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自始至終,孟重九絲毫沒有提及“人情”一事,就好似忘了一般。孟清和幾次想要開口,也被他三言兩語岔了過去,反而再三言道,日后孟清和家中有事可直接相托。 不要利息也不討本金,還送錢送人,怎么看都不合常理。 唯一的解釋,就是孟清和現(xiàn)在能還的,并不被孟重九看在眼里。 放長線釣大魚,長期投資? 兩盞茶后,孟重九起身告辭,孟清和一直將他送到大門口,看著老人花白的頭發(fā)和稍顯傴僂的背影,眼中閃過一抹沉思。 老狐貍似乎相當(dāng)看好自己,莫不是以為自己會有大造化?若他知道自己的遠(yuǎn)大理想是什么,會不會氣得吐血,抄起鞋底狠抽自己一頓,順帶捶著胸口哭訴當(dāng)初看走了眼? 不管怎么看,這筆投資都有虧本的危險。 孟清和靠在門邊,仰頭看著天上漂浮的白云,是不是該提前給老人家提個醒?兩輩子以來,他難得發(fā)一回善心。 “十二叔?” 身后響起孟三姐的聲音,回頭,兩個小蘿莉正手牽著手,大眼睛撲扇撲扇的看著他。 心形的箭頭正中胸口,孟某人的怪蜀黍之魂瞬間燃起,就算為了這兩個小蘿莉,他的理想也必須再議! 晚飯之前,孟清和將孟重九送來的寶鈔和銅錢交給了孟王氏。 “這些是你九叔公送來的?” “恩?!泵锨搴忘c頭,嗅著灶房里不斷飄出的香氣,肚子不由得叫了起來??嘈σ宦?,若是讓那幫損友知道高粱餅子都能讓他流口水,會不會笑得下巴脫臼? 孟王氏拿著寶鈔,欲言又止,孟清和干脆道:“娘,我從軍后家中只有您和兩個嫂子,遇事可請九叔公幫忙?!?/br> “可這人情……” “娘放心,兒子自有計較。還有,銅錢您留著,寶鈔盡快換成米糧?!?/br> “為何?” “預(yù)防貶值?!睕]有準(zhǔn)備金,又無限量發(fā)行的紙鈔堪稱奇葩,不貶值才怪。 “哦?!彪m然不明白貶值的具體含義,寶鈔一年比一年不值錢,孟王氏還是知道的。既然十二郎說要換糧食,那就換吧,家中有糧,心中不慌,“這樣也好,你也能安心上路?!?/br> 安心……上路? 孟清和嘴角抽搐,仰頭望向房梁。 親娘乎?親娘也。 華夏語言,果真博大精深。 當(dāng)夜,孟十二郎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了無睡意。片刻之后,雙眼微瞇,嘴角輕勾,很顯然有人又要倒霉。 墻角的老貓格外的精神,悉悉索索之后,從半開的門縫旁鉆了出去,不知是去抓老鼠還是會情人。 翌日,雄雞報響三遍,孟清和起床,認(rèn)真洗漱一番,吃過朝食,破天荒的走出了家門。 屯子里的幾個婦人正在井邊打水,看到路過的孟清和,水桶險些掉進井里。實在是,自從孟廣智的喪事之后,孟清和便極少走出家門,哪怕他的名聲傳遍了宛平縣,正在向整個北平府蔓延。 “二伯娘,九嬸?!?/br> 仰賴腦子里留下的記憶,孟清和一路走一路叫人,倒也沒弄錯。 走過屯中唯一用碎石修繕過的土路,經(jīng)過原本屬于他家,現(xiàn)在卻歸了孟廣孝的幾畝良田,趕巧遇上一身儒衫的孟清海。 “大堂兄。” 見是孟清和,孟清海愣了一下,待到孟清和拱手施禮才反應(yīng)過來,剛要還禮,對方已越過他繼續(xù)向前,耳邊只留下一句輕言:“大堂兄,聰明和自作聰明,是兩碼事?!?