢?千古以來,有多少人好名?又有誰能夠這樣地取舍? 看到深處,其實那真正的原因卻是在:這些對他來說,并不是一種失去,卻恰是一種自我的追求。他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完全不需要外界來評價。這是一種內(nèi)心的強大,是外界所不能傷害的。在后世無數(shù)贊美謝安的詩歌中,倒還是謝靈運的這兩句,評價得最為到位——達人貴自我,高情囑天云。兼抱濟物性,而不纓垢紛……也許畢竟是血脈相承,他更能貼近先祖的原因吧。 第二章 遺恨寄滄洲 并不平靜的廣陵 謝安四月離開建康,來到廣陵的步丘這個地方,建了一座城壘叫“新城”。不過,他在這里并沒有住多久,僅僅只有四個月。但是這四個月,可也并不是什么清靜日子。至少有兩件大事,又讓他好好cao心了一把: 第一件:大意敗北五橋澤 就在謝安剛到廣陵的時候,卻忽然接到了前線的戰(zhàn)報:劉牢之在鄴城,被慕容垂打敗了!這可是自從出戰(zhàn)以來,北府兵的第一場敗仗。 我們上面說到,謝玄已經(jīng)渡過黃河,兵進冀州,并奪下了河北黎陽這座城,實際上已經(jīng)完成了收復黃河以南的戰(zhàn)略,那么黎陽再向北,就是這個鄴城。鄴城是前燕的舊都,慕容垂早就志在必得,只是苻丕在這兒死守,一直沒打下來。苻丕也早撐不住了,一見謝玄的大軍打到了黎陽,他是打算,就算鄴城要丟,他寧可給東晉,也不肯給慕容垂。結(jié)果他居然就向謝玄來求救。于是,秦晉燕三國就在鄴城這兒周旋上了。最終,謝玄是支持了苻丕,并派遣劉牢之帶了2萬人,跟苻丕一塊兒,去對付慕容垂。一開始還是很順利,劉牢之跟慕容垂兩回交鋒,一回不分勝負,一回把慕容垂殺退了。 這時的劉牢之就有點兒輕敵了,忽然見到慕容垂下令向北退兵,他就求功心切,也不跟這“盟軍”苻丕說一聲兒,就獨個兒領兵追下去了。這個退兵,很可能是人家慕容垂的計策啊。劉牢之追到五橋澤這地方,趕上了燕軍。他原以為這回也跟洛澗大捷一樣,敵人已經(jīng)無力再戰(zhàn),就剩搶東西了,要不怎么也不告訴苻丕呢。于是,晉軍一路追趕,戰(zhàn)斗目標卻是搶人家的輜重。沒想到就在這時,慕容垂突然轉(zhuǎn)回身來,就發(fā)起了強攻。劉牢之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后大敗而歸。 結(jié)果五澤橋這一敗,劉牢之罪責難逃,只得送回建康問罪。不過他一向戰(zhàn)功赫赫,于是很快就又被任命為龍驤將軍,鎮(zhèn)守淮陰去了。 那么,鄴城這一戰(zhàn)之后,前線就進入了調(diào)整,剛剛收復的黃河以南的失地,也需要把根基穩(wěn)固下來,一定要守住才行。于是,謝玄準備自己駐軍彭城,一方面經(jīng)營鞏固黃河以南,另一方面,也跟西面的洛陽互為形援,一起作為朝廷的屏障。這樣,就把東晉的防線一下兒穩(wěn)定在了黃河。謝安對謝玄的這個戰(zhàn)略也認可,那么這邊兒的事才算暫告一段落。 第二件:甘棠治水思邵伯 謝玄在前線經(jīng)營,我們再看謝安這邊兒。這時已經(jīng)到了夏天,他住在步丘的新城,也常常到各處去“視察”一番,這廣陵是流民聚居之地,雖然地近建康,但那時卻荒涼的很,仿佛一片荒灘。謝安四處去瞧,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步丘的地勢是西高東低,西邊湖水淺;東邊兒湖水深。雨水少時,西邊兒就旱;雨水多時,東邊兒就澇。于是,謝安就動腦子想了個辦法,然后立即下令,在離步丘20里遠的地方,修建一條南北走向的大堤,這就是著名的“邵伯埭”。有了這條大堤,上下游的水位就能夠人為調(diào)節(jié),而且為了讓船只走得方便,謝安還命人在“埭”的兩側(cè)各修了一道斜坡,這樣民船過堤時也就不困難了。結(jié)果這道“邵伯埭”是當年修成,當年就收到了成效,一下子就上游不再旱,下游不再澇了。 于是,更多的流民百姓就開始遷到這個“步丘”來定居,這樣日子一久,就形成了一個頗為繁華的鎮(zhèn)子…… 這就是我們今天江蘇省邵伯鎮(zhèn)的由來。這邵伯原名就是步丘,當?shù)氐睦习傩諡榱烁心钪x安,把他比作古時候最得人民愛戴的“召公”,并尊稱他為“召伯”,于是步丘這個地名也就漸漸改為了“邵伯”。關(guān)于當年的“召公”,曾流傳著一個小故事,說他在民間向百姓們講周文王的德政時,曾在一株甘棠樹下蔽過雨,老百姓懷念他,就一直不忍伐掉那棵甘棠樹。