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林松被下獄定罪，胡家人對夢石懷恨在心，知道我們回來，”折竹把玩著手中纖薄的銀葉，“這便來算賬了。”

    商絨聞聲，再看向那地上躺倒的數(shù)人。

    他們顫顫巍巍地相扶著站起來，各自捂著自己的傷處，活見鬼似的，步履蹣跚地忙往林子盡頭跑。

    前頭的人沒注意被腳下什么東西一絆，后頭的人也跟著全都身體前傾又摔倒一片。

    商絨聽見身側(cè)的少年輕笑了一聲。

    她不由望向他，

    少年干凈的眸子彎起來，細(xì)碎閃爍的光影在其間漾漾微晃。

    她忽然意識(shí)到，他今日穿了一件殷紅的寬袖衣袍，殷紅的外襟里露出一截雪白瑩潤的中衣領(lǐng)。

    他窄緊的腰身被一根殷紅纏金的絲絳收束起來，其上掛著他的那只小巧的玉葫蘆，葫蘆上的金珠玉墜時(shí)不時(shí)碰撞著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如此濃烈的紅，更襯他肌膚冷白又無暇。

    商絨呆愣愣地盯著他。

    “你……”折竹的睫毛細(xì)微顫動(dòng)，他袖間的指節(jié)無端蜷縮起來，胸腔里的心跳在他耳畔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全然陌生的心緒像在捉弄他，他的耳廓一點(diǎn)點(diǎn)紅起來，忍不住別過臉，“看什么？”

    商絨聽見他清泠的嗓音才回過神來，她的臉頰無端發(fā)燙，不敢再多看他，忙垂下腦袋，抿了一下唇，說：“我只是……從沒見你穿過這件衣裳?！?/br>
    “成衣鋪的掌柜替我挑的?！?/br>
    昨日在城中買衣裳，他只認(rèn)真挑選過她的衣裙，至于他自己的，便都讓那掌柜隨意挑揀。

    商絨的視線落在少年殷紅潤澤的一片衣袂，林中風(fēng)聲漸重，簌簌之聲不絕于耳，她隔了好一會(huì)兒，才輕聲說：“很好看?！?/br>
    是真的很好看。

    她忍不住又偷偷抬頭望一眼少年的側(cè)臉。

    少年一言不發(fā)，可料峭寒風(fēng)吹不散他耳廓的薄紅，他蜷緊的指節(jié)松懈開來，冰涼的銀葉已被他滿掌的熱意浸透。

    悄無聲息的，

    他揚(yáng)起唇角。

    第43章 想不想

    在山中一月半, 早春的凜寒既退，竹林小院背后的山崖上芳草葳蕤，次第繁花綻, 夢石昨日移栽了一株不知名的野花來, 擺在商絨抄經(jīng)的案前。

    商絨喜歡它鮮亮的顏色，但她還沒來得及仔細(xì)瞧瞧，在鏡前打了個(gè)哈欠的功夫，小花盆里的那朵花就被一只修長白皙的手插在了她的鬢邊。

    商絨盯著花盆里光禿禿的莖葉，生了好一會(huì)兒的悶氣。

    “既然好看, 我摘給你又有何不對？”可他一點(diǎn)兒也不明白她為什么生氣，那樣一雙剔透純澈的眸子里滿是迷茫。

    “我喜歡它, 便想日日在案前瞧見它,”商絨到底還是沒忍住同他說話，“你這樣摘下來，它很快就會(huì)枯萎的?！?/br>
    然而少年看向她的神情卻很古怪, 商絨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也一向看不懂他的心事, 最終, 她只聽他平淡地“哦”了一聲。

    但今晨醒來, 她發(fā)現(xiàn)床榻旁, 銅鏡前, 書案上, 甚至在窗欞上都擺滿了沾著露珠的各色山花。

    “簌簌？”

