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孟清和嘴里有些發(fā)苦,家里是什么情形他知道,口糧都是緊著他來。起初他沒在意,偶然見著了孟王氏和兩個嫂子喝的粥里能照出人影,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家人,原本只是流于表面上的兩個字,深深的刻進了他的心里。 “三姐,五姐,十二叔吃不了這么多?!泵锨搴蛯㈥_的餅子遞給兩個小姑娘,“和十二叔一起吃?!?/br> “可是娘說……” “不聽十二叔的話了?” “聽!”孟五姐接過餅子,又掰開,將大的一半遞還給孟清和,“十二叔也吃。” “乖?!?/br> 看著像兩只小倉鼠一樣捧著高粱餅子啃的小丫頭,吃兩口,抬頭,確定孟清和也在吃,還會笑彎了眼睛。孟清和似乎明白公司里那些小姑娘口中的“萌”是什么感覺,一種怪蜀黍情節(jié)油然而生。 頭頂正冒著紅心,不巧對上孟五姐童稚的大眼,一道閃電凌空劈下,咬牙,轉頭,砰砰捶著胸口,噴出一口老血,牲口!禽獸! “十二叔?” “沒事。” 孟清和又拿起一個餅子,掰成三塊,這樣兩個小姑娘才肯繼續(xù)吃。 “三姐,五姐,十二叔一定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泵锨搴投自诘厣?,叼著餅子,單手爬梳過頭發(fā),另一條胳膊搭在膝蓋上,視線和兩個小姑娘平齊,“等你們長大,十二叔給你們十里紅妝,要是侄女婿敢對你們不好,十二叔爆……不是,揍他們滿臉開花!” 兩個小姑娘似懂非懂,所謂的十里紅妝,于現(xiàn)在的她們遠不如一個高粱餅子有吸引力。 門內,叔侄三人分著餅子,門外,孟王氏轉過身,抽—出袖筒中的手絹揩過眼角,深吸一口氣,邁步離開,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 第六章 百戶 宛平縣衙的辦事效率極高,表揚孟十二郎以及自我表揚的文章,當日便已書就,不說花團錦簇,也是感人肺腑。觀者無不為之一震,感嘆竟有如此不惜功名利祿,堪稱孝勇之人。 孟清和的改籍一事也很順利,一應手續(xù)辦妥,孟清和只需在家等候調派即可。證明縣衙一干能吏絕非浪得虛名。 所謂時間就是金錢,時間就是政績,宛平縣衙上下深知其中緊要。 不出三日,孟十二郎的大名就傳遍了宛平縣,幾與二十四孝中諸子并稱,臨近的大興諸縣也有風聞,甚至傳進了北平都指揮使陳亨耳中。 陳亨歷經元末戰(zhàn)亂,以元萬戶歸附太祖,隨大將軍北征,累功至燕山左衛(wèi)指揮僉事,后遷北平都指揮使,貴為朝廷二品大員,位高權重。按理來說,孟清和不過是個平頭百姓,陳亨怎么樣也不該注意到這個小人物,可事情偏偏就是這么湊巧,這么不可捉摸。 究其原因,還是同朝廷的文武之爭扯不開關系。 有明一代,文臣武將不說是勢同水火,也不差多少。 明英宗之前,雙方算得上勢均力敵,雖然開國功臣被洪武帝殺得差不多了,至少還有靖難功臣頂上,大多時候,細胳膊細腿還不是肱二頭肌和胸大肌的對手。自土木堡之變以后,功勛將領幾乎被一鍋端了,武官徹底被文臣給打壓下去,袁崇煥敢一劍捅死毛文龍就很能說明問題。 洪武末年,武官們的日子尚且沒那么難過,文臣也沒那么囂張,到了陳亨這個位置,這個資歷,又是在燕王的地盤上,極少有不開眼的會給他氣受??墒聼o絕對,北平布政使就不怎么給都指揮使大人面子,一旦碰面,明里暗里的口舌爭鋒,陳亨就沒占過便宜。 文人口舌極厲,罵人還不帶臟字,從二品的布政使幾句就能讓正二品的都指揮使頭頂冒煙,還找不到借口捶他一頓。