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孟清和”是見過孟重九的,記憶中留下的印象遠不及現(xiàn)下深刻。 就好似這位老人已經(jīng)看透了他,看穿了他藏在腦子里的想法。 一瞬間,孟清和頭皮發(fā)麻。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正因為相信,他的神情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鄭重。 不要小看任何人,尤其是不確定對方是敵是友之前。 孟重九起身擦了擦手,沒有拆穿孟廣孝裝昏的事,只告知孟清海兄弟他沒有大礙,抬回家去睡一覺就沒事了。孟廣孝裝昏不假,之前卻的確有氣火攻心之兆,至于是怎么被氣到的,不用問,孟重九也能猜到幾分。 十二郎的確不簡單。 大郎也是個有心思的,只是比十二郎要差些火候。 孟清海心中不甘,還想說些什么,孟清江卻急著將父親帶回家中,“現(xiàn)下不急,等著回頭收拾那小畜生!” 話落,背起孟廣孝就走。 一副孝子心腸,絲毫不覺自己壞了兄長“大事”,也沒察覺父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突然就有了力氣。 看著火急火燎的孟清江和背影都冒著黑氣的孟清海,孟清和告訴自己不能笑,絕對不能笑。 “十二郎?!?/br> 一聲請咳,孟清和回身,表情鎮(zhèn)定自若,拱手作揖,“九叔公,今日勞累您了?!?/br> 家中還未出孝,這時請人上門總有幾分忌諱。今日請孟重九前來,他原本是另有打算,當面見了,之前想的便都被丟開。在這位老人面前耍心眼實屬不智,還是謹慎些好。 孟清和自信卻不自大,謹慎卻不怯懦,這才是他做事成功的根本。 “十二郎,”孟重九在門邊站定,頜下一縷長髯隨風飄拂,“汝欲從軍?” “回九叔公,正是?!?/br> “恩?!泵现鼐劈c頭,“老夫與縣中主簿尚能說得上話,或能幫襯一二?!?/br> “清和謝九叔公!” “且慢?!泵现鼐盘郑爸銖能?,需答應(yīng)老夫一件事情?!?/br> 孟清和抬頭,沒急著應(yīng)答,也沒馬上拒絕,只是以恭謹?shù)纳駪B(tài)看著孟重九。 “請九叔公賜教。” “不急,待事成,老夫自會告知。”孟重九突然一改嚴肅神情,“放心,九叔公不會讓你做辦不到的事。” “是?!泵锨搴瓦@次答應(yīng)得痛快,衙門有人好辦事,能省些麻煩,何樂而不為? 何況,他從軍不只是坑了孟廣孝一家,也差不多把姓孟的都坑了一把,不說四面楚歌,今后在同族中的人緣肯定不會好。能找一個“同盟”分散一下火力,絕不是壞事。 就算孟重九真要為難自己,事到臨頭也總能找到應(yīng)對的辦法。 一文錢能難倒英雄漢不假,但孟清和從不認為自己是英雄。 沒有銅錢,咱不是還有寶鈔嗎? 一老一少對視片刻,同時咧嘴一笑。身后貌似都有一條尾巴在搖啊搖。 隔日,孟重九便坐上牛車前往縣城,臨近城門,一隊騎士從旁飛馳而過。 朱紅的鴛鴦戰(zhàn)襖,黑鞘長刀,閃著寒光的弓箭,騎士均單手持韁,一手揚鞭,馬蹄過處,只余煙塵。 為首之人身著青色武官服,匆匆一眼,五官尚未看清,通身的英武之氣,只如刀鋒斬過一般。 孟重九忙將牛車趕到路旁,直至馬蹄卷起的煙塵遠去,才長出一口,暗道:好重的煞氣。 第五章 承諾 北平府在元朝時屬大都路,洪武元年改置,次年屬北平行省。府轄七縣五州,宛平大興兩縣附于府城,孟家屯歸于宛平縣下。 