    夢石進(jìn)院便見商絨提筆在桌前發(fā)呆。

    商絨冷不丁地聽見這樣一道聲音, 握筆的手一動(dòng), 她回過神正見筆尖積蓄的一滴濃墨暈濕了宣紙, 遮蓋了兩字。

    “夢石叔叔, 您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她抬起頭問他。

    “村中有幾個(gè)莽夫打架, 就在學(xué)堂外邊兒不遠(yuǎn)，我趁著有些閑工夫便過去瞧熱鬧，哪知他們打起來蠻力忒大，我本是要?jiǎng)窦?，卻被他們一撞便撞到水塘里去了……”夢石提起來這事便有些尷尬，“后來小學(xué)堂的老秀才拿了他的衣裳給我換，但你也知道我這毛病，沒一會(huì)兒紅疹起來就癢得很，索性回來再換一件?！?/br>
    多虧了折竹，夢石才不至于將那一件云錦料子的里衣穿了又穿。

    商絨聽了，便看向夢石頸間，果然已經(jīng)有不少紅紅的痕跡。

    “你近來總是早起默道經(jīng)。”

    夢石瞧見桌上一沓寫滿娟秀字跡的宣紙。

    “折竹若在，我總不得閑?！?/br>
    商絨擱下筆，目光垂落于紙上小小的一團(tuán)污墨，她想了想，還是將宣紙揉皺成一顆小紙球。

    一個(gè)月半，她才堪堪默完一卷《太清集》。

    這全因折竹總是帶著她出去玩兒。

    蜀青城已去了許多趟，山中有好玩兒的地方他也都帶她去過一遍。

    從前商絨不知碗中的稻米是如何來的，不知畫上的牧童坐在牛背上歸家時(shí)究竟吹的是什么曲子，不知農(nóng)田之于農(nóng)夫究竟有多重要。

    不知一場又一場的春雨究竟承載了普通百姓多少的期望。

    “只不過遮蓋了兩個(gè)字，接著再寫就是，怎么就都揉了？”夢石方才分明瞧見她那張紙上已寫了大半的字痕。

    “我不喜有瑕?！?/br>
    商絨捏著小紙球，說。

    夢石面上浮出一抹笑意，他分明是洞悉了些什么，卻并不多言，只撓了撓頸間的疹子，匆忙去房中換衣裳。

    院中靜悄悄的，只余商絨筆尖細(xì)微的沙沙聲，她嘴唇無聲翕動(dòng)著，將心中默記的字句一一寫下。

    再聽偏房的門響，她抬起頭，看夢石換了身衣裳出來。

    “夢石叔叔。”

    她忽然喚。

    “簌簌，想問我什么便問，不必有所顧忌?！眽羰碇滦渖系鸟薨櫍呓?。

    商絨一怔。

    “自你頭一回瞧見我這一頸子的紅疹時(shí)，你便是欲言又止的?！眽羰恍?，在一旁的風(fēng)爐中添了炭來煮茶。

    “我有些好奇您的事，”

    商絨如實(shí)說道，“您生來便在汀州嗎？”

    “不是，”夢石對自己的往事并沒有什么不可提的忌諱，他不動(dòng)聲色地察覺這姑娘話中的試探，一邊將茶葉挑進(jìn)茶壺內(nèi)，一邊道，“我是在南州出生的，是個(gè)棺材子?！?/br>
    “簌簌可知什么是棺材子？”

    他點(diǎn)燃了風(fēng)爐中的木炭。

    “不知?！?/br>
    商絨搖頭。

    “就是從死人肚子里剖出來的孩子，”夢石談及自己的身世，他面上仍是一派輕松的神情，“我?guī)煾概c我說，當(dāng)年他游歷南州，路過一片荒野地正好遇見我垂死的母親，她身中劍傷，咽氣前求我?guī)煾钙书_她的肚子取出她的孩兒……”

    “我?guī)煾覆蝗叹芙^，才不至于我未出生便死在母親腹中?！?/br>
    “后來，他便帶著我回了汀州白玉紫昌觀，我在觀中長大，”夢石說著，便不由想起年少時(shí)曾在觀中的那段歲月，他不由喟嘆道，“因有師父庇佑，我在觀中，也算過了一段極為輕松美好的日子，只是后來，我下山游歷結(jié)識(shí)了杳杳的母親，還俗后，我便再?zèng)]回過白玉紫昌觀?！?/br>
    后來再入道，也并非是在白玉紫昌觀入的道。