而在邵伯,謝安修完“邵伯埭”不到一個月,就去世了。百姓們心里難過,也為他栽下了一株甘棠樹,并修建了一座“甘棠廟”。后來這棵樹死了,大家就再接著栽,直到現(xiàn)在的邵伯古鎮(zhèn),我們還能夠看到這棵“甘棠”呢。 雅志困軒冕,遺恨寄滄州 謝安修完了“邵伯埭”,就好像他這輩子該為別人干的事兒,真的都干完了,他的確也沒什么用處了。于是,他一下兒就病了。而且很快就病得很重。 其實要說他的壽命,也可算得是個奇跡了。當時人的平均壽命是在40左右,士族好一點兒,王家50出頭兒,可謝家卻還不到45。永和年間,兩位著名的大名士王濛和劉惔都30多就死了,王濛死前還感嘆說,像我王濛這樣的人,居然活不到40歲!謝安的一位堂兄,三位親兄弟,都沒有活過50。比起兄弟們,唯獨他的壽命出奇得長。 這些大概也跟他的生活態(tài)度有關(guān),萬事不求盡,講求自然,但從不放縱。這點他跟當時的名士很不一樣。謝安一生不服五石散,從不自己作賤自己,也沒納過妾,所以也不致早衰。相對來說,王家人就有一大堆人服藥,而且不管是哪一家,名士們個個都是婢妾盈房。謝安大哥謝奕,光兒子就有7個,到最后,謝玄還算最長命的。 原本謝安是再不打算回建康的,但這廣陵缺醫(yī)少藥,難道真的就這么熬下去?劉夫人正在他身邊,也看不下去,終于,謝安向司馬曜上書,請還京都醫(yī)治,而這時,已經(jīng)是這一年的深秋八月。臨行前,他還做了最后的一番部署,命令龍驤將軍朱序據(jù)守洛陽,謝玄這邊兒守彭城,做好后方的準備,等到來年水漲的時候,東西齊舉,進兵黃河以北。把前線這頭兒都安排好,他就讓謝琰解去了軍職,隨他一道回去,其實這個,就是在為后事做準備了。 應該說,到了這個時候,謝安才是真的輕松了。什么事兒他都不需要再干。但在這一路上,他卻一下子想起了很多,是越想心里越失落。大晉至今沒能收復天下,這只能是一個遺恨;而他自己,也終于沒能回到東山。功業(yè)難全,雅志未遂……但結(jié)局已經(jīng)是這樣,再也無法改變。 車子來到了石頭城,將要進入西州門。謝安聽手下報上“西州門”三個字,忽然一怔,仿佛一下兒想起了什么。身邊的親人問起來,好一會兒,他終于淡淡地回答,……當年桓溫的時候,我也曾擔心不能保全性命……記得曾經(jīng)做過一個這樣的夢:有一天,我乘著他的車子,然后向前走,走了十六里路,就停下來了……他輕嘆一下兒,接著說,今天算起來,我代替他的位子,也正好已經(jīng)十六年……我的病不會好啦?!?/br> 公元385年八月二十二,謝安在建康病逝,終年66歲。 司馬曜給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規(guī)格和王導、桓溫相同。并追贈太傅,謚曰“文靖”。 來看看謝安最后的官職: 大晉使持節(jié)、侍中、中書監(jiān)、大都督揚江荊司豫徐兗青冀幽并梁益雍涼州諸軍事、衛(wèi)將軍、太保、太傅、建昌縣公(后轉(zhuǎn)封廬陵郡公) 不可否認,謝安的死,對于東晉來說,是個標志性事件。從此以后,北伐停滯了。謝玄很快離開了前線。從此以后,“共天下”的門閥政治開始走向崩潰。從此以后,無論皇室,還是士族,都一天更甚一天地走向了腐朽…… 第三章 零落歸山丘 謝安的死,傾動了整個朝野和士林,舉國盡哀。建康沉浸在一片悲涼之中。而在這沉痛的背后,大家又隱隱地感到不安,這國家將來會怎么樣呢? 這天,王獻之心情極不好,躺在自家的榻上,越想越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他正失落呢,忽然仆人通報,王珣來了。王珣就是那位王丞相嫡孫,十幾年前跟謝家離了婚的貴公子。論起來,王珣正是王獻之的堂弟。王獻之想了想,仿佛明白了他的來意,于是立即坐起了身。這時候,王珣正住在山陰,其實是聽到謝安的死訊,才特意趕到建康來的。 王珣一進屋,看見王獻之,突然就說:“你帶我去哭謝公?!蓖醌I之瞧著他,鄭重回答:“這正是我對你的希望。”說完,就立即站起來,拉著王珣,到謝家府上去了。結(jié)果王珣到了府門口,大家都知道他跟謝安關(guān)系不好,守門的督帥刁約不想讓他進去,就說:“我們大人生前的時候,并沒有這位客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