/br> 孟清海深色一變,恰好迎面走來幾個族人,孟清和突然回身,正色道:“愚弟已是家徒四壁,又有寡母孤嫂,大堂兄乃讀書之人,實不該罔顧禮儀,日日引頸守望?!?/br> 見幾個族人停下腳步,孟清和刻意提高了聲音,繼續(xù)道:“連日來,大堂兄鎮(zhèn)日駐足門前,愚弟一家緊閉門戶仍無法安枕。而族中又有傳言,家母聞聽之后日夜以淚洗面。愚弟受些委屈無甚關(guān)礙,讓家母憂心卻非人子所為!愚弟實望大堂兄能體諒一二,莫再如此行事,不然愚弟便請里中老人評理!” 話落,深深一揖,語氣極端的無奈,態(tài)度無比的誠懇,將一個飽受誤解卻又強自壓抑憤怒的形象演繹得淋漓盡致。 十二郎家徒四壁,大郎日日守望,十二郎一家連覺都睡不好……十二郎家的田地,好像有不少都?xì)w了大郎一家? 十二郎可是得了縣中大令夸贊的純孝之人,而大郎的人品? 幾個族人站在路邊,神情很是耐人尋味,看著孟清海的眼神恰似看著欲偷鄰人家中肥雞的黃鼠狼。 孟清海解釋不是,不解釋也不是,張口欲辯,只能越描越黑。臉色由白變青,又由青變黑,生平第一次有了殺人的沖動。 孟清和損人的功力非同凡響,和學(xué)中諸人更不是一個段數(shù)。讀書人還要顧及同窗面子,他卻沒這項顧慮?;鹆θ_之下,饒是孟清海也招架不住。 怎么黑怎么來,怎么坑人怎么來,黑死拉倒,坑死算完。 反正孟清海也不是什么好心思,以理服人全無意義。 仔細(xì)想會發(fā)現(xiàn)他這番話中漏洞頗多,奈何八卦的興奮點和真相永遠(yuǎn)不在一條水平線上。 孟清海被氣得肝火上升,孟清和卻是心情舒暢。 就這心理素質(zhì),還想挑戰(zhàn)“偽君子”這一高難度職業(yè)? 他是不是該把“君子劍”和“葵花寶典”的故事講給這位聽一聽? 欲練神功,不想自宮,那是絕對不成的。 孟清海被晾在原地,孟清和確信,自今天開始,屯子里的流言又會換成新的版本。他不在乎自己,卻要在乎家人。他從軍以后,家中只剩女眷,能少點麻煩總是好的。 又走了大概半盞茶的功夫,孟清和終于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在兩扇灰黑色的木門之前站定,氣沉丹田,舉手,拍門。 孟劉氏推開大門,見到來人,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十二郎?” “堂伯母?!?/br> 孟清和躬身施禮,孟清江聽到動靜,從屋中走出,立刻眉毛倒豎,“你這小畜生,來做什么?!” “堂伯母,小侄此次登門,實是有事相求?!?/br> 孟清和絲毫不理會孟清江的怒目而視,只和孟劉氏說話,見動靜引來鄰人,孟劉氏忙將孟清和讓進屋內(nèi)。 孟廣孝靠坐在床邊,剛用過藥,見到孟清和,頓時拉下了臉。 “大堂伯?!泵锨搴蜕锨皟刹剑靶≈队卸Y了?!?/br> 行過禮,抬起頭,孟十二郎溫和一笑,完美的展示出八顆牙齒。 不知為何,孟廣孝頭皮突然開始發(fā)麻。 半個時辰后,孟十二郎走出了孟廣孝的家門,懷里揣著五貫寶鈔和三吊銅錢。 撣了撣衣袖,遇見探聽的鄰人,溫和說道:“今日本為探望大堂伯,大堂伯憐惜,贈清和寶鈔數(shù)貫銅錢若干,并言不需償還。