    “您師父可是不同意您與杳杳的母親在一起？”商絨看他神情有異，便問道。

    “不，”夢石收拾了心里那么點(diǎn)酸澀的心緒，面上再添了一抹笑意，“我?guī)煾鸽m是正陽道士，心卻萬分通達(dá)，他與我說，我若覺得紅塵好，那便往紅塵去，若有朝一日又覺得它不好，也還可以再回來?！?/br>
    “只是我再想回去時(shí)，他已然辭世?！?/br>
    “您的師父真好，”商絨此前聞所未聞的“道”，都是夢石說給她聽的，她不由想起一人來，“我的師父只與我說規(guī)矩，說我應(yīng)該做些什么，不該做些什么?！?/br>
    “簌簌也有師父？”夢石驚詫地抬起眼。

    商絨抿著唇，輕輕地應(yīng)。

    “正陽教如今多半是如此，講求規(guī)矩束縛，如此才算修行之道，”夢石看著茶壺里鉆出來一縷又一縷的熱煙，“你其實(shí)不必什么都聽，如今你既已不在他們的‘道’里，不如便試著多看看那些花?！?/br>
    春陽正暖，滿檐耀金，商絨幾乎是下意識(shí)地隨著夢石的目光而回過頭去。

    窗欞上，是一簇又一簇的山花爛漫。

    “我今晨才出房門時(shí)，便見他衣衫沾泥地抱回來好多的花，”夢石想起自己在晨霧里瞧見那少年滿身沾露，攜帶一身水氣歸來，他眼底含笑，“簌簌，我已許久不曾這般安寧地過一段日子了，能與你們在一處，我心內(nèi)歡喜?！?/br>
    今日折竹回來得有些遲，夜色籠罩而來，天邊雷聲轟隆，沒一會(huì)兒又下起來淅淅瀝瀝的雨，他輕盈的身影穿行雨幕之間，一身玄黑的衣袍幾乎被雨水濕透，沾染在衣袂間大片的血跡被沖刷出淡紅的水珠不斷順著他的袍角下墜。

    竹林間夜霧茫茫，他在其間停步，一雙漆黑的眸子像是被雨水濯洗得更為清澈明亮，他只盯住霧中一處：“去躲雨?！?/br>
    “是。”

    林中有幾道聲音幾乎同時(shí)傳來，隨即被雨水浸透的竹枝搖搖晃晃，好似一陣風(fēng)掠去，頃刻間再無動(dòng)靜。

    折竹的一只手始終擋在襟前，快步穿過竹林走入院中，他一抬頭，便見木階上一道窗開，檐下的燈籠里火光搖晃，照著那臨窗而坐的姑娘一張白皙的臉。

    折竹的眸子亮了亮，他快步上階，在廊上隔著一扇窗與她相對，雨水滴答淅瀝，他的嗓音泠然悅耳：“你等我??？”

    “你有沒有受傷？”迎面是濕潤的水氣與他身上濃烈的血腥氣，可他站得有些遠(yuǎn)，她只好伸手勾住他腰間的蹀躞帶好讓他近些。

    少年對她全然不設(shè)防，被她手上不算大的力道帶著往前兩步，他才低垂眼簾去看她勾住他玉帶的手指。

    “沒有?！?/br>
    他輕聲說著，從懷中取出來那個(gè)厚厚的油紙包給她。

    那是在他懷中捂了一路，半分都未曾被雨水沾濕的糖糕，甚至一塊都沒有碎。

    商絨看著里頭的糖糕，夜雨在耳畔噼啪脆響，她不自禁地，又抬起頭來看他濕潤的眉眼。

    屋內(nèi)的燭燈點(diǎn)了好幾盞，橙黃的一片燈影映在細(xì)紗屏風(fēng)上，商絨隱約一眼，瞥見少年在其后寬衣解帶的影子，便一下轉(zhuǎn)過臉去，臨著滿窗煙雨，咬了一口糖糕。

    他才脫去外袍，夢石便在外頭喚他去沐浴。

    商絨一邊吃糖糕，一邊在案前默道經(jīng)，卻始終有些心不在焉，折竹再回來時(shí)，她紙上也沒幾個(gè)字。

    他烏濃的長發(fā)披散，滴答著水珠，只掀簾瞧見她手中握筆，他的眉輕微地皺了一下，什么也沒說，放下簾子便往他的榻上去。

    “折竹?！?/br>
    商絨卻起身，追著他到他的床前去。

    “你怎么了？”

    她見少年往榻上一坐，明明方才還給她糖糕吃，這會(huì)兒卻理也不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