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孟清和覺得劉經(jīng)歷為人不錯,如果他在聽到自己斬首兩級,沒有立刻露出“絕不可能”的表情,孟清和會很樂意同劉經(jīng)歷做朋友。 但是現(xiàn)在,這個可能性正無限趨近于零。 離開經(jīng)歷司,孟清和腰上的牙牌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塊,從大頭兵到小旗,手下管著十個人,也算是質(zhì)的飛躍? 孟小旗今天不當(dāng)值,回到家,孟虎和孟清江正在敲敲打打。他們現(xiàn)在居住的房子在城西,兩進的黃土房,門窗上的木頭有些已經(jīng)朽爛,應(yīng)該是有段時間沒人住了。 這難不倒孟虎和孟清江,不過兩日的功夫,房門換了,窗戶換了,連屋頂都修補好了。 孟清和回來時,兩人正合力在做一張木床,邊塞夜晚冷寒,睡在地上早晚要生出病來。 “十二郎回來了。” 聽到開門聲,孟虎抬起頭爽朗一笑,孟清江悶不吭聲,卻沒像前幾日一樣對孟清和橫眉立目。 “恩,辛苦四哥和五哥了。” 孟清和走到即將完工的床邊,伸出手指敲敲,剛想把授田的事說出來,就聽外邊有人來報,沈百戶有請。 孟清和站起身,晃晃腦袋,沈百戶? 想起來了,他手下的十個人,一半都是勾補的新兵,另一半是犯官和犯官家屬,那個前兵部武庫司郎中,如今就在他手下聽令。而他這個小旗,又歸在城西千戶所沈百戶麾下。 明軍軍制,小旗是最底層的軍官,總旗是小旗的上級,總旗的上面才是百戶。 孟清和猜不出沈百戶召見他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大概就是他在升官之后,主動要求去守城外的瞭望墩臺。 不過這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得百戶大人特地宣召? 何況他這么有思想覺悟,遭到表揚的機會應(yīng)該大點? 孟清和帶著一頭霧水出門了,絲毫不清楚,即將發(fā)生的一切,會對他今后的人生產(chǎn)生何種影響。 如果他知道……他還是得去,許多事是上天注定,壓根沒得商量。 孟清和能做的也只有逢山開路,遇水疊橋,哪怕這山是喜馬拉雅山,水是密西西比河。 第十二章 初見 孟清和站在西城百戶所前,深吸一口氣,跨步入內(nèi)。 待新鮮出爐的孟小旗繞過影壁,走遠(yuǎn)了,門前的兵卒才對視一眼,咂咂嘴,這位怎么看都不像是軍漢,聽說先前還殺了兩個韃子? “瞅著倒像是個讀書人?!?/br> “他能殺得了韃子?” “升了小旗,百戶大人召見,還能有假?” “可惜了我那弟兄,砍殺了三個,卻傷了腿,不然也能……” “不過我聽說這位還真是讀書人,據(jù)說還是個童生?!?/br> “?。磕莻€高??诶镞€能看過眼的酸丁,莫非就是他?” “還能有誰?” 說話的兵卒同時沉默了,弓兵高福,出了名的狠人,他說的話肯定差不了。 “說不得這書生真有幾分本事?!?/br> 孟清和不知自己已經(jīng)成了百戶所前兵卒的談資,走在百戶所內(nèi)磚石鋪成的路上,心中仍有些忐忑,不停回想著之前打探來的消息。 百戶大人姓沈名瑄,出身燕山護衛(wèi),父親是洪武帝的義子,曾在北征沙漠中立下戰(zhàn)功。 之前戰(zhàn)場上那個所向披靡,劈人如砍瓜切菜一般的殺神就是這位,也是繼馬總旗之后又一個救了自己命的人。 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加上救命恩人。 孟清和暗自苦笑,到邊塞不過短短幾日就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事,他都不曉得該感嘆命運之神厚愛自己,還是看自己極端不順眼。 心思千回百轉(zhuǎn),面上不露分毫。行進中途遇上一個身形壯魁的虬髯大漢,眉眼間竟有幾分熟悉。 認(rèn)出此人是個總旗,孟清和立刻上前行禮,“標(biāo)下見過總旗?!?/br> “你姓孟?” “是!” “之前殺了兩個韃子?現(xiàn)在任著小旗?” “是!” “好!”大漢突然一拍孟清和的肩膀,“我姓馬,之前在城外戰(zhàn)死的馬彪是我本家兄長?!?/br> 孟清和抬頭,面上露出一絲驚訝,難怪瞧著有些熟悉。 馬氏一族都是軍戶,馬總旗戰(zhàn)死,身后留下三個兒子,最大不過十一,總旗一職雖是世襲,卻也沒有讓一個娃娃出任的道理。 馬常是族中余丁,自然可以頂上。只是明初邊塞衛(wèi)所不比他處,這位新的馬總旗若想降服手下一干弟兄,怕是要多少費些功夫。 人情是一回事,常年在塞北拼殺的邊軍,更看重的還是本事。 這也是孟清和看似風(fēng)一吹就跑,卻能讓趙福等人高看他一眼的原因。 他身上的狠勁,對了這些廝殺漢的胃口。 