若是清和一定要還,就是不認(rèn)他這個堂伯?!?/br> “真是如此?” “真是如此?!泵锨搴驮俅涡Τ隽税祟w牙齒,又丟出了一顆重磅炸彈,“大堂伯慈愛,待清和奔赴邊衛(wèi),還讓四堂哥同行?!?/br> 聞聽此言,眾人大嘩。 莫不是,孟老大甘愿讓兒子做貼戶? 見眾人還要再問,孟清和卻是灑然一笑,“大堂伯,其實是好人?!?/br> 被孟清和發(fā)了好人卡的孟廣孝此刻正癱軟在床,孟清江抱頭蹲在地上,滿臉的不甘。 孟劉氏一邊給孟廣孝順著胸口,一邊道:“四郎,你爹也是不得以?!?/br> 孟清江卻不如往日一般,而是猛的站起身,吼道:“兒子算得什么?!爹為的不過是大哥!” 話落,轉(zhuǎn)身出門,再沒有回頭。 與此同時,開平衛(wèi)城西千戶所,一身青色武官服的沈瑄,手按劍柄,單膝而跪,“標(biāo)下見過千戶!” 鄭千戶看著眼前這個英武的年輕人,心情頗為復(fù)雜。 這是個燙手山芋,卻必須接著。 指揮使大人知道,他也知道。指揮使大人有借口避而不見,他卻不行。 不過,鄭千戶心思一頓,若非那一身戰(zhàn)場拼殺出來的血腥和彪悍之氣,他八成會錯以為這是個讀書人。 換上一身儒衫,便是翩翩君子。 溫潤如玉,皎如明月,也不為過。 只不過,這個君子,卻是會殺人的。 第八章 啟程 洪武三十一年四月初七,身負(fù)燕王密令的沈百戶在開平衛(wèi)鄭千戶麾下安營扎寨。隨他奔赴開平的騎士也分編入伍。一人為總旗,九人為小旗幟,麾下步卒騎卒各半,袢襖,兵器,戰(zhàn)馬皆在當(dāng)日撥付,衛(wèi)所相關(guān)人等的工作效率接連刷新了有司的各項記錄。 可見背靠大樹好乘涼,燕王二字的威力之大。 鄭千戶原為開平左屯衛(wèi)百戶,能榮升千戶一職,蓋因洪武二十九年隨燕王北征沙漠,屢立功勞而得。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千戶算是一腳踏上了燕王的船,衛(wèi)指揮使徐忠把沈瑄一行人安排到他這里,未嘗沒有結(jié)好燕王的考慮。 陛下老矣,且臥病多時。太孫年幼,諸藩王年富力強,燕王寧王晉王等更是戰(zhàn)功彪炳,聲震北疆。 一旦陛下大行,太孫弱而諸王強,若無異心者尚可,若……結(jié)好燕王,或福蔭一族,也或可滿門招禍。 鄭千戶打了個激靈,額上冒出了冷汗,不敢再想。 四月初十,距開平衛(wèi)不到三百里的孟家屯,一身紅袢襖,腰懸木牌的孟清和站在屯口,同家人和族人話別。 孟王氏拉著孟清和的手,囑托的話好似說不完,兩位嫂子站在孟王氏的身后,看著即將遠(yuǎn)行的小叔也是眼圈泛紅。孟三姐拽著孟清和的衣角,孟五姐干脆抱著孟清和的大腿,哭得直打嗝。 “十二叔……” 看著家中諸人,孟清和汗顏。 感動歸感動,可他只是去從軍,不是去送死。 需要這樣嗎? 孟重九和幾位族親也在路邊送行。族人出錢置辦的衣物干糧都捆在一匹駑馬背上,韁繩牽在一個高大的青年手里,他是孟重九的次孫,單名一個虎字,比孟清和年長三歲,卻不依照族中清字排輩,只因他的父親是贅婿,原本該姓陳。 別看孟虎只有十七歲,卻長得身高腿長,濃眉虎目,粗獷的男子氣概十足招人眼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