宛平縣衙位于城西,院墻稍顯破舊,帶著一種灰突突的色彩,儀門緊閉,留有側(cè)門進出。 若非有衙門外的鳴冤鼓和門前的皂隸,實在很難將這座建筑同縣衙聯(lián)系起來。除了占地規(guī)模之外,連一般的富戶住宅都比不上,同后世的xx政府辦公樓更是沒法比。 換成孟清和,或許還會感嘆上一兩句,但于孟重九等土著來說,這樣的縣衙才是正常。自太祖起,明朝官場便有不修衙的規(guī)矩,除非房子塌了大門倒了,否則絕不動門面上的一磚一瓦。 想要高端大氣上檔次? 哪個縣令敢在任內(nèi)把縣衙修成這樣,就等著把牢底坐穿吧。這還是運氣好的,遇上洪武帝心情不好,不被剝皮填草也得砍頭流放。 洪武帝最惡官員貪污,嚴禁政府公務(wù)員追求奢華,一旦有哪個想不開的犯到他手里,不管大錯小錯,一律從嚴從重處罰。 能用大竹板的絕不用小竹板,能無期的絕不改判有期,能砍頭的絕不流放。 民有大誥罪減一等,在官員身上可不適用。 所謂的區(qū)別對待,職業(yè)歧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若是明初的官員有幸到后世體會一把,大概會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同樣都是做官的,差別怎么就這么大呢? 縣衙大堂為節(jié)愛堂,主要處理刑事案件,堂東為幕廳,堂西為庫房。 大堂后為見日堂,見日堂后分東西兩側(cè)廂房,是縣令,縣丞,主簿和典史等辦公的主要場所,也就是縣長和縣委辦公室所在,一般的民事糾紛都這里解決。若有人認為二堂不夠上檔次,非要上大堂,辦法不是沒有,沖到街上去殺個把人,夢想立刻就會實現(xiàn)。 孟重九報明來意,一名書吏將他引入了主簿辦公的廂房。 宛平縣主簿姓南,監(jiān)生出身。洪武年間,宛平縣令仍是七品,至永樂才升至六品。主簿仍為九品,著綠色盤領(lǐng)官袍,戴黑色幞頭,束烏角腰帶。 孟重九口稱南主簿,躬身行禮,南主簿忙起身上前將他攙扶起來。 “耆老何故至此?” “不瞞主簿,今日老朽實有事相求。” “哦?”南主簿將孟重九讓到凳上,“可是為族中之事?” “正是。” 孟清和從軍一事已是鬧得滿城風雨,畢竟古代人缺少娛樂,在這北方之地,又是燕王的眼皮子底下,身為讀書人,想要風花雪月一下也要擔著幾分小心,八卦流言就成了不錯的消遣。不只南主簿知道了這件事,連知縣和兩位縣丞都有耳聞。軍匠縣丞和糧馬縣丞都是半個武人出身,對讀書人要從軍這件事頗感興趣,還特地詢問了縣中書吏,書吏也只是聽了些風言風語,倒是一名出自孟家同里的巡檢口中給出了不少“內(nèi)部”消息。 待孟重九詳細說明個中緣由,南主簿沉吟片刻,道:“若如耆老所言,孟十二郎實為大孝之人,想必大令亦會成全?!?/br> “多謝主簿?!?/br> “十二郎為童生,此事還需稟告大令?!蹦现鞑菊酒鹕恚?,“請耆老隨我來?!?/br> 宛平縣令姓賀名銀,性格果毅,有干才。雖是文人出身,卻有著武人的脾氣,換成后世的話來說,這位就是凡事不喜歡虛的,屬于實干型人才。從明成祖登位之后對他破格提拔便可看出。 見到孟重九,聽完主簿的報告,又仔細詢問一番,賀縣令當即給孟清和從軍之路大開綠燈。 雖說在洪武年當官風險大,官位越高越是如此,但力求上進仍是每個官員畢生的追求。 若孟清和尋仇的對象是大明百姓,賀縣令還會考慮一二,換成是韃子,那就完全沒有問題了,為父兄報仇寧可舍棄功名之路,絕對的孝勇之人,表揚,必須大大的表揚! 治下出了孟十二郎這樣的人,正說明地方教化有功,明擺著是不小的政績。