只能看著對方腆胸負手,面帶得意揚長而去。 布政使管民事,指揮使管軍事,分屬不同部門,高一級也不能拿對方怎么樣。 洪武帝遠在南京,難不成還要到燕王跟前打官司? 一把年紀了,丟不丟人? 砰! 一拳砸下去,桌案上的茶盞碎裂在地,桌腳都似陷地兩寸。 左右知道勸說無用,判斷過指揮使大人的憤怒指數(shù),連忙退后幾步,以免被怒火波及。光躲還不成,必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躲開一切暗器,例如凳子和一般人根本舉不起來的桌案。 捂著腦袋縮到墻角,惹事的是別人,遭殃的是自己,冤不冤? 眼見頂頭大佬怒火狂飆,一時半會是冷靜不下來,縮著脖子躲在一邊的經歷司經歷心頭一動,冒著生命危險飛撲上前,一把抱住陳亨的大腿,“且聽屬下一言!” 隨即,以決死之心將孟十二郎為父報仇棄筆從戎的事全部道來。 到底是習慣于處理文書往來的經歷,做不到舌燦蓮花也能說得清楚明白。陳亨的怒氣指數(shù)從爆表一路下降,只余下兩三點火星,偶爾噴幾下,燎著左右的眉毛胡子卻于性命無礙。 眾人長舒一口氣,神情中充滿了感激,一是對滅火成功的經歷,二是對素昧平生的孟十二郎。 好人,絕對的好人! 就算是讀書人,也是好人! 除去不在場的都指揮同知和僉事,北平都指揮使司上下集體給孟清和發(fā)了一張好人卡。 “此子大善!大孝,忠勇,應全其孝心,旌其所為!”陳亨撫須而笑,一派儒將風采,絲毫不見之前噴火的霸王龍姿態(tài),“來人,筆墨伺候?!?/br> 棄筆從戎,書生投軍,好,大好! 誰再說軍漢上不得臺面,老子跟誰急! 見陳亨拿起筆洋洋灑灑就是幾百字,左右對視一眼,只要這個孟十二郎不是爛泥扶不上墻,說不準會有一場不小的造化。 發(fā)生在都指揮使司的事情,孟清和一無所知,若是有人告訴他,在不到幾天的時間內,孟十二郎的大名就從孟家屯傳遍了宛平縣,又從知縣衙門上達都指揮使司,估計他會挑起一邊的眉毛,掏掏耳朵,騙三歲孩子呢?坐火箭也沒這么快的。 事實卻是,在彪悍的大明朝,萬事皆有可能。 用過了朝食,孟清和繼續(xù)每日的必修課程,練字。 孟廣孝被孟清江背回家便“一病不起”,孟清江本欲找孟清和說道一下,孟清海也摩拳擦掌隨時準備找麻煩,但孟重九從縣城歸來,屯中卻突然傳出賀縣令盛贊孟清和為“孝友”之言。 被大令贊為“孝友”,怎么會不敬長輩? 誰敢反對?難道說大令看走眼了?良心大大的壞了! 消息傳開后,孟廣孝在家里又暈了一次,真正的一病不起。孟清海在學中的日子也變得艱難,之前贊賞他的訓導也不再說孟大郎“前途無量”的話。尤其在都指揮使司也有傳言,據(jù)說孟十二郎的大名已擺上都指揮使的案頭,訓導的態(tài)度有了徹底轉變。 訓導是文人,訓導有功名,訓導一身凜然正氣,可訓導也要吃飯,也要保住每月俸祿供養(yǎng)一家老小。 空xue來風未必無因,這個時候高唱反調,未免也太不識趣了。 孟清海的科舉之路雖沒在明面上被堵死,學中的同窗和塾師卻開始同他疏遠,往日三五常聚,坐而談詩論道,如今,談詩的是旁人,論道的也是旁人,鮮少有人再邀請孟清海。換成后世的說法就是孟清海同學被無視了,被孤立了。再難聽點,被精神上霸凌了。 孟清海的反應卻出乎眾人預料,非但沒有慌了手腳,反而更加認真的準備考試,甚至比之前表現(xiàn)得更加鎮(zhèn)定。遭到當面奚落也不見絲毫的氣惱,一連幾日特地到孟清和家門前長揖賠禮,行完禮便走,一句話不多說。部分族人開始在私下議論孟清和得理不饒人,雖是孝順之人,心胸未免太窄了些。 