馬常如此“禮遇”孟清和,若非別有所圖,孟十二郎敢把腦袋摘下來當(dāng)球踢。 不過,孟清和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這種示好未必是壞事。既然馬常襲了馬彪的總旗一職,將來就是自己的上司,朝堂有江湖,軍中也有。甭管他是不是能真正的站穩(wěn)腳跟,上下擺在那里,看著順眼總比被當(dāng)成眼中釘?shù)暮谩?/br> 有了新任馬總旗的客串,孟清和總算不再如先前那么緊張。 站在正堂門前,習(xí)慣性的整了整身上的袢襖,撣了撣衣袖,通報之后,邁步走進室內(nèi)。 從外面看,百戶所并無出奇,同城內(nèi)的其他建筑一樣,黃土墻,木門窗,窗欄上的圖樣已經(jīng)泛舊,門梢上雕刻的生肖圖倒是有些惹眼。 孟清和不敢多看,見堂中高坐著一個身著藍(lán)色常服的身影,心知這就是今天要見的正主,單膝點地,大聲說道:“標(biāo)下見過沈百戶!” 或許是為了壯壯膽子,孟清和刻意提高了聲音,不想話說完,椅子上那位卻遲遲沒有開口,只是單手點著椅子扶手,另一只手舉著一本書,書的封面上,正寫著《春秋》兩個大字。 孟清和心里開始打鼓,唾罵萬惡的舊社會,這位不開口不出聲,他就得繼續(xù)跪著。 還以為能遭到表揚,結(jié)果卻是來這么一出,百戶大人是心氣不順?還是自己剛好長得很不入他的眼? 雖說瘦了點,可皮相還是不錯的。 心里嘀咕,孟清和卻始終沒有抬頭,只因沈瑄在戰(zhàn)場上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 兩輩子,他頭一次這么害怕一個人。 孟重九只能讓他行事謹(jǐn)慎,面對北元的騎兵也只不過是搏命而已,但在沈瑄面前,孟清和卻感到極大的壓力。 所謂霸氣側(cè)漏就是這種? 這位還不是真正的鳳子龍孫,若是燕王朱棣,未來的永樂帝,不知道又會是何種情形? 和平時代過來的穿越者們,還是不要輕易幻想登高一呼小弟云集,否則,時代的土豪們會給他們上最為生動的一課,告訴他們花兒之所以這樣紅,是有其根本原因的。 戰(zhàn)場上拼殺,朝堂上斗毆,大明的文臣武將,智商情商都非一般人能比,豈是隨意就能糊弄過去的? 便是長相,也都在水準(zhǔn)之上。建文二年的進士王艮就是因為相貌問題被暗箱cao作了一把,從榜首的位置給擼了下去。 所以,但凡來到陌生的地界,一定要秉持著謙虛謹(jǐn)慎的精神,艱苦奮斗甘于寂寞才是上策。 孟清和便是如此打算的,可今天之后,他會發(fā)現(xiàn),追尋寂寞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東想西想,兩條腿似乎也沒那么難受了。 于是,堂中出現(xiàn)了這樣一幕,沈百戶專心致志的讀書,孟小旗一心一意的神游。區(qū)別只在于百戶大人坐著,而孟小旗的姿勢就不是那么舒服了。 終于,沈百戶放下了書,端起桌上的茶盞,用茶蓋輕輕拂過茶面,“起來。” 孟清和沒有馬上起身,腿麻了,就這么站起來不立撲也會立位體前屈。 沈瑄倒也沒說什么,等孟清和起身站穩(wěn),才接著說道:“知道為何叫你?” “標(biāo)下不知。” “真不知?” “真不知?!?/br> “斬首兩級?!?/br> 沈瑄話落,孟清和一愣,下意識抬頭,只一眼,便失神。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眼前這人,當(dāng)真是戰(zhàn)場上那個殺神? 烏發(fā),濃眉,墨眼。鬢若刀裁,膚若潤玉。 仙姣,卻不似女子。 手指修長,搭在藍(lán)色的衣衫之上,很難相信,便是這雙手,握著長刀斬殺一個又一個敵人。 刀被血染紅,人亦然。 殺神,還是如玉君子? 孟清和用力掐了一下手心,收斂起心神,這里是什么地方,眼前又是什么人? 不要命了嗎? 沈瑄同樣有些驚訝,只是驚訝掩于眼底,不為人所覺。 放下茶盞,這個孟清和身上似乎有些不一樣的東西,并非只因他的單薄。 細(xì)想沈瑄的問題,孟清和疏忽明白了什么,莫非,這位百戶大人以為自己冒領(lǐng)戰(zhàn)功? 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孟清和再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綺思,其他都是次要,必須證明自己的清白!否則,他就太冤了! “稟百戶,標(biāo)下確實斬首兩級,絕無半點虛假,有同旗弓兵槍兵可以作證。具名具姓,可當(dāng)即查驗!” 在這件事上,孟清和絕沒有說謊,加上被他用長矛捅個半死,又被沈瑄砍了一刀那個,能算兩個半。 可惜明軍戰(zhàn)功只算總數(shù),不加零頭。孟十二郎頗為遺憾。 “哦?”