若非考慮到影響,賀縣令恐怕會自己寫一篇文章貼出去,旌其所為。 實干人才也是需要政績的。 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當然,賀縣令得了好處,下邊的縣丞主簿等人自然也不會落下,官場上沒有吃獨食的道理。 縱觀歷史,大明的官員雖然另類了點,動不動就喜歡打嘴仗,嘴仗不過癮還要拳腳相向,但在必要時,大家還是能擰成一股繩的,例如上下齊心博政績的時候。 事情結(jié)果在孟重九預(yù)料之中,卻也有些出乎他的預(yù)料。原本以為只需見過主簿縣丞,沒想?yún)s是大令親自過問。這樣一來倒是成全了十二郎的名聲。 被學中趕出又如何? 一個被縣中大令,二尹和主簿交口稱贊的大孝大勇之人,便是不再讀書,成了軍戶,有人想再欺他一門,也要仔細掂量一下。 出了縣衙,孟重九解開牛車上的繩子,悠然的整了整衣袖,十二郎,甭管怎么樣,叔公這個人情你可是欠下了。 出城時,孟重九又遇上了一隊騎士,守城門的兵丁看過腰牌立刻放行。騎士們離開后才敢低聲道兩句:“燕王護衛(wèi)……前頭有一波,看了腰牌,打頭的是個百戶,怕是去北邊……” 坐在牛車上,孟重九捻了捻花白的胡子,甩了一下鞭子,老牛開始慢悠悠的往孟家屯的方向走去、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的大名即將在縣城傳開,也不知縣衙中的大令正打算給他冠上個“孝友”的稱號。 此時的孟十二郎正立在桌案后,懸腕提筆,對著鋪開的白紙發(fā)愁。 當真是疏忽了,前身好歹也是個童生,能寫一手漂亮的臺閣體,烏黑方正,光沼整齊。 換了芯子,寫出來的卻是一手狂草,漂亮還算漂亮,卻和楷體一點邊不沾。 不科舉不意味著一輩子不寫字。從軍后他總要給家中寫信吧?據(jù)他所知,孟王氏和他兩個嫂子可都是識字的。這在文盲率相當高的明初算是十分稀奇,也足夠讓孟清和頭疼。 更重要的是,他不打算當一輩子大頭兵,臺閣體是明朝的官方文字,要力爭上游,寫字就是必須跨過去的一道坎。 大明選拔武舉人都要先通過文化課考試,文化課不及格,哪怕力拔山兮氣蓋世也照樣榜上無名。猛士尚且如此,何況他這先天條件不足,明顯腦力多于體力的。 孟清和愁啊,習慣了狂放肆意,倏忽間要中規(guī)中矩,簡直是要命。 早知如此,他裝什么酷帥狂狷,練什么狂草? “十二叔?” 正煩惱著,房門被推開了一條縫,兩個小姑娘趴在門口,小心翼翼的看著孟清和。 房梁上的老貓突然來了精神,朝著兩個小姑娘喵喵叫了起來,大有欺負弱小之意。 孟清和放下筆,朝著兩個小姑娘招招手,前身當真是讀書讀傻了,同兩個兄長都不太親近,更不用說兩個侄女。 “三姐,五姐,到十二叔這來。” 孟清和斜睨房梁,瞇眼,呲牙,“下來?!?/br> 聲音不高,隱含著威脅。 老貓很不情愿,卻還是從房梁上跳了下來,在空白的紙上踩出幾個梅花印,蹲坐著舔爪洗臉。 兩個小姑娘終于推門走了進來,孟清和這才看到,孟三姐捧著一個大碗,碗里是幾個高粱面的餅子。 “十二叔,娘烙的餅子,給你送來。” 孟三姐虛歲七歲,孟五姐六歲,一夕之間遭逢家變,性子都變得沉靜許多。 孟清和接過碗,拿起一個餅子掰開,“你們吃了嗎?” 孟三姐搖頭,卻又馬上點頭,孟五姐開口道:“娘給留了粥?!?/br> 嘴里說著,雙眼卻看著孟清和手中的餅子,被孟三姐拉了一下,“十二叔,我們回灶下吃,娘給留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