至此,孟清和才開始真正的正視這位堂兄,或許,他還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和隱忍能力。 站定在桌旁,提筆飽蘸墨汁,懸腕揮毫,一個大大的“忍”字躍然紙上。 意為隱忍,筆鋒卻帶著銳利和殺氣。 孟大郎忍辱負重,孟十二郎心胸狹隘? 這些人怎么不提他家的六十多畝田有一多半都在孟廣孝手中?也不提他們從中獲得多少好處?更不提他們一家還在用高粱餅子和薄粥充饑? 同情弱者? 到底誰才是弱者? 他家被欺凌時,為何不見這些“正義”言論? 若他真的心胸狹隘,若他真的狠心…… 孟清和放下筆,目光森然,黑眸中似帶上了血色。 “十二叔。”孟三姐敲了敲門,從門旁探頭,“九叔祖來了。” 看著門旁的小蘿莉,孟清和收起了外露的情緒,用力拍了拍臉頰,抓了兩把頭發(fā),緊了緊身上的麻衣。 老狐貍之前幫了他,今天登門八成是來收利息的。他可不認為孟重九會只收本錢,換成他就不會這么干。 走進正堂,見到坐在堂的孟重九,孟清和躬身行禮,“九叔公,清和有禮了?!?/br> 與此同時,孟重九曾在縣城外遇到的兩隊騎士,已先后抵達位于大明邊塞的開平衛(wèi)。 騎士們雖滿面風塵,仍不減彪悍之氣。 為首的兩名百戶均出身燕山護衛(wèi),身負密令,其中一人奉令歸于開平衛(wèi)鄭千戶麾下,另一人將帶隊前往全寧衛(wèi)。 兩人均是一身青色武官服,黑色紗帽,腰佩黑鞘長刀,懸素云銀牌,策馬擦身而過,如刀鋒相撞,鐵戈爭鳴之聲,似清晰可聞。 “沈瑄?!?/br> “楊鐸。 第七章 大堂柏其實是好人 出乎孟清和預料,孟重九不是來討利息的,正相反,他是來給孟清和送錢的。 兩貫寶鈔,五吊銅錢,按照洪武末年的物價,差不多能買回一石大米,合一百二三十斤。拋開孟清和,足夠家中女眷吃上兩三個月。這絕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稱得上是一份厚禮。 在不允許使用金銀的時代,糧食就是硬通貨,官員領的俸祿都是糧食。洪武年還全額發(fā)放糧食,等到永樂年就開始糧食寶鈔一起發(fā),郁悶得撓墻也沒用。工資水平幾十年如一日,領到手的寶鈔卻不斷縮水,再沒比這更坑人的。也難怪各種火耗,冰炭會成為官場上的潛規(guī)則。 孟清和很吃驚,很少有事能讓他這么吃驚。 “九叔公,這是為何?” 孟重九攏了攏袖口,笑了笑,“這是九叔公的一點心意,不日族中另有置辦,衣食器具皆會送上。” 見孟清和仍是不解,孟重九干脆將其中關竅解釋一番,孟清和才恍然大悟。 他以民戶從軍,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情。在他赴衛(wèi)所之前,孟氏族人應出錢為他置裝,稱為封椿錢。另外,家中正丁遠赴衛(wèi)所,常有余丁隨行,成過親的,妻子也會隨行。 “你家中沒有兄弟,可選族中子弟隨行?!?/br> “多謝叔公賜教?!?/br> “不必。”孟重九擺手,“若十二郎有意,老夫家中劣孫亦可隨行?!?/br> 九叔公的孫子? 孟清和表面不動聲色,心下卻開始盤算,軍戶都有授田,據(jù)說有五十畝,憑他自己,累死的可能性比較大,找人是必須的。 “這件事堂兄可知?” “此事無礙,十二郎點頭即可。” 孟重九單手捻須,笑得分外和藹,孟清和半晌無語,當真想為某位遠方堂兄掬一把同情淚。 幸虧這位不是他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